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终于正式开始。

罗韧主讲,他条理清晰,叙事分明,神棍一开始以为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听的有些心不在焉,到后来渐渐被吸引住,间或会问罗韧一些问题,而他的问题也很是打在点上,比如:究竟是什么原因,第一和第二桩凶案之间,相隔了那么久呢?

而对于木代来说,无异于是把整个凶案又理了一遍,落马湖、二连浩特、小商河、张光华、刘树海、罗文淼,还有……聘婷。

末了,罗韧说:“找出事情的真相固然重要,但是对我来说,现在最紧要的,是救聘婷。”

短暂的沉默之后,神棍说了句:“就我目前见过的案子中,没有类似的,但是我直觉应该有,只是还差点什么,如果再多点线索就好了。”

呵呵,如果不是一筹莫展,也不会走投无路向你求助,还差点什么?差真相吗?如果真相都找出来了,找你干什么?

罗韧笑了一下,碍于木代的面子,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但是神棍显然不是只是说说而已:“我晚点时候再给你们打电话,我要理一下。”

等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感觉上很漫长,罗韧带着木代去看了一趟聘婷。

隔着栅栏,看到聘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出神地盯着地毯看,脚下意识地向后缩,像是忌惮着想象中的血弄脏了她的脚。

“罗韧,你跟聘婷之间,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吧?”

罗韧转头看她:“为什么?”

“就是感觉。”木代示意了一下他脖子里的那条挂链,“像是挂情人的照片,我感觉很准的。”

罗韧笑起来:“不止聘婷,我跟罗文淼也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恰好都姓罗。小时候,因为家里的关系,我跟着罗文淼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心里,他们是比亲人还要亲的。”

“可是郑伯说,聘婷出事之后,你从来不回来看她。”

罗韧的眼神黯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笑起来。

“不回来,因为没脸回来呗。”

“叔叔跟我说,不要让他杀人,我没办到。离开聘婷的时候,我跟她说,别怕,有我呢。结果呢,她疯了。我说的话就像放屁,没一件做到的,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给别人承诺了。”

木代怔怔地看着罗韧,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远远的铃声传来,神棍来电话了。

神棍说:“我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下,接下来我说的,都只是推测。但是推测不一定是错的,任何科学的理论未经实验或者事实证明之前,都是以推测或者假说的形式存在的。”

罗韧觉得喉咙发干:“所以呢,你的推测是什么?”

“聘婷的身体里,有个什么东西。目前还不清楚是哪里来的,但是这个东西,跟张光华、刘树海,还有罗文淼身体里的,是同一个。”

“这个东西,不像病毒,像是活的。它的传播也不像传染,而像是就近的自由选择。我姑且假设它的形状就是长方形,如果你们能看到,可能就是人皮的样子,长方形的人皮。”

好像也有道理,毕竟死去的刘树海和罗文淼背部,都缺失了这样一块皮。

木代插嘴:“那脚呢?每个人都被砍了左脚呢。”

“小口袋,你沉得住气嘛,我待会会讲到的。”

好吧,木代知趣的闭嘴了。

“刘树海和罗文淼都是尸检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块皮,而同时衣服上没有对应的破口,这是我觉得这块皮是活的的主要原因。我猜测,当事人死亡的时候,现场乱作一团,这块皮悄悄的,从死者的领口处爬出来,自己藏起来了。”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想象力,但是前思后想,竟然无法提出什么异议。

“我们现在,只有刘树海和罗文淼两个案例做参考,岑春娇在刘树海死亡当时跑出去了,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个看门的老头一起,也可能惊动了其它的看热闹的人。而聘婷,据你说,罗文淼死亡之后,现场只有聘婷一个人,郑伯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的。”

罗韧心头一震:“你的意思是,这块人皮的附身,有意识地避开了众多的耳目,趋于选择落单的人?”

