她的生死悲欢,她的仇恨报复,从此不再由赵樽为她担负。

看她深思着,眼圈泛红,东方青玄一眯眼,扫视着她轻笑。

“如此说来,我今日是白跑一趟了?”

夏初七看着他的嘴巴,隐忍心中酸楚,笑了。

“大都督,我倒有些好奇,你若是不白跑,又能如何?”

说到这里,不待东方青玄回答,她的目光转开,透过帘子,看着长街尽头鳞次栉比的商铺,看着这一座繁华的都城点亮的灯火,冷冷道:“这国是皇帝的国,这城是皇帝的城,你身在其中,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能抗拒皇权。就像…你狠心杀死我的小十九一样。”

“我…”东方青玄一个字冲口而出,似是想说什么话,又似是想向她解释什么,可还没说完,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若是这一瞬,夏初七的目光没有望向车窗,她会看见东方青玄的表情。

只是阴差阳错,她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的急切。

唇角一扬,她缓缓牵开一抹微笑。

“我即不容于世,我便乱了这世。”

“你一个妇人,怎会有这样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东方青玄并不明白她的“不容于世”是什么意思,笑斥了一声,他一只手探出来,掰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嗓音清亮地笑,“只要你愿意,我会有法子离开的,我们离开的远远的。什么狗屁的凤命,什么悖世,什么天道,都与你无关。”

她淡淡看她,脸上阴霾,不言不语。

东方青玄唇角沉下,略有苦涩,“除非,你恨我。”

夏初七重重握拳,长指甲掐入了掌心,“是的,我恨。”

东方青玄瞳孔一缩,她却笑了开,“我恨不得吃你肉,喝你血。”

“呵呵,恨吧。不过,虽然你恨我,我也得告诉你。”东方青玄从她身上收回视线,一双潋滟的凤眸里,如同添了一抹车窗外的白雪,妖气依旧,却再无半分往日里的淡雅从容,“今日我有接到线报,赵绵泽的人,已秘密潜入南边,他们带着密令。这一回,赵樽回不来了。因为谁也不知道,得鲤鱼哨子命令的人到底会是谁。他有可能就在赵樽的身边,甚至会与他很亲密,是他信任的兄弟。你不知鲤鱼哨子的厉害。当这些人没有得到命令的时候,他完全忠于自己的主子,得到命令,却会毫不犹豫的诛杀。”

夏初七看着他的嘴,脑子没由来的想到黑皮。

那是她曾经很信任的兄弟,是会为大家唱曲子的兄弟。

那一天下午他们还曾一起挖战壕,到了晚上,他就放火烧了粮草。

赵樽的身边,也一定会有这样的“黑皮”吧?

看来她昨日连甲一都避过,是正确的选择。

瞳孔微缩着,指甲掐入肉中的疼痛,让她回过神来。

“他若死了,那是他的命。”夏初七尽量平静着情绪,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人横竖都是要死的,他会死,我也会死,只是早晚而已。总归他若死了,我会为他复仇,不会亏了他。”

轻呵一声,东方青玄缓缓勾唇,大红蟒衣的宽袖微微一拂。

“他若没死呢?届时你已嫁人,让他如何自处?”

夏初七下意识别开头,不看东方青玄。

“他若没有死,也会和乌仁公主远去北平,白头到老。”

“不等了?”他笑。

“不等了。”

“你当真舍得?”

“有舍,才有得。”

“这么为他,你值得吗?”

值得么?夏初七喉头倏地一紧,发不出声音来。想到从此不会再与赵樽有任何联系,从此他只能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与另外一个女人下棋牧马,与另外一个女人睡觉生子,与另外一个女人月下喝酒,他会为另外一个女人猎貂做衣,为另外一个女人准备绣鞋…而她却不得不巧笑倩兮的迎合别的男人,与他那些无穷无尽的三宫六院去勾心斗角,过那种她最厌烦最没有自由的生活,心脏就仿似被一根细细的棉线缠住了。缠一圈,便痛一分,再缠一圈,便再痛一分,直到她的嘴唇颤抖起来。

“我不是我,我从来都不是我。如果没有我,他还会是他。我的余生,若能以抱病残躯为他守护,哪怕断我头颅,散我魂魄,我也愿意。这个时空,若说有谁值得我这样做,只得一个赵樽,再无他人。”

东方青玄凤眸一暗,身躯微微一震。

许久,他才随夜风送出一句话。

“看来腊月二十七,本座还得为晋王抬轿。”

东方青玄说话算话,半盏茶后,她被送回了魏国公府。

在卢辉松了一口气的目光注意下,夏初七抱着暖手抱枕,还是领着晴岚由原路返了回去。

楚茨院的门口,阿记一个人抱着把钢刀坐在台阶上。她似乎没有感觉到天上的大雪,也没有感觉到台阶上的潮湿,身子一动也未动,直到她走近,她才猛地回神儿,抬头看来时,似是有些意外。

“你怎的又回来了?”

