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而你,也不会原谅你自己,是不是?”

“……”他慢慢的低下了头。

我又上前一步,轻轻的捧起他伤痕累累的脸,看着他颤抖的发红的眼睛,道:“可是,如果我说,我已经原谅你了呢?你会不会原谅你自己?”

他一惊,像是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我:“为什么?”

“我知道,这不是你想的,她——水寻幽她,也曾经对少羽下过药,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少羽?”他愣了一下,急忙看着我:“你——”

“药剂的分量不多,少羽他是清醒的,所以并没有。”

我以为我这样说他会放心,可这一瞬间,他的目光更加黯淡了。

“你可以原谅我,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为什么?”

“行思——”他看着我,像是在接受审判,整个人都空了,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空洞的声音在耳边道:“我,也是清醒的。”

“……”

我一下子呆了,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也是清醒的,”他说:“我的面前,有水明姬,还有别的人,如果我要,或者我不要,都有别的办法,可是——行思,我……”

他没有说下去,我捧着他脸的手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他是清醒的,他可以有别的办法,可是他——还是找到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看着他,只觉得头顶的阳光从没有像这一刻的刺眼,纷纷乱乱的映在人的眼前,把我的心也搅乱了——这算什么?是他的救赎?还是我的沉沦?这么多年来,我和他几乎熬到了灯尽油枯,却原来,还是回到了原点。

看着我苍然的样子,他默默的退开,转身要走。

“告诉我,”我突然道:“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你会怎么样?”

他一下子停住。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回到开始,最开始的时候,你会如何?”

他回头,看着我:“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一切,还是如此。”

一阵风吹过,山林中那些飘落的花瓣从头顶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在这样的深秋,一时间迷了我的眸子。我站在那里,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原来,一切还是如此,鬼谷皓朗月光下的盈盈对视,延福殿暴风骤雨中的哀戚恸哭,战场上千军万马中的生死相随,原来,都是我的在劫难逃。

他就是我的劫,熬枯了也登不了的岸。

我笑了,泪流满面。

看着我的样子,他似乎也有些了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行思,这些年来,你对我,有过一点真心吗?”

想起来了,就是在这里,这条溪边,他曾经站在我的身后,固执的追问过。

可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看着他:“我——”

话没说完,突然,眼前闪过了一道寒光。

那是一道比闪电更快的光芒,仿若流星划过长空,一瞬间,没入了我的胸口。

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痛,只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有些茫然无措的,慢慢的低下头,就看见一支箭,扎进了我的胸膛。

……

他疯狂的朝着我飞奔过来,用力的抱住了我。

“不要!不要!行思——!”

他的怒吼声在耳边响着,我倒了下去,溪水很快浸湿了我的衣衫,鲜血流淌下来,顺着清冽的水发出玲珑的声音,朝着下流缓缓散开,只一瞬间,便没有了踪影。

我在他的怀里仰着头,眼前白晃晃的阳光那么灼人,刺痛了我的眼睛,而他慌乱的身影不断的闪动着,却始终看不清在阴霾下他的脸。

不要……

不要……

不要什么呢?

我颓然的躺在他的怀里,胸口慢慢的有了感觉,竟然不是痛,而是滚烫,滚烫的鲜血一点一点的流了出去,一如我最后的生命,而我的身体,即使在他的怀里也开始止不住的冰冷起来,不管他如何的疯狂,在死亡面前,爱和恨,原来都无济于事。

我最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青龙纪,定光二年,九月十五,青龙帝轩辕行思于拒马河谷秋猎之时暴毙。

史官对于这件惊天大事却出乎意料的只记了一句话,暴毙二字,便终结了轩辕行思,中原大地数百年来唯一一位女帝的一生。

然而,野史中对她死亡的记载却有许多。

其中流传得最广的一个版本,莫过于朝中大臣心念旧主,在拒马河谷以冷箭刺杀女帝,后拥青龙皇族遗脉凌少扬为帝,然而凌少扬登基后,却并未恢复旧制,相反,所有制度沿袭了轩辕行思所制定的新政,将国都迁至常安,后更名为长安,取长治久安之意;东方青龙国都召业为陪都,后更名为洛阳,与长安遥遥相望,却在百年之后,形成了河南道这一与长安遥相辉映的藩镇,并埋下了东都分立的隐患。