神棍说:“是啊,这就好像犯罪,很少大庭广众下进行,大都是选择没人的巷子、单身的路人。”

“你提到过,济南的那家小旅馆靠近客运站,你叔叔的车又因为路上出故障,半夜才到达。当时凶案发生不久,如果你叔叔恰好是一个人从小旅馆后面经过,而那块人皮从刘树海房间的窗户来到了外面……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就近选择,但是有一定的自由性。”

木代后背直冒凉气,她盯着墙上的案例看,不错,是就近选择,张光华淹死在大同附近的河里,刘树海大同车祸落水后出现异样;刘树海死在济南客运站附近的小旅馆,而罗文淼半夜时恰好在附近经过;罗文淼自杀死在自己的房间,而当时,冲进房间里的只有聘婷。

罗韧问了句:“那块人皮,是不是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可以逼迫的人心性大变,做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来?”

神棍迟疑了一下:“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但是因人的阅历、学识、自控力等等而异。比如你的叔叔,我觉得他属于自控力较强,可能也进行了某些反抗,因为你曾经问过聘婷他到底哪里不对劲,聘婷说不出来,说明罗文淼控制的很好,只有亲人才有第六感的察觉,而且他还曾经对你说出‘别让我杀人’这样的话。”

“与之恰相反的是聘婷,因为她已经疯了,意识很容易被控制,所以她的异状表现的极其明显。”

好像的确是这样,叔叔当年,也许也有想唱歌起舞的冲动,但只是意识里的恍惚一瞬,很快就控制住了。但是聘婷不同,她百无禁忌,想哼唱就哼唱,想起舞就起舞,不在乎合不合适,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旁观。

屋子里安静的有些可怕,神棍清了清嗓子:“现在我们把这个问题放一放,说另一个。”

“《弹歌》是上古时候的民谣,刖足是差不多同时代的一种刑罚,之前你们受制于一种想法,那就是‘刖足’和‘剜皮’都是可怕的死状。可是,是否可以把它们分开看待呢?”

木代又忍不住了:“怎么分开呢?”

“剜皮是这块人皮的自行离开,因为它需要寻找下一个附身的对象。但是刖足是另一种力量对凶犯的惩处,也许他所犯的罪责,在当时对应的就是刖足的责罚。”

说完这话,神棍停顿了好一会:“听懂了吗?”

木代点头:“听懂了。”

“小萝卜呢,听懂了吗?”

明明是这么紧张瘆人的场景,但是听到神棍叫“小萝卜”,木代还是想笑。

罗韧有些无奈地看了木代一眼:“听懂了。”

“听懂了就好办了,下面,我就要说出我最为重要的推论了,即,如何救聘婷。”

罗韧的眸光蓦地收紧,身子不觉坐直,木代也紧张地屏住呼吸。

神棍接下来的话让两人无语凝噎。

“你们不鼓掌吗?说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不该鼓一下掌吗?”

罗韧这种心情,还怎么让他鼓掌啊,但是神棍分析了这么久,好像确实也值得表扬,木代只好自己啪啪啪地鼓掌,罗韧看了她一眼,她的拍掌声立刻轻了下去,心里憋屈的不行:我这是何苦来?为了谁?

但是那一线小小的委屈,很快就被神棍接下来的话惊的须弥不剩。

“如果推测的不错,聘婷跟罗文淼一样,会很快杀人犯案,你们当然可以防,但百密一疏,未必防得住,聘婷会很快迎来跟之前三个人同样的命运,死亡,刖足,剜皮。”

罗韧的脸色渐渐煞白。

木代不忍心,赶紧问神棍:“那怎么救聘婷呢?”

“刖足是因为死者杀了人,剜皮是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没有利用价值,要寻找新的宿主。我的想法是,趁着聘婷还没来得及杀人之前,让她假死,等人皮离身之后,再让她活过来。”

“假死?”

