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神棍讲过,那只是一道不祥的力量。

是聘婷冥冥中听到了召唤,把魔鬼又引回了身上。

而就像老话说的,山不向你行来,你就向着山走,即便看住了聘婷,凶简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某个所有人都熟睡的夜晚,找上聘婷的。

能困住凶简的,有且只有凤凰鸾扣。

罗韧把那块人皮夹出来丢在地上,水淋淋的一滩,泡的发白,死气沉沉一动不动,只不过是行将腐烂的皮肤组织。

空气中,好像有看不见的狰狞的脸对着他笑,向他说:怎么样?骗得过我吗?我又回来了。

木代很担心他:“罗韧?”

罗韧的思绪转回现实:“你回去吧,我会处理好的。”

顿了顿,又补了句:“不会像上次那样的,你放心吧。”

木代失魂落魄般回到酒吧。

郑伯也在,坐靠边的桌子,摆弄一个黄杨木的棋盘,颇为寂寥地往上头摆子,张叔兴致勃勃在边上看,郑伯邀约:“来一盘?罗小刀那臭小子赶我出来,说什么,越晚回去越好。”

张叔原本想推辞,眼角余光瞥到木代往这边走,木代今晚心情不好,他尽量避免跟她说话,于是点头:“行,我不怎么会,你教我。”

谁知木代却不是问他的:“郑伯,聘婷一直喜欢翻手绳吗?”

郑伯忙着摆楚河汉界,头也不抬:“也不是,今儿突然提的,脑子不清醒嘛,当然想一出是一出,我临时给买的线团。”

说完了才想起问她:“怎么了?有问题吗?”

抬头看时,木代已经离开了。

吧台里不见一万三,代之以傻愣愣的曹严华,一万三总是这样,得空就开小差,随便抓个人顶包。

木代没心思关心一万三哪去了,疲惫地靠住台子,额头轻轻点在台面上,冰凉。

曹严华很体贴:“小师父,要不要我给你调个酒?”

他当然不会调,只见过一万三调酒的架势,私心里觉得并不难:随便调呗,反正一样难喝,喝不死人就行。

木代摇摇头,说了句:“聘婷可能又不好了。”

曹严华的第一反应是植皮手术不成功,下一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惊骇地话都说不囫囵了:“皮……那块皮又回去了?”

“嗯。”

曹严华打了个冷战,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边上簇拥着的高瓶矮杯,发的都是冷光。

“那她……会……会杀人吗?”

会吧,木代额头抵着吧台点了几下。

她听到曹严华对着身后尖叫:“三三兄,你听到了吗,聘婷又感染了,你可别再跑去见她了!她要是把你穿个绳就惨了!”

很好,一万三也听见了,省得她重复一遍了,木代转头看一万三。

他站在往吧台近处的幽暗过道里,脸色有点发白,问她:“那……那怎么办?”

木代苦笑:“可能是罗韧做的那个什么五行的阵不管用吧,也应该不管用,如果管用,古代那些人老早这么做了,也不用等那么多年才等到老子。”

曹严华点头:“可不嘛,能封住凶简的应该只有凤凰鸾扣吧。但是凤凰鸾扣太不给力,传递信息也不明确,鬼知道那图是什么意思啊,可怜我聘婷妹妹……”

他越说越是心有戚戚:“可怜咯,可怜。”

一万三的声音有抑制不住的烦躁:“那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罗韧说他会处理的。”

一万三原地僵了两秒,再然后,他突然大踏步向门口走去,越走越快,跨出门时,几乎是在飞奔了。

一万三把院子里的门砸的震天响,没人应门,他一身的躁汗,转到门边试图翻墙,墙面好滑,他不是木代,几次辅冲都上不去,心头火起,捡了半块砖头,吼了句罗韧,狠狠往二楼扔过去。

哗啦一声碎响,不知道砸破的是哪间屋的玻璃,过了会,他看到罗韧出现在二楼的栏杆旁边,明明看见他了,一点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一万三吼他:“开门!”

