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道是什么事呢?”世子夫人笑,宠溺地摸了摸对方的额发,“芫姐儿,娘是有多疼你,这些年阖府众人可都瞧在眼里。母亲不是不想你跟你九妹妹那样做个娴静的闺秀,可就是不忍心对你太过严厉苛刻,看到你皱眉不开心,娘这心里都疼。”

“女儿知道母亲疼我。”沈嘉芫顺势而道。

蔡氏复又低喃了番,终是开口转了正题:“芫姐儿莫要听旁人胡言乱语,让人搅了咱们的母女情分。别看平日你祖母和七姑姑疼爱你,论起真心,谁能胜过母亲?你姑姑是想着你能和附哥儿成好事,所以打小就将你当未来儿媳妇般疼爱,芫儿可明白?”

当真是这样吗?

几次相遇相谈,沈嘉芫都能感受到安沈氏的那份真心,绝对不似是伪装出来的。于是,她看着蔡氏的目光尽是迷茫,歪着脑袋似理所当然地反问道:“可祖母说,今后要给女儿选个好夫婿,并非只可以是安家表哥的。”

这话出口,蔡氏的神色便有些激动,推开女儿道:“说得是什么话?谁不知晓,你将来肯定是要嫁进安襄侯府做媳妇的,哪还有旁人?”她定定地扣紧眼前人的双肩,很是急迫道:“芫儿,你这辈子是注定要嫁去安家,成为安家妇的!”

沈嘉芫还是头回见她表情这般郑重严肃,出口即反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蔡氏容色坚定,语气认真道:“娘告诉你,芫儿若不喜欢附哥儿,我定帮你争取安世子。不管安襄侯府还是咱们家里谁反对,都一定替你争取幸福,定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

蔡氏情绪很急切激动,抓得沈嘉芫双肩隐隐作痛,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推着对方胳膊就道:“母亲,您抓疼我了。”

世子夫人这才觉得失态,忙松开了女儿,凑前又急着检查了番,“芫儿,有没有受伤?娘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只是那等糊涂话,今后莫要再说了。”

望着不知是疼痛还是没缓过话中意思的沈嘉芫,蔡氏接着又语:“你祖母不过是哄你的,整个燕京城都知晓咱们同安襄侯府是何交情。侯府里只有三位少爷,老二还是个庶出的,芫儿要嫁,就做世子夫人、今后的侯爷夫人,那样多荣耀?”

其实,若从常理上推断,蔡氏的话很有道理。

安襄侯府同沈延伯府可不单只是简单的姻亲关系,其中更有利益牵扯,二府同气连枝十余年,连当初沈淑妃离世都未曾有丝毫影响,可见关系之坚固。

沈嘉芫前世乃太傅之女,自小耳濡目染,对朝堂的事亦曾听说过。当年先帝在时,当今的安太后还是皇后,她本诞有太子和二皇子,无奈都先后夭折于幼年。适逢出自万泽侯府的万贵妃宠冠六宫,先帝亦分外喜爱她所出的三皇子,幼年便封了王位,号桂。

安太后担心万贵妃母凭子贵,最终后位易主影响家族地位,便拉拢了才进宫的沈淑妃。得执掌凤印的安太后扶持,沈淑妃如愿诞下四皇子,自出生便抱养在太后身下,亦是今日的德隆帝。

沈淑妃不过只是颗棋子,后宫众多妃嫔都能替安太后解除苦恼。沈延伯府担忧沈淑妃同安太后间的关系遭人挑拨,被旁的后妃借着代其诞龙嗣而取代沈家得来不易的富贵和荣耀,沈伯爷便将嫡次女许给太后胞弟安襄侯为继室夫人。

次年,安沈氏便替安襄侯生下儿子,二府关系自此牢不可破,即便几年后沈淑妃病故,沈延伯府看安太后专心抚育培养德隆帝,两府秦晋关系仍旧友好如初。

其实,在沈嘉芫看来,沈延伯亦是个心狠的。

可怜德隆帝的生母沈淑妃,在被安太后选中的那刻,命运就早已注定:必须为家族的长久荣耀而牺牲。

世子夫人见女儿不为今后一品诰命的封位动容,忍不住再次开口:“芫儿,你不是最喜爱你大表哥的吗?有些话负气时说说便可以了,莫要闹得大家都面上无光。”

都到这个份上了,她怎么还以为自己在使性子?