神棍呵呵笑起来:“当然不能是装死的那种假死,那种应该骗不过的,我指的是,真正的停止呼吸,利用这几分钟的时间让人皮离身,然后再……抢救回来。”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个终究也不是良策。”

木代听懂了。

谁也不知道那块所谓的活的“人皮”,到底是怎样一种邪恶力量,离身之后,能够被束缚、困住、制住吗?如果不能,即便救下聘婷,也总会有下一个被附身者的。

第27章

送木代出来时,已经很晚了,恍惚中,像是叔叔罗文淼出事的那个晚上,整个小商河,静的如同无人入住。

木代安慰他:“你也别太担心了,总会有办法的。”

罗韧笑笑:“可是聘婷等不了太多时间了。”

神棍说的没错,聘婷现在没有任何的自控力,如果那股毒蛇一般的恶念吐信,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罗韧突然有了一个大胆而又危险的念头。

如果把聘婷身上的东西引渡到自己身上呢?被附身者不是突然发作的,从之前的案例来看,那块“人皮”在宿主身上的潜伏时间至少超过一年。

的确不是治本良策,但是,眼前来讲,是最好的法子了。

罗韧似乎很消沉的样子,是啊,换了自己,心情只会更糟吧,木代心底深处,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先回去了。”

她两手插进兜里,低着头往回走,又起风了,扑在脸上,干燥的沙子味道。

罗韧在后面叫她:“木代。”

木代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罗韧。

罗韧看天,星斗都像是畏寒,在极远的高处发出疏淡的冷光。

“天气不错,出去逛逛吧。”

车出小商河,一头扎进茫茫黑暗之中,车里没有开灯,木代额头抵在车窗上,努力看周围的景色,好像没什么不同的,车灯过处,都是光秃秃的戈壁。

车速很快,但罗韧显然对路很熟悉。

“我喜欢开夜车,没有人的地方才好,安静,也没人管。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来坐着,觉得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

他很快转下公路进入戈壁,因为地面的不平整,车身持续颠簸,过了会又加大马力一直爬高,坡度很陡,普通的车怕是也上不来的,而且这高度像是总也到不了头。

木代有些紧张,下意识攥住了座位的边缘。

罗韧忽然问了句:“木代,愿意跟我一起死吗?”

木代目瞪口呆:“啊?”

罗韧没说话,示意了一下前方。

木代下意识去看,头皮一下子炸开了:到顶了,前面没路!

她尖叫:“罗韧,停!停!没路了!”

车头猛然下倾,木代脑子一空,心都跳停了,想着:就这样摔死了?

……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又好像只有一小会,车子缓缓停下。

不是没路,也不是悬崖,只不过是视觉误差,还是有路的,是个坡度极陡的大下坡,人在那一面时,完全看不见,而且当时罗韧没减速,也没给她任何提示。

有一种生死间走了个过场的感觉。

罗韧过来,帮她打开车门,又替她解开安全带,木代魂魄估计还在外头飘着,也忘了要跟他算账了。

罗韧拉她:“来,下来。”

木代被他拉着下车,刚一挨地腿就软了,她听到罗韧笑她:“你不行啊木代。”

不行就不行吧,随便了,真是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罗韧从车上取下垫子,两个人倚靠着车身坐下来。

面前是广袤的黑,到天边极远处又有沙丘起伏的曲线,再往上看,星星多起来了,手张开着伸出去,指缝间都密簇簇地落了好多星。

罗韧说:“有些星星离我们很远,它的光到达地球,要跋涉许多光年。我们以为是现在看到的星光,其实是它很多很多年前发出来的。”

他随手指向一颗星:“那一颗,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木代听过这种说法,关于宇宙中时间的解释,太阳光到达地球要八分钟,你此刻看到的阳光,其实是八分钟之前发出的,除太阳外,最近的一颗距地恒星人马座南门二,距离地球4.2光年,也就是说,你现在看到的人马座星光,其实是4.2年前发出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肉眼,看到的一切都是过去。

木代说:“听你这么一说,觉得这天上挂的,都是星星的骸骨,所有的星光都是磷火。”

说完了,忽然觉得自己怪有才的。

罗韧也给了她很大的肯定:“真是下半辈子看星星的心情都被你给毁了。”

木代哈哈大笑,问他:“以前常来看吗?”