他还是不动,一万三真火了,往门上连踹好几脚,门自岿然不动,他的脚都踹麻了。

一万三破口大骂着又踢又踹,到后来,忽然腿一软,坐倒在台阶上,额头上冷汗涔涔,身子止不住打筛。

聘婷出了事,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刻意隐瞒?会吗?如果当时和盘托出,现在的情势是不是会更好些?

赶过来的木代没想到会是这副场景,她抬头看罗韧,罗韧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平静但毫无内容。

木代犹豫了一下,径直上墙,跳下内院给一万三开了门,一万三听到门响,噌的弹起来,几乎是撞开她往里跑的。

关上门之后,木代又抬头看了一眼罗韧,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姿势,甚至没再看她了。

沉重而惶急的上楼声,然后是一万三的吼声:“你干什么了罗韧?你干什么了,啊?”

眼前的场景,并不是罗韧干什么了就能简单解释的。

红色的毛线,约莫十几根,颤巍巍缠起一张长条凳,两个凳脚虚虚挨地,另外两个腾空,没来由的让木代想起奋蹄欲奔的野马。

聘婷躺在最里头的床上,苍白着脸一动不动,一万三往里冲,只是毛线,他大概以为能冲过去的,却没想到根根都絻得牢,乍乍一冲,像是缠进了蜘蛛精的网阵,越急越挣脱不开,倒是木代,平着气从边上绕过去,不费什么力就到了床边。

聘婷的两手并在小腹,手腕上绑了束带塑料手铐,脚腕上也有。

枕头边上有个打空了的玻璃针筒,床头柜上有两个掰掉了玻璃口的针剂瓶。

“强力麻醉剂,抑制中枢神经,持续使用可以让人长期昏迷。”

罗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平静地像是在背书:“同时可以让人四肢乏力,长期使用会造成局部肌肉萎缩,过量的话会损伤中枢神经系统,造成大脑缺血缺氧,最坏的结果是再也醒不过来。”

一万三的额上青筋暴起:“我cao你妈!那你还给她用!”

罗韧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子的布局:“这房子不够牢,我会加红外探头,窗和门另外加固,实在不行,里头再加个囚笼,门口到笼边放传送带,吃的传输进来,尽量减少人和她的接触,或者保险起见,让她一直昏迷,可以打营养针剂。”

目前看来,凶简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操控着人飞檐走壁,它还是要借助人体去行走、行动。如果聘婷持续昏迷,但又没有死亡,也许可以继续骗过且困住凶简。

是的,他冒很大的险,凶简的确是附身了聘婷,但换个角度看,他也可以让聘婷成为一个活的,可以困住凶简的容器。

罗韧的声音静的近乎冷酷,木代的小臂上不觉泛起近乎酥麻的颤栗。

一万三的眼睛里都要喷火了:“聘婷是人!”

罗韧笑笑:“是吗,等到她像我叔叔一样杀人的时候,你还敢这么讲吗?好了,看完了吧,二位可以走了吧?这是我罗家的地方,我说了算。还有,我不喜欢别人拿石头随便乱扔,也不喜欢不经主人家同意就擅自开门。”

忽然泾渭分明起来,是啊,这是别人的地方,别人的家事。

木代觉得自己像是被扇了个嘴巴,显得她和她酒吧的伙计,都好没家教。

木代过去推一万三:“走吧。”

擦肩而过时,木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那你要怎么办,一直这样……关着聘婷吗?”