沈嘉芫张口方欲辩,门外就响起婢子的通传声,“夫人,三表少爷来给您请安了。”

蔡氏满面笑意,语调欢快地忙让人请进来。旁边坐着的沈嘉芫便要起身,福身轻道:“母亲,女儿先回去了。”

世子夫人却一把将她拉着坐下,不容分说道:“芫儿坐下,附哥儿又不是外人,你们从小还一块儿玩着,怎么现在大了反倒生疏起来了?上回他特地给你来送玉坠子,今儿怎么也得亲自道声谢啊。”颇有取笑调侃的意思。

正文 第十六章 母女情(修)

沈嘉芫还来不及起身,便有秀气的婢女领了安沐附走进,他款步而至,上前拱手作揖后唤道:“三舅母。”

世子夫人展笑,亲切地冲他招手,“附哥儿是什么时候来的?”

“进府没多久,方见过外祖母便来给您请安了。”安沐附是广盛楼的常客,语气很随意,在蔡氏身前亦不似旁的长辈前那般拘谨,接过蔡妈妈奉来的茶盏抿了口,抬眸再道:“听说舅母昨夜身感不适,现下可好些了?”

“没什么事儿,附哥儿真是有心。”笑吟吟地望着面前少年,蔡氏转首望向仅在来人进屋时起身福了福礼的沈嘉芫,啧了声便提醒道:“芫儿,怎么傻愣着在这,方才不还念着你三表哥,说有话与他道的吗?”

后者抬眸,眸光隐带莫名,“我…”

她哪里有话要与安三少爷道?明明就是被她强留下来的。沈嘉芫神色颇恼,而那旁立着的少年闻言则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表妹想说什么?”

话出口,安沐附却恨不得自打嘴巴!

都好些日子没见到六表妹了,原以为在她痊愈后会主动去安襄侯府,亦想着自己母亲会再接她过府,熟知竟是会没了往来?以前总晃悠在眼前的人突然消失,少了她叽喳不停的话语声,让他觉得周身不自在。

难得见面,口气怎的不能温和些呢?

沈嘉芫只知晓彼此间关系不善,并未多想,然因蔡氏的话亦摞了出来,只好硬着头皮接道:“没什么大事,便是有些想念姑姑,她最近身子可好?”

奇迹,沈氏嘉芫居然会主动关心别人!

安沐附大为惊讶,心底似有失落快速闪过,转而特地缓了语气回道:“母亲很好,表妹有空,可以过府去走走,她亦想你得紧。”

望着他们如此相敬客套的场景,世子夫人眸带笑意地揽过女儿,同旁边的亲信说起玩笑话来,“瞧瞧,附哥儿都亲自开口请了咱们家芫儿过府,这么些年来还是头遭见你们俩不红脸的。”

她方说完,安沐附如玉洁白的俊容上便似染上了胭脂,透着股不寻常的红晕。

沈嘉芫推了推蔡氏,亦嗔道:“母亲,您说什么呢?”娇娇柔柔的语调,听在众人耳中却更似含羞辩解。

安沐附的视线忍不住投去,静若兰花的少女精致乖顺,哪有素日半分的嚣张气焰?

其实,她的嗓音还挺悦耳的。

这念想方出,安沐附面颊便更红润了,心中似被鼓敲着“砰砰”直跳,暗暗恼怪起自个,明明就很讨厌她的。恃宠而骄、任性妄为,平素张口闭口全是“沐阳哥哥”,喊得那样亲切,一点儿大家闺秀的含蓄和矜持都没有。

即便当真倾慕大哥,有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可不是?奴婢就说是夫人您多心了,表少爷和咱们姑娘平素虽打闹玩笑,关系却是挺好。”蔡妈妈附和声不断。

沈嘉芫身形略顿,忍不住在心底思忖:母亲这到底是怎么想的,时而安世子、时而三少爷,竟是让她糊涂分不清了。

“附哥儿是一个人来的?”