夏初七静静立在她面前,目光专注,一动未动。

其实她先前离开楚茨院,原就不是想要逃跑。如果要逃跑,她有很多的法子,就算那个地下通道也会比这样更便捷。不过,在没有离开楚茨院之前,她也不知道赵绵泽已经将她软禁了起来,更不会知道,魏国公府里里外外加在一起,至少有五千看守人马。

先前她只是一直奇怪,她这般离开了楚茨院,阿记为什么没有尾随上来。如今看她一副“坐地等死”的样子,方才明白,这个一直女扮男装的“大晏版花木兰”其实是有意放她逃离,也以为她会永远的逃离。

冒着杀头的危险,她为什么?

夏初七勾唇,声线儿淡淡问,“你为什么放我走?”

阿记看着她,慢慢站起身,却答非所问。

“回来了就进去吧,外头冷。我走了。”

夏初七肩膀一斜,挡在她面前,又问,“你不怕死?”

阿记微微怔了下,理理身上沾了泥的衣裳,把刀鞘系上。

“活着,不比死好。”

说完这一句,她径直错开身要离去。

夏初七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他除了权力大点,人长得帅点,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渣男种马。你如此惦着他,他却根本就不知道,你值得吗?你是个好人,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她语速很快,说了好长一串。

阿记的身影停在院门,过了好久才回。

“子非鱼,焉知鱼之情?”

她没有回头,夏初七也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叹。

“叶公好龙而已!”

洪泰二十七年腊月,整个京师都处在一种浮躁的氛围里。

老百姓盼着年关,置着年货,也在等待着帝后大婚那一日的京师盛景和十里红毯。另外,坊间也在笑谈关于晋王大婚的稀奇谁也没有想到,晋王回不了京师,竟然由名满秦淮的风月俏公子元祐代为迎娶新娘,这也算是一件千古奇谈了。

自古皇家怪事多!自打这一个不知从哪个渠道传出去的消息到了民间,很快就引起了一波议论的小高潮,甚至还超过了“帝后大婚”的热闹,狗血程度堪比二十七年前洪泰帝新君上位,纳了前朝宠妃入宫。

腊月严寒,风雪的天气甚多。

但不论外间的人如何议论,当事之人却颇为沉寂。

从十一月起,一直住在宴宾院里的乌仁潇潇就没有出过门儿,她丰厚的嫁妆从北狄到达京师之后,元祐就给她安置在了宴宾院里。两个人之间,似乎也没有任何的交集。虽然有人说亲眼看见元小公爷大晚黑的翻墙进入过宴宾院,可此事除了再为元小公爷的风月再添一桩笑谈,也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儿。

另外,前往辽东署理防务的陈大牛,一直没有回京。有人传言,他恐是被高句国的老丈人给带过了江,去了高句国做客,乐不思蜀了。但这只是民间谣传,朝廷却是知晓,如今南边有战事,北边有定安侯在,也是给建章 帝吃的一颗定心丸。

不论如何,他也是无法赶回参加这举世瞩目的大婚之礼了。

定安侯府里,添了一个小闺女,赵如娜的脸上似是多了喜气。可她是高兴了,侯府老夫人见她这般没有出息,不盯着自家肚子,却整日关照“养女”,更是气不到一处来,婆媳关系依旧紧张。但赵如娜贵为长公主,这头衔足够她在侯府里螃蟹一般横着走了。尤其打从她上次耍了一回威风,就连她那个尖酸刻薄的嫂子也收敛了许久,肚腹里有再多怨怼,也不敢当面顶撞她。

至于夏初七一直忧心不已的李邈,这些日子倒是常去魏国公府看她,也反过来忧心她了。两个人毕竟是表姐妹,夏初七的大婚,李邈自是比任何人都挂心。更为挂心的是,她明明就讨厌赵绵泽,还拧着劲儿的一定要嫁入宫中受罪。

李邈不愿,可不论她怎么劝,夏初七似乎都不似为意。

“嫁人而已,嫁谁都是嫁。”

这句话是夏初七惯常用来搪塞李邈的。

“给你个铁匠石匠木匠,你愿是不愿?”

