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笃定。

同一时间,郑水玉打定主意。

这姑娘长的漂亮,能帮店里招客:店里的常客都是些大小伙子,谁不喜欢养眼的姑娘?

再者,小梨儿说她能打:这再好不过了,店里闹事的人也不少,打起来了难免殃及池鱼——上次一伙小混混喝醉了闹事,老公何强上去拉架,迎面挨了一砖头。

有个能打的在就省心了。

房间是二楼的阁楼,低矮、逼仄、潮湿,郑梨硬要把床让给木代,自己睡单人的弹簧折叠钢丝床。

第一天不用上工,木代说:“我出去走走。”

她也没交代去哪,一个人下楼,郑梨趴到窗口,隔了一会看到木代出来。

她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慢慢地走过一个又一个临街的摊位,拐过街角不见了。

郑水玉上来,右手拎了个水壶,左手是摞在一起的用水盆,问她:“这个木代,怎么连行李都没有?”

郑梨说:“大概是路上丢了吧。”

忽然想到什么:“姑妈,有新的牙刷毛巾拖鞋吗?木木姐应该用得到的。”

郑水玉沉着脸:“没有!”

又示意对面:“楼下就有小超市,自己不会买吗?”

郑梨不高兴,觉得这个姑妈,于小处也忒抠门儿了。

她掏出自己的小钱包,捏在手里,昂着头蹬蹬蹬下去了。

南田县很小,往一个方向直走,只大半个小时,就能走到城乡结合处。

名副其实,黄土地上种着玉米,也有西红柿,往田埂上走了几步,居然遭遇一只大白鹅。

木代原路返回。

尘土很大,车多,摩托车和自行车也多,桥头大喇喇摆着小吃摊,穿着脏兮兮围裙的摊主在炸萝卜饼。

没人出来呵斥影响市容,小城市,就是这样,脏乱是脏乱,透着亲切肆意。

有逃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蹲在路边玩纸牌。

萝卜饼一块钱一个。

木代在油锅边等,看生面酱裹着的萝卜饼在热油里上下无路。

她跟摊主搭话。

“我记得,从前,站在大桥头,往那里看,有一片楼,四方方,黑不溜秋。”

摊主拎着锅勺,茫然地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现在是片新楼,顶上是巨大的广告画,广告上是前一阵子特红的韩国明星金秀贤,竖着大拇指,边上是广告语。

——英语培训到蓝天!美好未来在明天!

金秀贤大概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还接过这样的广告。

摊主皱眉,用锅勺翻了一把萝卜饼,嘴里嘟嚷着:“那是多久前?不记得了。”

木代说:“我小时候。”

摊主看她一眼:“你小时候?那得十五年?二十年?”

她重新看向木代指的地方,似乎想起了什么:“哦,是,印象里是有,拆了。”

“那楼里的人都去哪了啊?”

摊主麻利的将萝卜饼起锅,放在搁架上沥油:“散了吧,该搬哪搬哪呗。”

晚上,木代睡不着。

小阁楼里闷热,蚊子居然也早早出动,嗡嗡嗡地扰的人心烦,郑梨在床上愤愤,啪啪的巴掌声不绝于耳。

一边拍蚊子一边跟木代说话。

“木木姐,我问过姑妈了,她说那片楼,十来年前就拆了,那是老楼,后来都变危楼了,设施设备也不好。”

是不好。

木代眼前仿佛出现那逼仄的楼梯,长满青苔的水槽,水龙头一拧开,整根塑料水管都在嗡嗡颤动,像是地下水要喷薄而出。

“木木姐,你光记得要找的人爱穿高跟鞋了?名字呢,不记得?”

不记得,小孩子的记忆是奇怪的。

她记得从桥头去看,能看到家所在的那幢旧楼,四四方方。

记得被送去孤儿院的那天,在桥头坐长途车,司机扯着嗓子喊:“南田,南田始发!”

记得家里破旧的水槽,剩了饼干屑的饼干盒。

唯独记不清那个被她叫作“妈妈”的人。

不记得她的名字,不记得她的脸,因为她的脸始终模糊,敷满颗粒粗糙的香粉。

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鞋子,是因为自己那时候长的矮,视线低吗?