安沐附这才觉得自个行为唐突,转首对上似笑非笑的蔡氏,敛神恭敬地回道:“回舅母,外甥是来寻鸿弟的。”

提及三爷沈令鸿,世子夫人容上笑意愈深,“鸿哥儿在外院吧?”

“是啊,同二表弟在小书房内。”

蔡氏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消失,语气淡淡地接道:“鸿哥儿就是不听话,让他好好做功课竟是在偷懒,回头教习问起,看他怎么办。”很是丧气不悦。

“舅母过忧了,二表弟同鸿弟便是在讨论教习布置的论题。”

世子夫人的面色却丝毫不见缓和。

沈嘉芫站起,“母亲,女儿先回院去。”

蔡氏闻言则似有不满,却亦没有怪罪,只挽留道:“你三表哥难得过来,怎么这样不懂礼数?”瞥了眼那旁忙收回视线的少年,终允道:“芫儿既然累了,便回去再歇息会。”

只等出了广盛楼,沈嘉芫才觉得全身舒畅,留在那里总是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听着母亲那样怪异的话。

蔡氏留了安三少爷说了会子话,才让他去外院寻三爷。

“你瞧见没,我就说了没看错,附哥儿心里是有芫儿的。”蔡氏语气欢快,表情意味不明,“芫儿这招倒是好,不去安襄侯府,看看谁更坐不住?”

蔡妈妈自上前附和,“夫人说的是,咱们姑娘貌美率真,即便三表少爷自欺欺人,亦压藏不住心底的感情。”

“就是不知,安家老大是怎么想的。”世子夫人惆怅叹息,眨了眨眼复道:“你说他上回过来吧,明着是哄了芫姐儿,但关系尚未和好,怎的这几日又没了动静?唉,谁都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会不会和附哥儿一样?”

“夫人便是多虑了,您不是常说,六姑娘无论嫁给世子爷还是三少爷,都是好的亲事吗?”

“是极好的。”

望着门槛处,蔡氏喃喃自语:“不过我总觉得,还是嫁给世子好,毕竟芫儿欢喜他呢。”话至尾,徒然坐直了身子,大惊道:“哎哟,我给忘了告诉附哥儿,芫姐儿现在只收着他的玉坠子。”

“夫人莫着急,老奴方才都瞧明确了,三表少爷总偷偷在看咱们家姑娘。”蔡妈妈笑意满面,“姑娘最近变了,他定是不习惯的。”

“芫儿的心思,还是在安世子身上。”

蔡妈妈则在心中暗道,安世子爷的心里,怕是没有自家六姑娘。

屋里静了片刻,蔡氏突然问道:“对了,可查到那日芫儿到底是为什么受伤的?”沉着脸色,语气肃然道:“我总觉得,那事没表面这么简单,姝妹妹倒真有本事,居然教唆着芫儿,让她连我都瞒着!”

闻者面露为难,摇首回道:“还没查到呢,夫人。”

“继续查,芫儿现在这般改变,定然是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蔡氏的眸光透着几分厉色,“我疼了芫儿十多年,还真不信谁能轻易就挑拨了咱们母女间的情分!”

春风多愁,落花满地,拐过香径,正遇着柳池边同丘妈妈拉扯的九姑娘,沈嘉芫见状似觉有异,忙止了步子,余光却难免注意着那旁。

穿着葡萄紫缠枝褙子的四旬妇人正紧拽着银红点梅华裳的沈嘉蔓,垂首低语不断劝解着什么,后者情绪颇有几分激动,甩开对方胳膊转身就要举步,待看清前方驻足的几人后神色微紧。

丘妈妈亦注意到了六姑娘,轻轻拉了拉自家主子的衣袖,“姑娘,咱们还是回满芳园吧。”

沈嘉蔓却露出了鲜少的任性,上前走到亲姐身前,张口就道:“姐姐方从母亲那出来?”

“是啊,妹妹这是正欲过去?”