李邈被她不爱惜自己的样子逼急了,偶尔也会损她。但夏初七向来伶牙俐齿,尤其她手上捏着李邈的“短儿”,一句一句说出来,都是理由,“我可不是你,除了你的沙漠哥哥,你就再无旁人可嫁了。实际上,表姐你想想,做晋王妃哪里有做大晏的皇后来得尊荣高贵?我这是攀了高枝了,你应当祝福我。”

“再说,这样离我们报仇,更近了一步?”

一句软话,一句硬话,顶得李邈再大的气,都噎回了肚里。

深陷情劫中的人,自知情之苦。

说得多了,李邈后来也就不说了。

爱情是一把双刃剑,能让人为了它披荆斩棘,增添出无穷的力量,也能把人割得鲜血淋漓,再也无力去爱。但是,爱并无对错,有时只是伤得深了。明知对方没有错,自己也没错,就是再走不到一处,正与她与哈萨尔,那中间隔着的万丈沟壑,不是被“无情”挖开的,恰恰是被“有情”凿成的。

阿七不是普通的人,她永不会向人谈论自家的悲哀。

在她的嘴里,只有自嘲。自嘲,是她活着的一种方式。

过了腊月十五,魏国公府更加忙碌起来。

宫中的嬷嬷,府里的丫头,每日里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在忙碌。

他们在筹备她的大婚,夏初七自己也忙了起来。

不过,她却不是在忙嬷嬷教导的礼仪。从清晨到日落,从下雪到雪化,她除了每日重复的老三件吃饭,睡觉,扮阿娇之外,看书,写字,逗鸟,绣花,忙碌得不可开交。她必须让自己忙碌自己,这样她才不会去担心南方的战事,不会去想赵樽的近况,更不会忧虑他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信,还有冬衣。

大马一直没有飞回来。

后来的后来,她的担忧里,便又多了一只大马。

但不论事情如今发展,洪泰二十七年的腊月二十七,终于来了。

这一日,还是风雨交加,白茫茫的雪花覆盖在皇城里,银装素裹,却不妖娆。天气寒如冰冻,但筹备着大婚的魏国公府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大红的颜色冲淡了寒冷带来的冷寂,从前堂到后院,从主子到丫头,无一不面带笑容,整个府里,都散发着一种喜气,从门口铺开的红色锦缎,似乎延伸到了天的尽头。

“美!”

“太美!”

“属实太美!”

“不行,我要晕过去了!”

天儿还没有亮,楚茨院里,一大群丫头就围着一个姑娘在叽叽喳喳,脸上无不都是艳羡之色。

“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几个还围在一处偷懒?还不赶紧去做事。”吴嬷嬷的声音落下,那几个小丫头轰一声笑着就作鸟兽散了。吴嬷嬷瞥了一眼坐在圆杌上尴尬的顾阿娇,冷哼一声。

“麻雀就是麻雀,扮得再美也变不成凤凰。”

说罢,她把一盆为夏初七洗漱过的水猛地泼在门前的檐沟里。

“丫头的命,装什么主子。”

她嘀咕的声音很低,但顾阿娇还是听见。她状似不知地抚了抚身上的衣裳,摸了摸脸上精致的妆容,情绪阴沉了下来。今儿是楚七的大婚,她将作为楚七的陪嫁丫头与她一并去皇宫,去那个据说方砖都是金子打造的皇宫。一开始,她心里那一头小鹿是欢悦的,可被吴嬷嬷一盆凉水泼出来,顿时又凉了心脏。

打扮得再漂亮又如何?

穿上了新衣裳又如何?