她爱穿高跟鞋,瘦骨嶙峋的脚顽强塞进不合适的鞋子里,脚面被磨红,脚跟被磨出了泡也不在意。

木代说:“她喜欢穿高跟鞋,尤其是红色的,那时候,整幢楼也没几个人这么穿。”

啪的一声,郑梨又拍死一只蚊子。

说:“这就好办,咱们得空的时候去打听打听,这县城里,老住户很多,一住就是十几二十年的,总有人记得的。”

第8章

炎红砂回到丽江,兴致不高。

她找霍子红咨询,两人坐在酒吧的小角落里,神色都凝重,一万三故意寻个由头从旁经过,听到炎红砂问:“那是都要我还?要是卖了房子还不够呢?”

一万三回转来,曹严华正伸长了脖子朝那头张望,急急套消息:“怎么样怎么样?”

一万三说:“世事难料啊,前一阵子还是富婆呢,一朝大厦倾塌,当然了,她那叔叔和爷爷也没做什么好事。”

曹严华说:“都是她叔叔举的债,我红砂妹妹背这种债太冤枉。要说是报应吧,应该报应在炎老头身上才对。”

一万三不这么觉得:“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富婆乘了这么久的凉,现在担点连带责任也正常啊。”

曹严华瞪他。

那边谈的似乎差不多了,炎红砂耷拉着脑袋过来。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你不要丧气,有我们呢,有一口饭就有你一口汤,总不会让你饿死的。你要真被抓进去了,我们会想办法凑钱捞你出来的。”

他给她罗列希望:“你们家的宅子,应该值不少钱,要是还不够,我就陪你去趟四寨,别忘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宝石在呢,再不行,还有房产!”

他手一挥,直指凤凰楼的方向。

炎红砂说:“我没烦,这一阵子发生太多事,我就是觉得……怪没劲的。”

她在距离吧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趴下,脑门抵在桌面上,扎起的辫子执拗地翘着。

一万三盯着她看,看到后来,忽然有点唏嘘。

想想,好像的确是红砂最倒霉了。

自己是混混儿,到哪有口饭有张铺位就行,无所谓,曹胖胖跟他差不多,贼骨头铿铿的抗造,罗韧完全是非人类了,出了那么多的事,没见他慌过。小老板娘虽然不知怎么的多重人格了,但她至少有人疼着有人宠着吧……

细想,红砂其实比木代还小一点,无忧无虑地活到这么大,忽然接连失亲,知道了家里发迹的不堪真相,财富被收回,剩了孑然一身,没哭没闹没上吊,还在想着去把债给清了……

一万三忽然觉得,还挺佩服她。

他打了杯咖啡,拉花是个大大的笑脸。

端过去给她,说:“我请你的。”

炎红砂抬头,狐疑地看他,然后拿起小汤勺,在咖啡里搅啊搅啊:“你这么好心?没放药?肯定喝了拉肚子……”

md!

曹严华在一旁凉凉的落井下石:“三三兄,你平时的罪恶嘴脸都昭然若揭了,现在装什么爱心暖男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

尼玛曹胖胖是想死吧!

一万三抓起一个糖包就向曹严华扔过去,他躲的好快,脖子一缩,糖包就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去了,正砸在墙上挂的一幅画上。

曹严华为自己的反应速度所惊叹:完全是身随心动啊,看来这些日子的基础功夫没白练。

他洋洋得意,正要呛一万三两句,忽然发现,一万三根本没看他。

他正皱着眉头,盯着刚刚糖包砸到的那幅画,然后起身,走到那幅画面前细看。

炎红砂纳闷,用口型问曹严华:他干嘛?

曹严华也一头雾水。

是那幅画有什么特别吗?

酒吧的边墙,为了增加情调,零星的挂一些特别的画,并不稀奇,事实上,聚散随缘还专门开辟了一面墙,供客人留言涂鸦。

那幅画,是仿品,日本浮世绘,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画面也简单,就是渔船置于巨浪的腹部,远处是安详的富士山。

曹严华凑上去,满脸纳闷地看一万三,炎红砂有点忐忑,端起了咖啡就是一大口。

满嘴的苦涩,忽然反应过来:哦,对了,糖包让一万三给扔了。

不过,一万三在看什么呢?

大门被推开,带动门上挂着的东巴风铃,还有聘婷清脆的声音:“小刀哥哥!”

一万三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蹬蹬蹬退后三步。

罗韧带着聘婷一起来的,只一眼,酒吧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曹严华的莫名、炎红砂的怔愣,还有……

他的目光在一万三和那幅画上打了个来回:“看什么呢?”