浅笑着,沈嘉芫态度很和气,望向其身后婢子端着红托内的绣鞋,忍不住赞道:“妹妹真是好手艺。”

“姐姐过奖了,母亲还总说我学艺不精呢。”扬眉深笑,说着口中话,神色却并无谦态。

针凿女红,是沈家九姑娘的长项。

闻言,沈嘉芫越发在心里确定,这个表面总是温和软语的亲妹妹,对自己有着莫名的抵触,两人关系甚至还比不上与庶姐亲近。她的容上似有惆怅,往旁边侧身即道:“我出来许久该回清涵院了,妹妹快去广盛楼见母亲吧。”

沈嘉蔓定留在对方身上的目光则越发好奇,似乎有些不适应对方这般的行为,茫然地应了才绕过她,直待往前行了好一段路才停下步子,“妈妈,姐姐方才给我让路了?”

即便是已然发生的事实,她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丘妈妈亦处在惊讶中,然望着近在咫尺的楼院,她坚持劝道:“姑娘,您给忘了上次的事吗?三表少爷此刻必然在院里,您过去夫人会不高兴的,如若又闹出不快可怎么好?”

“姐姐就是从来不怕惹恼人,母亲才越发宠她的。”经上回一事,沈嘉蔓兀自深思后似明白了什么,感慨般言道:“我许是就因为太小心谨慎,母亲才不觉得我特别。”

听出九姑娘的弦外之音,丘妈妈神色慌张地左右张望,“姑娘,您这话要是教夫人听去了可还了得?府里这么多姑娘,您学谁都不能学六姑娘啊!”

“为什么?”

沈嘉蔓反问,“我瞧着,府里哪个姐妹都没六姐得宠。”

“姑娘莫要问了,听老奴一句劝,咱们回院子去好不好?”丘妈妈目光闪避,苦口婆心地接道:“姑娘您现在还小,今后就知晓夫人的苦心了,她其实是很疼你的。”

“我不信!”

沈嘉蔓犹是不甘,撅嘴道:“姐姐喜欢的是大表哥,母亲便是偏疼她,为何要阻拦我见三表哥?”闷声沉气,“妈妈,母亲从来都没在旁人面前夸过我。”

“老奴知道姑娘的委屈,其实夫人都是为了您好。”

“别骗我了,妈妈!”沈嘉蔓打断,略有不耐地说道:“这话你说了这么多年,就没见母亲多疼我几分。”话落再不顾对方为难的面色,脚步匆忙地就进了广盛楼。

紫星回禀九姑娘来的时候,蔡氏正与亲信在屋内言谈,乍闻通传表情紧顿,等婢女领了小女儿进屋后,不待对方开口,世子夫人就摆手屏退了左右。

注意到沈嘉蔓的目光在四周寻觅,最后眼底浓浓的皆剩落寞和失意,蔡氏沉声严肃:“蔓儿,上回娘的话都给忘了?我不准你同附哥儿往来,你还念着他?”直接果断,语气不容置喙。

“母亲…”九姑娘的嗓音微哑。

“你要是不听娘的话,就别再来这见我!”

正文 第十七章 蔡氏教女

世子夫人语气颇重,九姑娘闻之当场就呆愣住,原蓄积在盈眸中的晶莹缓缓溢出,嗓音凄楚已语不成调,“母亲您就只对我凶,您可以宠姐姐可以疼哥哥,为什么总对我不满意?我也是您的女儿,为何就不能分些关爱给我?”

见状,蔡氏似乎才注意到自己语气太过凌厉,然移步往前,却见对方连忙后退,眼神似怨且恼,当场喉咙处涩然,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母亲,您从来都不爱我,七姐姐都有杨姨娘关心为她着想,而我呢?”沈嘉蔓视线模糊,后退着不慎撞到铺了碎花垫枕的背椅脚上,瞥见对方伸出双臂欲近前却仍旧沉默的模样,心底涌现失望,慢慢就蹲下了身子,嘤嘤泣道:“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如姐姐得您欢心,所以只要是您吩咐下来的事,我都会努力做好,就期望能得您句称赞。

母亲,我也希望您能当着众人拥着我抱着我,为什么您就是不疼我?您替六姐谋亲事前程,可曾念过我也需要幸福?您明知道女儿喜欢三表哥已久,怎的连个见面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泪如雨下,似乎要将这十年来所有的不公和委屈都诉说出来。

这是沈嘉蔓头回在亲母身前如此失态,着实是难以再接受如此的现状,太过偏心了!