命就是命,无论怎么样,她都只是楚七的一个婢女,如她的娘一样,永远是那个魏国公夫人的丫头。而那个生出俊俏如谪仙的皇帝,怎样也不会多看她一眼。恍惚之间,她竟是想起在源林堂初见赵绵泽的样子。那个时候还是皇太孙的他,已是风华无双,如今为帝,不知又是怎样的光彩。

“嬷嬷,阿娇,赶紧进来。”

一道清脆的嗓音从里屋传来,惊了顾阿娇,她“嗳”一声应了,顿了顿,扯了扯身上簇新的衣裳,换上一副甜美的笑靥步入了屋子。

“楚七,你今儿真美。”

没错,今日的夏初七也是美的。

她身上穿着的是大晏朝最为隆重繁复的一袭凤袍。嵌了九龙四凤的凤冠上,九条金龙口衔珠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璀璨光华,下有八只翠凤及一只金凤,亦是衔了珠滴,龙凤之下铺以翠云,冠下缀珠花和翠叶,底部为金口圈,饰珠宝,冠后有博鬢六扇,左右各三,点翠地,饰以金龙、翠云、珠花,并垂珠滴。身上的霞帔织翟纹,共一百四十八对,袖口、衣襟、裾上都缘以红色,织金玉彩云龙纹。(注①)另有中单、蔽膝、玉革带、大带、大绶、玉佩等华光加身,如同一团红云绕过春光融融的花园,更似一朵牡丹绽放在阳光之下,艳容倾城,翩翩若仙。

若一定要论美中不足,便是她的脸。

她白面团似的脸上,花了一个大浓妆,粗眉,大红的嘴巴,像一个即将登台的戏子,很有新嫁娘的喜气,却少了一分女儿家的娇媚。尤其是她看过来的目光,仿若经过一段漫长的时空转换,显得漫不经心而疏离。

“阿娇,陪我入了宫,恐是不能再出,你可有想好?”

顾阿娇咬了咬下唇,那一张被夏初七花了大工夫打造出来的肌肤上,略带了一抹红晕,水眸微盼,便盈盈拜倒在地,语气似有轻愁,更似感恩戴德。

“你待我恩重如山,你在哪,我便在哪。”

夏初七静静看着她,仿佛在看自己亲手描出来的一幅画,又像是在审视一局棋盘上的棋。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又似是穿过了岁月,回到了清岗县的回春堂,时光易老,人事亦非。一样的人,却有了不同的心态。

“楚七…?”顾阿娇被她看得有些发瘆。

“呵,真好看。”自言自语地笑了一声,夏初七白面团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的声音,也平缓得没有任何一个起伏,似乎每一个字都是用相同的音调吐出。

“去向你阿爹辞行吧。往后要再见面,可就难了。”

天儿刚一亮,京师便刮起了一阵强风。风雪的天气,不懂得给建章 帝的面子,白雪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让魏国公府门口那一片红色的喜气海洋,愣是添上了一丝丝哀怨的斑白。

一系列的繁缛礼仪走到今天,只剩下最后一步了迎亲。当然,皇帝的大婚与旁人是不同的,皇帝不会像寻常人家娶亲那般到府亲迎,只由负责大婚的执事官来迎接。帝后大婚的执事官是礼部右侍郎兰子安,整个六礼都是他来办的,魏国公府对他已不陌生。今儿的他,穿了一件簇新的官袍,系上了喜气的红绸,整个人芝兰玉树,如公子临风。可他微微上挑的眼梢,却莫名添了一些晦涩的光芒。

乐声起,门口跪拜一片。

乐声止,兰子安高声颂读。

“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实以相宗祀之敬,协奉养之诚,所资惟重。兹册魏国公府七小姐夏氏为皇后,命礼部右侍郎兰子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注②)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象征着皇后至高身份的金册金宝捧在掌中,夏初七转身就交给了晴岚,由顾阿娇和吴嬷嬷两个一左一右的扶着,上了花辇。皇后的婚礼与民间有相似,又有不似,与妃嫔有相似,又有更多不似。皇后的鸾仪可以从承天门正门而入,一道到坤宁宫,而后妃们只能从侧门或后门抬入。

这么一想,这尊贵确实不同凡响。

花辇里,她冷冷翘起了唇角。

帝后大婚,不仅是皇家的喜事。

还是整个京师城里老百姓们的喜事。

从魏国公府的长街出来,鸾仪绕皇城而行,一路上,围观百姓与那一条大红的锦缎一样,铺满了一条条官道。喜乐声声,笑声阵阵,四十八名俊俏的锦衣郎,执了华盖黄伞,十六名装扮喜气的轿夫,抬着的花辇,如一条长龙浩浩荡荡,身后尾随的大队人马,戒备森严。街道两边的人群,熙熙攘攘,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如此,鸾仪行进的极是缓慢,好一会儿才行至京师城最繁华的天檀大街。

“快看,快看!皇后来了”

天檀大街的两侧,还有两侧的商铺楼上,人挤着人,人踮着脚,议论声声。

听到吼声,奏乐的声音更大了,人群也更欢腾了。

可谁也没想到,正在这人群拥挤之时,迎面却传来一阵同样的大婚喜乐。

第251章 大婚(二)!