并且,这位鬼面帝王在临朝后的第一件事,并非论功行赏,而是将所有参与策划了刺杀事件的大臣统统诛杀,罪连九族,一时间整个中原政局陷入了腥风血雨当中。

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查出放冷箭的人到底是谁。

后来,南方出现了一位厉姓的独臂学者,其文风散漫,绵里带针,针砭时弊,一针见血,深得江南各个学派的推崇,广收门徒,在其后数百年,影响深远,并最终与北方梁姓大儒分江而治,形成了南北迥异的文化格局。

当然,这些已是后话。

238.第238章 塞北之南 1

******年正月初一,天降大雪。

老张头还不怎么能习惯这样的天气,笼着袖子蜷缩在城门口下面一处墙坑里,凛冽的风夹杂着雪沫吹过,冻得他直哆嗦,而看着另外几个守城的小将,都有老婆送来热汤,喝得直咂嘴,他咽了口唾沫。

“哎,老张头,过来喝一口。”

其中一个与他熟识的小武挥手招呼,老张头求之不得,嘿嘿笑着跑了过去,接过一碗热汤,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怎么,这样的天气,还不习惯吧。”

“嗯,嘿嘿。”

“也难怪,以前你都是在南边儿,怎么受过这样的冻。”

老张头过去是在南阳城戍边的,那个时候还叫戍边,但自从中原白虎、轩辕与青龙三国连横合并之后,这些关卡就不再需要戍边了,大批的将士退了下来,有的被调往南边大渡口,有的就被派往云州修筑皇陵。

老张头所在的营原本就是要去修筑皇陵的,但他在几年前南阳城的一战中受过玄武兵的弩箭伤,肩膀使不上劲,没办法扛重物,就只能离开了以前的队伍,到了这个北方的小小边城,居延城。

有人问他:“老张头,你过去的兄弟给你写信来,皇陵是不是已经修好啦?”

“早就修好啦。”

“这皇陵,到底是给谁修的啊?咱们皇上不是才登基几个月嘛,怎么就这么急?”

“还能有谁,还不是——”老张头嘀咕了两声。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可大家提起来,还是有一种讳莫如深的感觉。

还能有谁,还不是那个登基刚刚一年,就在拒马河谷暴毙的女帝。驾崩才短短几个月,可她的名字似乎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提起了。

“所以说啊,女人当皇帝,终究是要遭报应的。看,福没享两天,死倒死得不明不白。”

有人在旁边优哉游哉的说道。

老张头听见这句话,一皱眉头,低声道:“话不能这么说。”

“本来就是嘛,你看看她当了皇帝之后,又是打仗又是迁都的,咱们老百姓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吗?”

“话不能这么说。”老张头本来已经冻得通红的脸又红了一些,像是着急了,可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可如果没有当初那几仗,也许他现在还在南阳城昼夜巡狩,他的儿子还要继续去打仗,去流血,去卖命。

“说起来,”小武喝完最后一口汤,抹了抹嘴:“老张,你以前在南阳城戍边,那一场仗,你应该见过她吧?”

老张头不说话了。

他的确见过,并且比任何人都接近。

当那位女帝一骑人马冲出南阳城的时候,他就在城门口,为她打开了大门。

直到现在,他还能记起那个人在马背上风驰电掣,衣袂飞扬的模样,比画上的仙子还美;他还记得她身中弩箭,血流满地,却还坚持着往宛城走的背影,明明那么纤细消瘦,却有一种如山般坚毅的错觉;他甚至还看到她一箭射出,大火冲天在她背后映红了整个天空,而她,就像是火焰里最灿烂的凤凰花。

很多年以后,老张还时不时会梦见那个时候的场景。

所以他想,他能明白为什么皇上对她念念不忘,甚至连她死了,都不肯轻易的放手。

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也是他过去的兄弟偷偷告诉他的,女帝驾崩之后,并没有下葬,皇上将她的尸身放进了一具水晶棺里,而且就安置在寝宫。

听说,每天晚上,皇上都会抚棺对着里面的人说话,有的时候一说就是整整一夜。

他们当然也知道,皇上一直爱这个女人,从还是皇子的时候就爱,为了她几乎死在了玄武,好不容易活着回来,还默默的陪在她身边这些年,可一想起每天晚上和一具尸体相处,想想还是有些怕人。

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更奇怪的是,女帝明明心口中箭,心是见铁即死,根本没有活过来的可能,可皇上还在她死后的两个月里不断的遍寻名医,好像希望能把她治活,现在想来,真是疯了罢。

据宫里的人说,两个月后,尸体身上突然出现了尸斑,还有一些腐烂的痕迹,皇上连早朝都不上了,就这么守着棺材,好像灵魂被揪走了一样,当朝大将军在门外守了几天,才终于劝回了他,同意把女帝下葬。