她难堪而又小心翼翼的样子让罗韧心里一软。

他语气柔和很多:“希望在这段时间里,我能进展顺利,搞清楚那幅图和仙人指路的信息,说不定那些是指向凤凰鸾扣的,而只有凤凰鸾扣,才可以真真正正制住凶简。”

一万三忽然不动了。

屋子里静了有那么片刻,木代轻轻叹了口气,想再催一万三离开时,他忽然开口了。

“仙人指路,我可能知道那个地方在哪。”

迎着罗韧诧异的目光,他自嘲地笑。

“应该没想错,我老家的那个祠堂,檐角上的行什,就是排在最后的那个猴子,是我敲掉的……”

第8章

那天晚上,在小商河,画着画着,一万三的额头上就出汗了。

他之所以敢盲画,是因为画画的人,不止用眼去看,心里头会有谱,一笔一划,就算不精准,大致也知道画的是什么。

这一笔一划,勾勒的形象,他太熟悉了。

老家在海边,却很少浪,更像是平静的滩涂,造祠堂的时候,成天价叮当锤凿,那时候他才七八岁,穿条破裤子,屁股上磨破了一个洞,露肉,走路的时候,不得不伸手攥着。

仙人指路,骑凤的仙人,能吞虎豹的狻猊,可以行云布雨的斗牛押鱼,他通通不认识,唯独凿行什的时候,他尖叫:“孙悟空,大圣!”

最后失望的发现不是,孙悟空不长翅膀的。

祠堂落成是在三月,正赶上祭祀海神,靠海吃海,祖祖辈辈的讨海人,手里头拈着香,一拜再拜,飒飒的海风吹过,高处角脊上的仙人指路像一行孤单而又瑟缩的小人。

目光落到祭案上,祭神用的三牲,牛头、猪头、羊头,脖颈处血迹斑斑,死不瞑目。

老族长拈着香,烟气像是飘在他头顶上,嘴里喃喃着珠产蚌腹映月成胎,海风的腥咸气拂面,脸皮糙的很,摸上去都好像有盐粒儿。

一万三牢骚似的想着:这鬼地方!我才不待呢。

他果然就没能再待在那了,四处混迹时,常被问及老家在哪,根据情况需要,各种说辞,一会北京上海,一会沈阳长春。

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老老实实说出这几个字来:“广西,合浦。”

其实也不是合浦,只是那百八十里水带之上隐秘而闭塞的村子,不过太不知名了,他甚至以为,连合浦是哪,他们都不知道的。

谁知罗韧点了点头:“雷廉二州,两大珠池,又修建祠堂,你老家的人,是讨海采珠的?”

一万三很意外地点点头。

雷廉二州,其实是古名称,雷州府是指广东海康,廉州府就是广西合浦,两地盛产珍珠,古时候被称为中国的两大“珠池”。

泱泱华夏,两点明珠,只想一想都觉得志满气扬。

而两大珠池之中,尤以合浦为珍,古语说“合浦、于阗行程相去二万里,珠雄于此,玉峙于彼”。

意思是广西合浦和新疆和田,相距约两万里,在这边是珍珠称雄,那里是玉石傲立。

能跟和田玉南北对峙而毫不失色,足见合浦珠的身价。

一万三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那张折叠好的画纸递给罗韧。

纸张的叠痕已经很深,边角磨了毛,揣了应该有一段日子了,罗韧展开了看,画的正是仙人指路,走兽错落,唯独不见行什。

“角脊上放十个走兽的本来就少,就算有地方仿,也不至于遍地都是。尤其最后还少了个行什的……所以我刚画出来,就知道是哪了。”

罗韧盯着他看:“那你为什么隐瞒了不说呢?”

一万三讥诮似的笑:“那鬼地方。”

又换了副无所谓的神气:“我不想说呗,怎么着?”

出于某些原因不想说,但为了聘婷放弃了隐瞒,还好,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罗韧很快做决定:“你把村子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我要去一趟。”

只是个简单的要求,一万三却犹豫了很久,木代催他:“你给他啊,不就是个地方吗?”

“小老板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很难进。”

木代偏盯着他不放:“怎么难进了,豺狼虎豹守着吗?”