京师城里,竟然有人敢挡皇后銮仪?

一个身上系着大红喜绸的小太监疾步上前,大声喊道。

“皇后銮仪,前方速速避让。”

“让什么让?谁啊这么猖狂,我们是晋王府的迎亲仪仗!”那边儿的人似是还在发懵,不仅没有避让,反倒加快步子堵了上来。待走近,双方剑拔弩张地互望一眼,这才发现,还真是赶了巧儿。晋王府的迎亲仪仗从皇城边上的宴宾楼出来,刚好与要前往皇城的皇后嫁辇撞到一处。

“哟嗬,巧了!”

晋王府的迎亲队伍前面,那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系大红花,一身红衣的“新郎倌”不是别人,正是悠哉悠哉的元小公爷。他一双浅眯的丹凤眼今儿格外有神,漫不经心地往前瞄一眼,侧眸笑问喜婆。

“大婚给人让道儿,会不会不吉利?”

喜婆吓得头皮一阵发麻。按说这般避让自是不太吉利。可如今撞上的不是别人,是皇帝娶亲,怎么能不避让?她额头上冷汗密集,那一张化着浓妆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声音宛如破锣在敲。

“小公爷,老婆子早说…要避道的。”

元祐懒洋洋地勒着马缰绳,一抖一抖的玩耍着,似是不耐烦。

“小爷在问你,会不会不吉?”

“不,不会。”喜婆支支吾吾的回答着,很是无奈。原本今儿是不能走这条道儿的,可是这位元小公爷素来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主儿,明知皇后嫁仪会打从这儿路过,硬是非要过来。如今到好,给人家堵上了,吓得这老婆子心尖儿都在发颤。

“小公爷,咱赶紧回避吧。”

元祐瞥她一眼,不仅不退,反倒再次上前了一步,笑嬉嬉的扬着嗓子大喊:“皇后娘娘千岁,今儿我领着新娘子过来,只是想沾沾皇后的豆气,若是耽搁了入洞房,您可不要见怪才是?”

这般调侃委实大胆,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

可对面的花辇上静静的,没有传出半点声音。

谁也不知道,坐在轿中的皇后娘娘是什么态度。

静默了一瞬,元祐托了托下巴,听不到楚七回应,似乎也没劲儿了。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大红喜轿,唇角一勾,露出一抹邪邪的笑容。

“给小爷听好了,后退!为皇后娘娘避道”

“是。”轿夫听了命令,开始调头往后。

可就在这时,只听见空中“嘭”一声炸响,也不知是哪个搞的恶作剧,天檀大街一侧街面的楼上,突地丢下一串鞭炮,落地便“噼里啪啦”地炸响在人群里。

鞭炮不伤人,却惊了街上的马匹。

一时间,嘶声大作。

人人都会惧怕皇权,可那些马儿却不会认账。它们撂起蹄子就“嘶声”大叫。紧接着,一串鞭炮还没响过,又一串,再一串,一串接一串不停从楼上丢下来,炸得现场浓烟阵阵,惊叫四起,呛声不止,马匹终是不受控制,开始四处乱蹿,围观的百姓被马匹一冲,为了避让也开始拥挤、踩踏、叫骂不止。

“杀!”

就在这马声、人声、鞭炮声混杂之时,一道突兀的喊杀声从人群里传了过来。一声刚落,一声又起,那些人来势汹汹,声势极为浩大,他们速度很快,挤入晋王和皇后的仪仗队伍里,挥刀便砍。

刀光剑影,喊杀震天,人群慌乱着,发出一道比一道更为高昂的尖叫声,瘆得人心里惶惶,恐惧泛体。可是,那些喊杀之人混在老百姓中间,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将手中钢刀舞得虎虎生风。

受惊的战马胡乱冲撞,受惊的老百姓往四面八方奔逃。人挤着人,马冲着马,人群密集得风雨不透。事发突然,那跟在銮仪后面护卫的三千禁卫军,眼巴巴看着里面刀光的冷芒,却无法第一时候挤进去,场面搅得如同一锅热粥。

“小心!护驾”

一群锦衣郎拥了上去,把人群挤得更是水泄不通。

“保护皇后!”