不过,先皇曾经下过旨意,不允许这个女人入皇陵,所以皇上就在自己的陵寝外为她修筑了陵墓,两个人倒是生不相守,死后相依了。

想到这里,老张头默默的叹了口气。

风雪更大了,看来今天是没有人会出入的,他们商量了一下,打算关上城门。

刚刚要起身去推门的时候,就看见阴霾的天空下,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一直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个纤细修长的身影,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风氅,肩膀和头顶都积了雪,脸上也被雪沫沾满了,看不清什么模样,只能依稀看到一双沉静得像是湖水的眼睛。

老张头呆了呆。

小武立刻迎上去:“干什么的?”

“出城。”

“出城做什么?”

“寻子。”

“寻子?”他们几个人都愣了一下,难道刚刚有小孩子跑出去了,他们没看着?

“这位大姐,这个天气,还是别出去了,看看马上就有暴风雪,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咱们也都没看到有孩子出去,你再在城里找找?”

这个人摇了摇头,很平静的:“我的孩子,出去了好久了。”

好久了?难道是换班的时候,他们都没注意?

几个人又劝了她几句,但这个人只是默默的摇头,看起来倒是很固执,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放行。

老张头站在城门口,看着那个身影慢慢的走向了苍茫无际的万里雪原,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老张,你还在看什么呢?”小武招呼着:“快把门推上。”

随着吱嘎一声悠长的嘶鸣,居延城的大门慢慢的合上了,将所有的暴风雪挡在了北方,而那个纤细的身影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沾满雪沫的平静的脸上仍旧没有半点表情,又继续回过头慢慢的向前走,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的风雪中,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风雪,依旧。

239.第239章 塞北之南 2

真的应该让余鹤陪在身边。

一头栽进雪窝里,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闪过了那张总是带着淡淡微笑,神情沉着的脸——这个时候说肠子都悔青了也不为过,自己真的不应该拒绝他的陪伴而坚持独自上路。

就算不为别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也一定会给自己一点温暖。

想起那个时候,刚刚从水晶棺里清醒的时候,她就好像现在这样,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灵魂似乎还没有回到这个残破的身体里,连动一动小指头都难,睁着眼睛懵懂的看着眼前唯一的一盏烛火时,神情好像初生的婴儿。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鲛人油脂所制的长明灯,她的陵墓中唯一的光明。

余鹤就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下打开了水晶棺,将她从里面抱了出来,那个时候的她全身好像冰块一样,是余鹤将她一直紧紧的抱在怀里,双手握着她冰冷的手,用内力一点一点的注入她的身体,这样才慢慢的活过来。

起死回生一般的活过来。

这是他和她的计划,全天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计划。

花灯会之后,她几乎没有合过眼,白天要批阅如山的奏折,制定她的新政,将那些阻挠新政步伐的官员想法设法的革除;而晚上趁着所有人熟睡了之后,她还要和余鹤见面密谋,两个月下来,人好像都被掏空了一样。

不过看到余鹤,才知道什么是真的被掏空了。

当余鹤把她从水晶棺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看到眼前这个男子的头发,都花白了。

他们的计划,原本是在拒马河谷“中箭身亡”之后,只要凌少扬让她下葬,余鹤便立刻将她救出来,但这件事也多少有些冒险,利箭穿心假死这个方法,当初凌少扬也曾经用过,要骗过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余鹤让她事先服下了龟息散,加上她的手少阴心经早就被自己崩断,一般的大夫是查不出她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

这个计划也算得上是完美,却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凌少扬不肯将她下葬。

不管是他多少猜到了也罢,还是他始终不肯放弃也罢,将她的尸体放置在水晶棺放在寝宫里,这让余鹤一时间也有些乱了手脚,龟息散在身体里长时间不解,会造成身体的巨大创伤,若再不注入阳气,只怕她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所以余鹤每一夜还要潜入寝宫为她的身体注入阳气,如果那一夜凌少扬不肯睡,他便要在屋顶上守整整一夜,等到白天凌少扬去上朝了,他才避开宫中的守卫溜进去,几个月这样下来,他的身体也几乎被拖垮了。

人,到底不是铁打的。

到了第三个月,余鹤见凌少扬还没有将她下葬的打算,便弄了一些药在她的“尸身”上,造成尸身腐烂的假象,凌少扬这才终于承认了她已经“死”的事实。

想到这里,她苦涩的一笑。

人,要活着不容易,要死好像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