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不卑不亢，言外之意只是，我和君彦，不能一起走。侍卫们警觉地看着我们，我知道，他们都是皇后的亲信。皇后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凤钗果然又插回了头上。颈项那被刺破的地方已经微微结了痂，却依然看上去有些可怕。
“彦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皇后绕到我们面前，皱眉看着他，劝道，“放开她的手，母后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以后，你想要什么没有？”
君彦露出讽刺的笑，开口道：“母后，您以为，我会去争，是为了什么？可是我还什么都没有得到。就差点失去了她！”他轻将我揽在身后，冷眼看着面前的人，沉声道，“今日要想我放手，除非让我血溅当场！”
忍不住颤抖起来，他究竟在说什么？
皇后也吓得脸色惨白，颤抖地指向他，咬着牙道：“你…你说什么？好，好啊！母后辛辛苦苦为你努力了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报答母后么？来人啊，听本宫的令，杀了雅妃！”
心猛地一震，听错了么？皇后居然如此明目张胆要杀了我！
随即，又笑。是呢，这里全是她的心腹，有谁会真的在意我这个雅妃呢？
侍卫们应声冲上来，君彦吃惊不小，忙将我护住，与他们过招打起来。
皇后下了杀令，侍卫们出手，招招狠毒。
“母后，你疯了！”君彦吼着。
刀剑不长眼，一个转身，只听“嚓”的一声，乍白的刀刃便轻易地滑过君彦的手臂。衣衫瞬间破了，透出浓浓的血腥味儿。
“啊！”我吓得几乎要跌倒，他却将我护得好牢啊。
皇后的眸中闪过不忍和心痛，却是笑起来：“母后怎么会疯呢？今夜宫里不是出现了刺客么？雅妃不幸遇刺，彦儿你不也为了救雅妃受了伤么？”
我震惊地望向她，今夜君临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手杜撰了刺客出来，倒是正好给了皇后一个杀我的借口。她想得真好啊，说君彦受伤是为了从刺客手下救下我。那么皇上知道了，定也对君彦刮目相看吧？
“彦儿若是忍心。那么到时候，便把母后供出来吧。”
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君彦的衣服，皇后真是太狠了。让君彦供出自己的母亲，叫他怎么忍心开得了这个口？
脊背升起一抹阴冷的感觉，人心隔肚皮啊，这居然是前一晚还说着要好好保护我的姑母？
突然见皇后的目光朝我看来，微微透出惋惜的神色。
“原来你可以为本宫所用的，如果彦儿喜欢的不是你。你别怪本宫，本宫也是没有选择。不能因为你，毁了彦儿的前程！”她敛起了笑意，一字一句说得甚是无情。
唤我什么
心猛地沉了下去，我终于相信凤府落难时皇后的狠劲儿了。悄然看向君彦冷峻的脸庞，泪水蓦地涌上来，终是我，错怪了他。
咬着唇朝皇后道：“他的前程本不该，由你来选。”
皇后冷哼一声，未再说话。
侍卫们却是都将佩刀收了起来，赤手空拳与君彦打斗。到底是不愿再多伤他分毫的，若要说是为了救我受的伤，那么小伤，也足够引起皇帝的怜悯了。皇后果然是想的面面俱到。
要护着我，他无法腹背受敌，只能带着我退至墙角边。这时，一个侍卫大喝一声一掌朝我打来，君彦愕然，忙将我挡住，单手与他对了一掌。
“噗——”他退后吐了一口血，身子依旧站得好直好直。
“表哥！”我终于忍不住，惊呼着要去扶他。他却是将我推往他的身后，执意不让我出来。
皇后终于显出了惊慌，厉声道：“混账！不得再伤了王爷！”
侍卫们似也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退开了几步，君彦趁机揽住我的腰，提起一口气，从身后的围墙上一跃而出。我惊得拼命抓住他的衣服，眯起了眼睛，就感觉两人已经平安落了地。
他低喝着：“走！”
大手紧紧地牵住我的手，欲将我拖着走。他到底是顾及皇后的，就算出来了，也不敢伸张，只能带着我走。
“不！”我大呼一声，猛地想起我来凤仪宫的目的来，“未央，薛将军的妹妹还在姑母手里，我不能走！”
他的神色似是失望，咬着牙道：“她在我府上，很安全！”边说着，边将我拖过去。
我有些意外，原来皇后早就把薛未央送去了彦王府。心里微微有些庆幸，这样也好，至少薛未央此刻是安全的。
木讷地被他拉着走，还好啊，没有带了云络宫的人一起来，否则只会多了几缕冤魂。低下头，只瞧见了自己的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喊人。