聘婷被张叔带进了吧台洗盘子,她倒是乐于劳动的,哼着歌儿,水龙头开的老大,水花溅起来,喷了她一脸。

她咯咯笑着,撑着吧台仰起头,想给罗韧他们看自己狼狈的脸。

然后脸色垮下来,悻悻的。

没人看她,他们围坐着,都在看取下来的那幅浮世绘。

一万三指着画的左侧,那里,海浪翻卷如同巨爪。

“突然之间,就看到海浪在翻转,就好像是形成了个漩涡,旋着旋着,就成了个空洞,黑漆漆的,像是个洞。”

“然后听到声音,砰,砰,像是心跳的那种,接着你就看到那个空洞也是一起一伏的,配合着心跳的节奏,像是洞里,有个巨大的心脏。”

曹严华听的极其兴奋,一时间居然词穷:“我就说……跟我看到的一样……也是这样……”

他追问:“有风吗三三兄?还应该有风的。”

风?一万三恍惚了一下。

有。

凉的,森冷的风,带着腥咸气息,迎面吹来。

木代对新生活接受的很快。

极其枯燥,又极其简单的新生活。

每天的活动范围离不开菜场和饭馆,上菜、收银、擦桌子、倒垃圾,像恒定的轨迹,不出半点偏差。

郑梨不喜欢这生活,十七岁的姑娘还是不定性的风,喜欢追逐热烈和新鲜,餐馆的生活却是老旧的框画,把她框在横条竖条当中,还总带着难闻的油腻味。

她不止一次沮丧地问木代:“木木姐,你怎么待得住啊?”

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木代觉得这样的生活,对目下的自己来说,是最好的。

如果继续待在红姨身边,罗韧身边,往事挥之不去,空气都会是压抑的吧。

这里没人认识她,缓慢取代激烈,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她可以静下来,认真想一些事情。

何医生跟她说了很多,无非是:木代,你生病了,你有三重人格,你现在混乱,需要治疗,需要尝试新的方法。

木代不觉得自己是生病,她甚至心理抗拒,不想去了解关于人格的种种分析解说。

她觉得,问题的根由,也许是她身体里有三个自己,而她没管住罢了。

就像三个小妖怪作乱,模糊了她的本来面目,久而久之,连亲人、朋友、爱人都不知道她的样子了。

为什么没管住,大概是她胆小、怯懦、逃避,听之任之,头埋进沙子里,眼前一黑,以为世界就不转了。

就好像个大宅子,主人不出手,下头人就蹬鼻子上脸,钱账、人事,全是一锅乱粥,如同小说里说的那样:渐渐露了那衰败的气象来。

那她现在,就来出面管一管,正本清源,扬威立万,必要的时候,杀一儆百。

这感觉新奇,她好像登上权座,对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许多自己发号施令。

不管是三重人格,还是三十重人格,都要听我的。

心病,无外乎有心结,一个个疙瘩,把她的生活都拧的面目全非。

没关系,从最初的最初,一个个来解,渐渐还自己本来面目。

不需要何医生,不需要新型疗法,也不需要林林总总的药。

我就是我自己的药,我就是我自己最好的大夫。

郑水玉慢慢有点喜欢木代,老板总是喜欢勤快的工人:木代手脚麻利,做事利索,不偷懒也不拖沓,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的在靠近门口的桌子边坐着,阳光从玻璃门里透进来,拂在她的脸上。

郑水玉跟她聊天,问,多大啦,有男朋友吗。

木代说:有啊。

这个“有啊”让郑水玉大为惊诧,和所有好奇打听的中年女人一样,她其实是想接一句:要么姨给你介绍一个?

居然“有啊”。

“长相怎么样,帅吗?”

木代低下头,抹布在桌子的一面反复的揩,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帅的。”

“家里有钱吗?”

木代想了想:“有吧。”

“对你好吗?”

“好。”

郑水玉有点纳闷:“那他怎么放心让你一个姑娘家出来,在这种小地方打工呢?”

木代说:“他忙啊。”

说的理直气壮,郑水玉有点搞不懂她。

下一秒,她进了后厨,郑水玉的老公何强是主厨,刀工不错,在给土豆切条。

他教木代:“手指要弯起来,手背抵刀面,这样就不会切到手了,下刀要快,足够快的时候,那就是刀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