一万三没理她,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要么这样吧罗韧,我跟你一起去,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保证我的安全,绝对安全。”

木代心里咯噔了一声:一万三的神情不像是作伪,光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回的自己老家,难道有人能把他怎么样吗?

一万三又转向木代:“小老板娘,这可得算我出差啊。不能扣我工钱。”

言外之意是:你们本来就给得少,再扣我真白瞎了。

罗韧点头:“时间不等人,你先回去收拾收拾,这里安排妥当之后,我们争取明天就能走。”

我们?这个“们”字不包括她吧,罗韧不准备邀请她?木代心里空空的,觉得自己是被晾着了。

她想了想说:“那你们路上小心,我会过来照顾聘婷的。”

聘婷这种情况,郑伯肯定招架不住,罗韧又不在,由自己照顾聘婷,木代觉得理所当然。

罗韧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关于怎么安置聘婷,我已经说过了。”

一万三有点沉不住气:“你还要锁着她?”

“不然呢?木代能二十四小时目不交睫地守着聘婷吗?万一守不住呢?万一聘婷的危险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呢?”

罗韧冷笑:“你别忘了,她身体里面,有根tmd活了不知道几千年的混账玩意儿!”

一万三不说话了。

罗韧的做法的确让他难以接受,但是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能这样了,有一天算一天吧,他不想再耽搁时间,匆匆回去收拾东西。

木代却没走,咬着嘴唇看罗韧把那些张满了屋子的红线扯下,鼓足勇气说了句:“罗韧,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的。”

她急急解释:“一万三不是说要保证他的安全吗,也许那里很危险呢,他连功夫都不会,我在的话会好很多,至少……”

至少,再出现跟今天晚上类似的情况,她可以爬个墙帮个忙啊,不像一万三,被拦在门外一筹莫展的。

罗韧摇头:“不用了。”

木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像什么呢,像那次满怀欢喜的捧着桃子,等妈妈尝第一口,却始终没有等来;像在学校的时候,为了能被选拔进奥数班拼命的做题做题,最终下来的名单上却没有她。

那种晾在一边,排除在外的感觉。

她不死心:“小商河的时候,你也让我去的。”

罗韧有些不理解木代的偏执:这是什么人人争抢的好事吗?

他耐心同她解释:“小商河的时候不一样,那个时候,霍子红牵涉其中,你间接有关联,而且,我承认,我有私心去利用你,你功夫好,我只是想让你帮忙。”

她真是只听自己想听的:“我这次,还是可以帮忙啊。”

“这次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聘婷出事,她是我家人,我应该为她奔走。如果事情危险,就更不想把你也牵扯进来,再说了,你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你刚从小商河回来不久就东奔西跑,张叔会不高兴的。”

张叔不高兴就不高兴呗,反正他经常不高兴。

木代低着头站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连头发丝儿都写着倔强两个字,换了旁人,他尽可以板起脸,说一些言辞苛刻的赶人的话,但是木代不行,她会哭。

再说了,他上次买的手帕,可是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只好让步:“这样吧木代,我再想一想,如果张叔也同意,你就当出去玩儿……”

合浦应该有不少好玩儿的地方吧,就当带她出去玩儿吧,华夏珠池,买颗珍珠也是好的。

木代抬起脸看他:“真的哦?你不会跟一万三偷偷开车跑了哦?”

她眼圈泛一点点红,眼睛晶亮,委屈的后劲没过,却又透着小小的窃喜,真想抱一下她,或者蹭蹭她发顶,或者刮一下她的鼻子。

自己好像比想象里的,要更喜欢她,这可怎么办?真带她一起朝夕相对吗?

罗韧觉得,需要认真考虑一下跟一万三开车偷跑的可操作性。

一万三很快打包好了行李,他东西不多,最适合说走就走,反正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能靠钱买,至于钱,挣也好、骗也好,都能搞到。

漫漫长夜的,守着个行李包,干什么呢?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下来,摸黑进了吧台,回来的时候,腋下挟了半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