我知道，只要我一出声，皇后就完了。
可是，君彦也会被牵连吧？
到时候，我依旧是皇上的雅妃，君彦他定会做出傻事来，那也始终是我不愿去面对的事情。
牙关紧咬，凤鸾飞啊，你始终狠不下心来。
君彦将我拖进一旁的假山后面，骤然放开我的手，独自往前行了几步，突然弯下腰去。
“表哥！”我担心他的伤。
他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渍，回头朝我道：“嘘，别说话，他们追来了。”他说着，伸手将我揽过去，轻轻拥住。
我听话地闭了嘴，皇后是笃定了我们都不敢叫人，所以才会如此明目张胆。反正她的人全是侍卫打扮，就算有别的人瞧见，也没有什么。倒是我与君彦，定不会轻易与宫里的人撞上。就算远远地瞧见了，也必会绕开走。
伏在他的胸口，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脚边的草丛。斜照过来的灯光并不十分亮堂，可分明能瞧见沾在上面的血。
轻轻皱眉，居然不是鲜红色的血。
才抬了头，便觉他的手臂突然收紧，我几乎要脱口叫出来，他眼疾手快地捂住我的嘴，朝我使了个眼色。
侍卫的声音传来：“不见了？快，快找！一定要找到！”
“分头找！”
“去那边，走！”
“…”
声音渐行渐远了，我才终于舒了口气。他缓缓将我放开，苍白的脸上居然隐隐生出了笑意。小声说着：“鸾飞，你方才…都唤我什么？”
我怔住。
犹记得那时，他生气地警告我不许唤他“表哥”，改口叫“彦”。可如今，我唤他“表哥”，他便已经兴奋至此…
不了解他
我动了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无意间瞧见他被刺伤的手臂，心下一紧，飞快地掏出了帕子，颤抖地伸过去，笨拙地将他的手臂包扎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手一直抖着，帕子上的结打了好几次，始终打不起来。心口疼着，我忽然便轻轻地笑起来，自言自语地道：“真傻，既然做了那么多年他们心中喜欢的儿子，为何不继续做下去。为何偏偏要…呜——”话至一半，却忍不住，哭起来。
他默默的拂开我的手，低下头去，张口咬住了帕子的一角，勉强打了个结。翠然笑道：“鸾飞，你是了解我的。”他的眸子里，隐隐的，全是光。
鼻子酸酸的，我愧疚地望着他。他哪里知道，他信任的我，其实从未如他信任我一般地信任着他。我其实，并不了解他。
于他，我轻信了表象。
抬手推开他，他的眸中染起了诧异之色，急道：“鸾飞…”
我摇着头：“晚了，我现在已经是皇上的妃子…”
“你不是！”他厉声喝断了我的话，紧张地将我抱住，“我不会允许他碰你，永远不会！我要带你走，现在就带你走。我不会让你留在宫里，不会让你做他的女人！”
他恨皇上，我知道。
只是…
轻叹一声：“带我走，那你想过后果没有？你母后怎么办？你又怎么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以后又当怎么办？”眼泪滑出眼角，温热的味道，却透着深深的凉意，哽咽地开口，“你不能过和我六哥一样的生活。”
逃亡，是最刻骨铭心的痛。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君彦会为我付出至此。我实在，有愧于他啊。
“你不必再说了，哪怕不能与你在一起，我也不会允许你委身于他，绝不会！”他咬着牙说着，字字惊心。
我惊呆了，这样的君彦…
他不是誓死都要与我一起么？又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知怎的，心头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急着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依旧抱着我，长叹一声：“是啊，发生了好多事啊。你还活着，又让我遇见你…”
我总觉得他的身上突然染上了伤感，那种感觉惹得我心慌。抬眸瞧着他，我刻意道：“你的伤怎么样？”失了血，他的脸色很是苍白，只是精神倒还好。
他深邃的眼底流出光来，低头瞧着我，忽然俯身，温柔地吻住了我。我大吃一惊，本能地抬手狠狠地将他推开。他的身子撞上后面的假山，捂着胸口闷哼一声。
“表哥…”我才觉出自己的失手来，他受着伤啊，我居然还这么用力地推他。
爬过去欲扶他，突然从远处传来嘈杂的声响，然后是凌乱的步子。好多好多人啊，灯光透着假山的缝隙照过来，令我本能地伸手去挡。
君彦的脸色一变，慌忙回头瞧去。
我心下一震，今晚的事，被皇上知道了么？否则，静寂的皇宫深夜如何会这般热闹起来…
皇上病重