卢辉在外围声嘶力竭的喊着,慌乱间,与阿记互看一眼,正待挤近夏初七的花辇,忽听空中一道金铁的破空之声传来,接着,“嗖”一声,他未及反应,胳膊已被利箭穿透。

“卢辉小心!”

阿记挥刀砍断面前的箭柄,也想挤过去保护夏初七。但这个时候,天檀街两侧的楼上,一支支箭矢像是认准了他们似的。密不透风的射入禁卫军的人群。

“楼上有弓箭手,快!派人上去截住!”

阿记大声喊着,下着命令。可任何命令在这个时候都没有效果。天檀街人流密集如蝗虫一般,黑压压的人头挤在一起,即使禁卫军人数众多,也多不过围观皇后出嫁的老百姓。禁卫军被堵在里面,进不得,退不得,束手无策。楼上的弓箭手,却精准极佳,他们专挑禁卫军下手,不过刹那工夫,就有无数人中箭倒地。

“杀啊!”

一群老百姓打扮的刺客,疯一般冲向夏初七的花辇。

“护驾!护驾!”

禁卫军的人群里,无数人惊声呐喊。

场面原就混乱,没有想到,这时,人挤人的人潮里,腾地又升起一股股浓烈的烟雾,极快的在人群中扩散开。那烟雾呛人,刺鼻,就像是湿柴没有燃尽冒出来的浓烟,让人无法睁开眼睛。顷刻间,烟雾笼罩了街面儿,可怜的禁卫军不仅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连对手是谁都没有看清,就陷入了“被迫挨打”的局面。

“咳咳!”

人们纷纷捂脸咳嗽,浓烟里,看不见彼此。

“嘶!”

马匹受了惊叫,还在扬蹄嘶吼。

“咳咳,快跑”

“杀人啦,快跑!”

老百姓捂着口鼻,哭号奔走,互相挤压。

“保护皇后!”负责迎亲的兰子安目瞪欲裂,拼命拿手扇着面前的浓烟,却怎么也扇不开。而那些一直围在皇后嫁辇周围的侍卫,视线被浓烟干扰,早就已经慌了神儿。他们想要护着嫁辇,又不得不和不知从哪里挤过来的刺客厮杀。

风雪,浓烟,马嘶,人叫,蜂窝般混成一团。

夏初七坐在嫁辇之中,紧紧抿着唇。

嫁辇没有移动,只是时不时的摇晃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冲撞,她一直是知道的。但她只是将后背靠在车壁上,没有去揭盖头,也没有出声儿,直到浓烟从嫁辇的缝隙里冲了进来,她才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屏住呼吸,她正想去揭盖头,一只手突地伸到了盖头的下面。那只手白皙如玉,摊开的手心放着一张干净的、浸湿过的绢巾。

“捂住嘴巴!”那人道。

尽管她不知那人说了什么,尽管她头上大红的盖头没有揭开,可绢巾上幽幽的香味儿很是独特,凭了她超强的嗅觉,那人到底是谁,很容易就分辨了出来。

东方青玄。他今儿果然给赵樽抬喜轿来了?

浓烟越来密集,越来越呛人,夏初七没法多想,也没法拒绝他的好意。闭上眼睛,她迅速将绢巾捂住口鼻。

花辇还在摇晃,动弹不停。晃得她头昏眼花,浑身发软。渐渐的,脑子昏胀着,她思维有些脱离,身上也像是没有了力气。她软软地靠在花辇上,慢慢失去了意识。

浓烟散开的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天上的风雪一直未停,在呼啸着驱散它。人群也在发疯一般吼叫着躲它。在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之后,呛得人几近窒息的烟雾终是慢慢散开了,空间里也总算有了能见度。

人们放开紧捂嘴巴的手,面面相觑着,谁也不说话。

天地间,一片死亡般的静谧。

只见街面上横七竖八的躺了不少尸体,一汩汩的鲜血,就流淌在他们脚下,与雪水混合在一起,染上了他们的鞋子。

让人惊悚的,不是尸体。

而是尸体里没有一个刺客,竟都是禁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