“蔓儿…”世子夫人喉处亦有些难受,容色稍变道:“蔓儿,母亲没有不疼你,娘心里,你一直都是最乖的孩子。”

蔡氏如何都想不通,这些年对她的严格造就了她这般大的怨气。这个外人面前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乖巧孝顺、体贴可人,从来不需要操心分毫,此刻居然哭得如此伤心。

“您就是哄我,从小就哄我。”沈嘉蔓抬眸,面颊妆容晕开,被泪水染湿的胭脂将原就平凡清丽的容颜衬得有些狼狈,她却完全不再顾及大家闺秀的德容同礼仪,用手背抹了抹眼眶续言道:“您总说最疼的只有我,可事实上呢?姐姐的要求,您从来都不会拒绝,我却连要个玉坠都不可以…”目光瞥见手边几面上的托盘,这是方才婢女竹苓端进屋的,工整摆着的是她这几日的心血,替母亲做的绣鞋。

沈嘉蔓想起曾经数次过来让她选花样做鞋面时,对方总是神色淡淡称什么都好,此刻越想却越觉得定是因不想理会自己故而敷衍才有的回答,当下心中堵得慌,竟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半直起身就将绣鞋连托盘齐齐扫在地上。

“哐当”的声响,回荡在广盛楼主卧旁的隔间内,外面廊下庭院内的仆妇均纷纷侧目,双眼好奇,九姑娘前几日方被夫人训导了番,今日又惹得夫人不快了?

丘妈妈与竹苓、竹香二婢则手足无措,紧张且又担忧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屋门。

突来的状况,连世子夫人都被惊吓到了,双目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女儿,对方似失了理智般上前就将洁净精致的绣鞋踩烂,忙上前将她拉住,大声喝道:“蔓姐儿!”

沈嘉蔓却完全没了过去的谨言慎行,不断踩着脚下这双她曾幻想着能换得母亲怎样笑容的锦缎鞋子,眸眶泪水不绝,口中还喃喃道:“女儿给您做了这么多鞋子帕子,姐姐有为你做过些什么,为什么就是疼她而不疼我?”

被蔡氏拉住,沈嘉蔓不得不停止动作,侧首望着眼前不停喊着自个要冷静的蔡氏,她冷笑嘲弄地问道:“母亲,在您心里,女儿是不是同针线房内的婆子丫鬟一般,只是个做绣活的婢子?母亲,您告诉我,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蔓儿一定改,改到您喜欢我为止…”缓缓松开着对方胳膊,她重新蹲下,抱膝抽泣着。

世子夫人心里亦不是滋味,她从不知晓无形中让幼女受了这么多委屈,更没有想通,原来她这份孝顺的背后存了那么多希冀。

怎么会这样?

自己真的是在尽最大努力地保护她、栽培她。

蔡氏身形微晃,眸底亦似有些湿润,视线落在那双被踩烂的绣鞋上,走过去不顾脏污,用手抚摸起上方虽褶皱却针线缜密芙蓉花。这是蔓姐儿替自己做的,眼前总浮现着她从前欢快地取了绣帕或是荷包过来赠予自己,但凡说上句好看,她便会笑得合不拢嘴。

愧疚、歉意、自责等诸多情绪萦绕在心头,世子夫人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九姑娘。

唯有蹲在她身旁,将伤心的女儿揽在怀里,柔声安抚不停,“蔓儿,母亲没有骗你,不让你和附哥儿往来都是为了你好。像安襄侯府那样的人家,不是个好归宿。”

方有些安静的沈嘉蔓听到这话,激动地挣扎开蔡氏,盯着对方不以为意地质问道:“怎么就不是个好归宿了?母亲,你便是偏心姐姐,想她嫁去七姑姑府上,亦不用编这种话来哄我。”

世子夫人似乎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稚嫩青涩的小女儿,已经长大了。她有独立的思想,由属于她的骄傲同执着,不再是只听任自己话面上意思的那个女童了。她会同芫姐儿对比,会分析府中情势,正在如自己希望的那般慢慢成长,然唯一意外的,就是母女间的这道细缝。