显然，君彦心中想的和我一样。他的神色紧绷，却是一把抓住我的手，丝毫不肯放松。我讶然，却见他的眉头一皱，目光朝左边瞧去。
我不自觉地看去，见几个人影悄然靠近。
心，紧绷到了极致。
看来，他们终究是发现了我们。
侍卫的靴子已经露出了一半，君彦飞快地出手，扼住那侍卫的脖子，反手将他撂倒在地。果然，是皇后的人。
他的脸上丝毫未见着犹豫，手腕一翻，只听“嘎”的一声，底下的侍卫两眼一翻，顷刻之间便死了。
“啊。”我惊呼着躲在他的身后。君彦回身拉过我，一掌朝右侧打去。另一个侍卫飞快地抽身避开，依旧没有拔刀，悄然看了眼死去的侍卫，突然单膝下跪，开口道：“王爷，出事了！”
我错愕地瞧着他，出事？不就是君彦欲带着我离宫的事情么？
只是，看侍卫的脸色，似乎还不止…
君彦蹙起了眉头，那侍卫又道：“皇后让王爷和雅妃娘娘速去御和宫，皇上突然病重！”
“你说什么？”
我不禁脱口问，皇上病重？这怎么可能？
君彦呆呆地站着，似还在衡量此事的真假。我忍不住回头，难怪宫中突然变得如此紧张。只是，皇后不趁乱杀了我么？
回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侍卫，心中着实觉得奇怪。
又一想，怕是皇上此刻正派人叫我过去吧？也难怪皇后此刻不动手，她的侍卫又能尊称我一声“雅妃娘娘”。
“去御和宫。”我对着君彦说。
再恨，那也是他的父皇。
他紧抿着双唇，一句话都不肯说。我知道，照他的意思，是想趁机出宫的。只是…看了眼地上的侍卫，若然我们执意要走，皇后是决计不同意的。况且，君彦已经受了伤，我不想他再与侍卫们动手。
***
御和宫。
太医们进进出出，个个神色凝重。公公见我进去，忙迎上来道：“娘娘您可来了，快快，皇上一直喊着您呢！”他说着，侧身引我进去。
君彦欲上前，却被我的眼神制止了。
回身跟着公公进去，皇后与嫔妃们正站在内室，见我进去，她面无表情地朝我看了一眼，居然道：“都下去，皇上有话要单独和雅妃说。”语毕，她一拂衣袖，率先走了出去。
嫔妃们有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纵然不甘，也只能出去了。
我愣了下，抬步上前。
公公帮我拂开了帘子，香炉里升起袅袅的烟，将整个寝宫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色彩。我瞧见皇上安静地躺在龙床上，阖着双目，只有胸膛轻微的起伏瞧得出他还活着。
公公走上前，轻声道：“皇上，雅妃娘娘来了。”
“爱妃…”他轻声念着，缓缓地睁开眼睛，瞧见我，眸中一喜，颤抖地抬手，朝我伸来。
我迟疑了下，终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回头问公公：“好端端的，皇上怎么就病倒了？”
公公努动着唇，小声说着：“其实皇上…”
“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公公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皇上打断了。公公忙缄口，低声应了，却步退出去。
“皇上…”
他朝我艰难地笑笑，开口道：“爱妃不必伤怀，朕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我惊诧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却重重地叹息一声，又道：“所以朕，宁可败军，也要将临儿从边国救回来！若是朕不在了，谁还会…还会在乎他？”
先走一步（1）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虚弱的脸上似荡开层层笑意。
“皇上，您在说什么？”我小声问着。
他摇摇头，艰难地撑起身子，我忙伸手去扶他。他靠着背后的软垫，释然笑着：“朕让重云复职，临儿日后也有依靠了。”
心下一惊，他去云州除了悼念雅妃，果然还有其他的目的。他的南巡，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托词。我忽然又想起云州行宫的那些刺客来，手不自觉地紧握，难道真的是皇后的人？她一早就知道了皇上的心思，所以…所以想弑君？
指尖狠狠地一颤，皇上马上感觉到了。他垂眸瞧着我，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低声道：“爱妃怕什么？爱妃不必怕，没有人会伤害你。朕早知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朕…咳咳咳——”他说了一半，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吓了一跳，忙帮他抚着胸口，急道：“皇上，您怎么样？皇上！来人啊！来…”