“带聘婷来过。”

哦,带聘婷来过,也是这样漫天星斗的晚上,开着车,风声在耳边回响,冲下崖坡。

木代忽然觉得怪没劲的。

就在这个时候,罗韧说了句:“我爸爸有两个老婆。”

木代随口应了一声。

罗韧没说话,像是要等她反应过来,果然,顿了一顿,木代突然抬头,惊的说话都口吃了:“两……两个?”

“法律不允许啊。”

“法律还不允许杀人呢。”

也对,真奇怪,总是被罗韧轻易就说服了,木代想了想,说:“那你家里一定很有钱,穷人是娶不起两个老婆的。”

罗韧笑了笑:“我妈妈算是我爸的糟糠之妻,经人介绍结合,跟着他吃苦,陪着他创业,后来他终于有钱了,觉得应该好好弥补自己,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包括……”

他顿了一下:“包括爱情。”

木代说:“妈的!”

罗韧很奇怪,木代真不像讲脏话的姑娘,但是看到她歪着脑袋坐在那,咬牙切齿地迸出这两个字,反而觉得心里挺暖的。

其实有无数次,他自己也想这么骂来着。

“然后我二妈就进了门,除了不领结婚证,宴席礼金,只比我妈更风光,人又精明能干,里里外外,更像女主人。”

他笑:“有时候,我很气我妈,像个林黛玉,受气了哭哭啼啼,咳着咳着能咳出血来。”

语气那么平淡,像是讲别人的故事。

“原本,日子也还能凑合着过,无非就是比别人多了一个妈。但是我二妈生了个男孩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很蹊跷的,在同一年,我出了两件事,第一次,差点被车撞死,第二次,不知道吃了什么,上吐下泻,被送到医院洗胃。”

他看着木代笑:“还好,命大,名字里这个韧字,不是白叫的。我妈怀疑是二妈搞的鬼,但是没证据,至于我爸,明里暗里,反正是袒护二妈的。”

“我妈觉得,不能让我在家里待下去了,待着待着,说不定就待没了。她找到我叔叔罗文淼,请叔叔照看我一段时间。罗文淼直接从医院里把我接走的。”

“那个时候,叔叔还不住小商河。我洗胃的难受劲还没过,昏昏沉沉的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聘婷。”

罗韧的唇角浮现出温柔的一丝微笑。

“聘婷那时还小,四岁还是五岁?我记得,她穿白色的小纱裙,长筒袜,红色的凉鞋,脑袋上一左一右,扎了两个小辫子,怀里抱了一把大木刀。”

“就是当年那种,小孩儿玩的,木头做成的带红缨的刀,怕是比她的个子还高。她跟我说,小刀哥哥,爸爸说有坏人要害你,你别害怕,我有刀,坏人来了,我就砍他。”

木代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形,觉得聘婷真是比自己想的还可爱。

罗韧的声音很低:“我在叔叔家,一住就是六年。后来虽然离开,但还是时常回去,在我心里,聘婷和叔叔,其实比父母更像亲人。叔叔已经走了,我不希望聘婷,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木代说:“你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真是很想安慰罗韧,但是说来说去,只是这两句毫无说服力的话。

罗韧看向木代:“不管怎么样,认识你很高兴,木代。”

“是吗,第一次认识我就拿刀子压我脖子,怎么看都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罗韧哈哈大笑:“你一直都记着呢。”

他把别在身后的刀子拿出来,抽出了看看,又插回鞘里,最后递给木代:“送给你了。”

又是一出猝不及防,木代有些不相信:“送给我?”

罗韧说:“是啊,以后再生气,把刀子拿出来,往地上砸两下,踩两脚就行了,别总想着我不好的地方。”

刀子拿在手里,比想象中大,也沉的多了,刀鞘是皮质,但拿在手里,还是有沁人的凉意。

回到旅馆,已经接近早上,木代困的不行,进了房间一头栽倒,揉着发痛的脑袋再起身时吓了一跳,居然已经是暮色四合了。

赶紧洗漱,刷牙的时候还挺纳闷:一万三他们,怎么不喊她一道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