“别哭了,你这样,娘瞧了心疼。”世子夫人亲自替九姑娘拭泪,眸中尽是宠溺,拉着她起身往旁边走去,相伴落座后极为耐心地替女儿拢发簪钗,“蔓儿,你别看着你七姑姑家现今府上荣耀,这后头的日子里…谁都不知晓是个什么样呢。”

口气微有惆怅,蔡氏见对方迷茫,便接着解释道:“当今圣上除旧布新,上位这几年来提拔了多少英俊才秀,年少的帝王怎可能总看着政权掌控在朝臣的手中?圣上要培养新贵栋梁,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蔡氏从不曾同子女谈论这些,九姑娘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初次接触,饶是素日聪颖亦不知明细,纳闷迟缓着答道:“女儿曾听哥哥提过,学堂里的先生跟他道,努力念书便是为了今后考取功名,一为光宗耀祖;二效忠圣上,助帝王安邦定国。母亲您说的那些,圣上要栽培新贵,应该是替社稷着想,为了百姓江山?”

世子夫人闻言,目露欣赏地展出笑容,溺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赞许道:“蔓姐儿说得真好。”

沈嘉蔓却有些坐立难安,明明顶撞了母亲,她居然没有责怪自己,反倒是温言温语同自己谈论这些朝政?身为内宅的妇人姑娘,那些属于男人间的事情,也要过问吗?

似乎了解到女儿的疑惑,蔡氏再道:“娘的蔓儿,你今后的丈夫必定是名门子弟,做这种贵勋府邸里的媳妇,怎么能短了见识?虽说妇不干大事,但提不提、说不说是回事,这懂不懂又是另外回事,可明白?”

沈嘉蔓思忖犹豫了下,缓缓点头。

“娘知道,蔓儿是个聪慧的孩子,你方才的话说对了一半。”世子夫人神秘而笑,不待对方开口续道:“圣上栽培新秀,自然是有强国定社稷的目的,然更重要的却是为了将权力从咱们这些世袭旧贵族的手里取回去。花无百日红,当年祖上战功声名再显赫,后辈没有真才实学,照样是不得用,否则娘为何要送你哥哥去育秧学堂里?”

沈嘉蔓这下却听不明白了,这些事跟阻止自己见三表哥有什么关系?

“娘不想你嫁去安襄侯府,是想在今后给你找个人中之龙做夫婿。如伯爷同你父亲说的那样,咱们这些侯府公爵已是夕阳垂暮,别看今日荣耀犹在,论前程却还比不过那些新起的朝臣。”看到女儿欲要开口,世子夫人讥笑了又道:“蔓儿可不要同那些无知的人儿有门第之见,今后谁家最荣耀还说不定呢。不说旁家,就说你四婶的表姐夫家齐乾公府,从前在咱们这圈子里是最不起眼的,但现在呢?圣上喜欢重用齐家人,看他们府邸不立即就成了大家追捧讨好的家族?”

“母亲的意思,女儿不懂。”沈嘉蔓满脸迷茫,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世子夫人就笑笑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娘是想告诉你,如若圣上削爵压制旧贵家族,必会从你七姑姑府上开始。”看到对方震惊的目光,容上笑意更深,“你祖父有句话说得很对,身为臣子,责在辅助圣上替君担忧,如何能反其道而行?你七姑父…反对圣上重用那些寒门将才,是犯了大忌,你且看着,安家不会再富贵多少年的。”

“可是,母亲,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出自安襄侯府…”

沈嘉蔓的话尚未说完,蔡氏就打断道:“这个,便是让圣上最难安心的事了。蔓儿,你不懂这些,只需记住娘的话,你是我闺女,怎么可能不为你前程着想?”

似乎真的被母亲今日的宽容给震惊住了,沈嘉蔓亦觉得对方能将这些重要的话语告知自己,该是很大的信任。方才的那些话越想越有道理,渐渐的,她在心中自问:难道真的是错怪了母亲?

“可是,姐姐不是还要嫁去侯府吗?”