“爱妃。”他示意我不叫喊人，又咳嗽了会儿，才慢慢平息下去。我见他抬手，从衣袖中取出一个褐色的瓶子，颓然笑道，“朕靠这药才能活到今日，也…也够了。最重要的是，你和临儿都回来了…”
他叹息一声，凝眸瞧着我，苍老的眸中闪着淡淡的光。
我猛地想起那日在云络宫瞧见他慌忙将什么东西藏于袖中，没想到，居然是续命的药！所以，即使抱着我，他也未曾碰我。所以，他从来不留宿云络宫…
“皇上…”我哽咽着。
“爱妃。”他细细瞧着我，他的手紧握住我的，忽然笑开了，连着眼角都是笑着的，“朕曾经答应过你，朕与你，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可是朕食言了，朕是皇帝，朕没有随你一起去。可是朕知道，你不怪朕。否则，定也不会再回到朕的身边来。如今，朕要去了，爱妃…”
他倦倦地叫。
我心下一沉，他可是要我，生未同衾死同穴？
先走一步（2）二更
他未注意到我的异常，依旧低低地道：“爱妃，这回换朕先走一步，朕去奈何桥边，等你。一直等你来。”
一直，等…
我知道他等的人其实并不是我，他要等的是雅妃。可是，听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眼泪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来，心被一点点地揪起。
这就是我曾经拼命地敬而远之的皇室！
这就是我曾经以为不可能有爱的皇室！
是么？原来，都错了。
“爱妃，朕将皇位传给临儿，以后，你就是太后。”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着，眼神很是笃定。
我拼命地摇着头：“我不是…”咬着唇，此时此刻了，我依旧无法说出事实。我不是雅妃的事实。
他不知我心中所想，安慰我道：“你不必担心，临儿虽对你仍有芥蒂，可是朕嘱咐了重云。他必定对你敬重如往昔！”
心里挣扎着，他哪里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这个。
沉默了片刻，皇上又咳嗽起来。
我哭着：“皇上，您不要说了…”
他招手示意我靠近，我依言凑上去，他俯在我耳边轻言：“千万记得，朕将遗诏放在…”他的声音好低好低，可是清晰异常。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我点着头，记得了，我一定记得。
他又嘱咐道：“彦儿，也是个好孩子，不要，太为难他。”他的话，似是恳求。
艰难地开口：“既然如此，皇上为何要舍下他而选择临王？”
他缄默了须臾，才看着我道：“朕确实一度彷徨，可，不是谁都与你这般与世无争的。”话至最后，他苍老的眸中忽然闪着犀利的光芒，隐隐的，有些刺目。
心下感叹着，皇后一辈子为权力追逐，殊不知最后却是因为她而使君彦与龙椅失之交臂！呵，这可算弄巧成拙？她的锋芒太露，皇上早已经开始防范。所以，才要提拔杨重云。他也怕，他一去，纵使君临登基，也压不住皇后的气焰吧？
“爱妃。”他唤着我，忽然露出释然的笑，皱起的眉头也一点点地松开，撑起身子往外头看了看，轻声道，“对了，临儿呢？为何还不来？”
君临…
每每提及他，思及他，脑海中闪现的画面便会让我窒息。深吸了口气起身，我低声道：“皇上休息吧，臣妾出去看看。”
我跟你走
行至外头，远远地，瞧见皇后与太医在说着什么。我只见她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垂于下面的手狠狠地握紧。
太医见了我，忙朝我行礼。
皇后才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我亦不说话，与她擦肩而过。
君彦站在门口，并未进来，见我出去，他焦急的神色才稍稍有些缓和。嘴角微动，欲抬步过来，却似乎一个踉跄，他有些惊慌地伸出手扶住身边粗大的廊柱。
“表…”我吓了一跳，才呼出一个字，又马上缄口。这里可是皇上的寝宫外头啊，稍一个不慎，我和他都会没命。
他顿了下，抬眸浅笑着，安慰我道：“没事，只是有些晕眩。”
他是太累了，受了伤，失了血。也许更甚的，是他心头烙上的印子。无论是我，还是皇后，都难辞其咎。
有些愧疚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不经意之间落在他扶着廊柱的手上，清晰地瞧见他伤痕未愈的手指。似是什么东西深深地从指尖的指甲里刺进去，令人有些不忍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