世子夫人略有犹豫,跟着才回话:“蔓儿,你亦是听说过的,咱们沈家和安家多年情分是定要连亲,你姐姐嫁去侯府做少奶奶是难以更改的事实。”

“可是,如果今后七姑姑府上有个什么事,姐姐不是要受苦?”沈嘉蔓想不明白了,母亲能替自己打算得这样好,为何对捧在手心上疼爱的六姐却不肯多花些心思,还要眼睁睁地看她嫁过去。

而且,素日她还总有意促使这门亲事。

“这个事,蔓儿就不必过问了。”世子夫人显然不想多谈,亦担心对方多想,则补充道:“当初娘与你姑姑说好的,怎么能言而无信?”

沈嘉蔓却觉得这其中没有这般简单,即便二府要结亲,以母亲世子夫人的身份,难道还不能在别房内选个姐妹代替六姐?

“蔓儿,今儿娘的话你定不能对外道,母亲是信得过你才同你说的。”蔡氏关照叮嘱后,才悠悠叹息:“真是没想到,娘这些年的的苦心,成了你眼里的偏心。我的蔓姐儿,母亲怎么会舍得你受委屈?别再同我生了芥蒂,你方才的模样,让人瞧着心疼。”

沈嘉蔓主动抱住对方,似乎确定了母亲心中有自己便已心满意足,如往日般乖顺地应道:“母亲,女儿知道了,是我不懂事。”

正文 第十八章 雨天路滑

沈嘉芫觉得,似乎又恢复到了在沈延伯府初醒的那几日,九妹妹时常来清涵院,言辞间亲密撒娇,好像之前的隔阂与疏远都是她的假象。这等姊妹亲情,虽说乐见,却总觉得怪异,面对沈嘉蔓时常有探究和深思,对方年不过金钗,心性修养却远胜常人,懂得掩藏真实情绪。同她相较,这具身躯的原主稚嫩天真、思维简单,生存在这等宅院内着实逊她许多。

而在同世子夫人相处的过程中,越发觉得这位慈母太过好言说话,然这种宽纵却仅对于自己。在广盛楼里见过几次三爷沈令鸿,蔡氏均严格相待,无论是平日生活习性还是学堂内同窗好友的关系,事无巨细都细细盘问照料,对跟在他身边的小厮随从和安排在屋内的婢女都分外严肃。

母亲这等望子成龙的心境,沈嘉蔓了解。然蔡氏总喜欢将如此严格对待亲子的事牵扯到自个身上,说是要三爷腹有真才实学才能立足在争斗激烈的朝堂上,而只有他得了功名且受到重用,今后才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虽说她的话在理,但便是这等刻意的强调,令沈嘉芫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似世子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打算,可换个角度想这问题,精明远见如蔡氏这样的深宅妇人,难道不知晓再多的依靠不如女子本身修养才识来得实际吗?

这份母爱,总给人种言不由衷的感觉。

沈嘉芫说不准这是因非真正母女才有的错觉,还是果真如此。然随着时日渐增,世子夫人的“关怀备至”,令她觉得不舒服,甚至隐隐产生了抵触。比如新进清涵院当差的许妈妈,蔡氏过来时总会含沙射影地指责或为难,明是说她对自己不敬,却扭曲了许妈妈真正为自个着想的好心。

姑娘的院子里总是要有个稳重能主事的妈妈帮衬,尤其自己这等关键年龄,正是处在闺中待议亲的时刻。虽说众人都默认六姑娘的未来夫家是安襄侯府,可那个为求自家富贵便利用了自己前世的家族,撇去浓浓恨意不说,难道下半辈子当真要和安沐阳生活在同个屋檐下?

绝对不可能!

沈嘉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故而当务之急,不是延续前世慕府的冤屈将它当做毕生的使命,亦非急着去寻安沐阳报仇雪恨,追究他为了那般利用自己感情毁她终身。

死过一次,知晓了生命的可贵,沈嘉芫不愿再次错付韶华,过那种累心累身的生活。上天赐予她这份福利,定不是要她重蹈覆辙,洗冤报仇不该成为她人生的全部,改头换面再次存活,她要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