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进来,迎上她的目光。

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血样我已经想办法送进去了,结果应该这两天就出来。”

血样?木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hiv抗体检测的事,但真奇怪,现在对她来说,她已经没那么关心了。

她近乎滑稽的想,如何才能忽视一个麻烦呢,两个方法,或者解决它,或者用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来杀死它。

罗韧不想隐瞒她:“宋铁那里,我觉得,他没有说谎。”

虽然事出仓促,没法准备测谎用的各种精细仪器,但见宋铁之前,罗韧心里还是有一套成形的法子去对他进行简单测谎。

微表情、眼神、肢体动作、反应时间、问题的拆分和故意反复提问,他用这些,对付和逼问过老奸巨猾的悍匪,用在宋铁身上,杀鸡的牛刀罢了。

宋铁是个老实的普通人,四十来岁,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时不时就紧张。

他说:“我基本不打麻将,就那天,被个同事拉去,闹到半夜……”

语气里说不出的沮丧,觉得,当时如果老实回家,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事了。

那天晚上,牌局半夜两点多才结束,他输了不少,心情沮丧,闷闷不乐地沿着河道回家。

夜风飒飒,大马路上基本没人,路灯都暗下去好多,远处是那条跨河大桥,桥上每隔一段就有桥灯,如果离的远,乍一看,就像是凭空浮在河面上空有序排列的大珠子似的。

当时也巧了,宋铁一抬头,看到有什么从桥上栽了下来,但没落水,砸在下头的桥堤上,砰的一声。

宋铁心里打了个突,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是个人吧?

努力睁眼去看,桥上影影绰绰的,好像还有别人。

他闹不清楚情况,原地站了半天才又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前头蹬蹬步声,一个平头男苍白了脸向着这边飞跑,跟他擦身而过。

宋铁当时避缩了一下,但有注意去看平头男的面貌,下意识的,他觉得如果大桥上真的出了什么事,这样张皇失措逃跑的人,没准就是凶犯。

所以,第二天的刑侦顺序其实是:有人报案——警方在附近调查询问——宋铁提供了线索,他给的画像,是平头男。

这也是警方认为两名证人没有串供的原因:马超和宋铁互不认识,宋铁说起那个“嫌疑人”的时候,只能给出大致的样貌和衣着。

马超被找到并询问之后,才反牵出木代——而警察跟宋铁提起这一节的时候,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子吗?我也见到了!”

他对着罗韧絮絮叨叨:“我之前没跟警察细说,因为我不以为是那个女孩子的,因为她……怎么说呢……”

宋铁继续沿着河道走,快经过桥口的时候,木代从桥上过来,宋铁很注意地看了她很久。

这个姑娘,看起来像个文静的女学生,长长的头发,双手插在衣兜里,慢慢从他面前经过。

宋铁说:“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好女孩子,好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半夜在外头瞎跑呢,多危险啊。如果是那种流氓小太妹倒正常——就因为不是,我挺留意看她的,对她的脸印象很深。”

他当时还做了种种设想:平头男是从桥上跑过来的,是不是他抢了这姑娘的东西?或者干坏事了?

转念一想:不对,这姑娘神情这么沉静,不像是受过惊吓的。

就这样一想一念间,两个人就错身各走各道了。

木代没有打岔,听完了,也没有发问。

倒是炎红砂忍不住:“那……那个宋铁,是看见木代从桥上走过来了?”

“宋铁去公安局认过人,他说就是同一个人,不会认错的。”

炎红砂喃喃:“那这就糟糕了啊……木代是跟警察说她当天晚上在睡觉,没出去过啊。”

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向木代。

木代咬了下嘴唇:“我是在睡觉,我没有出去过。”

声音有点飘,自己都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揪住了沙发的皮面。

如果她当晚确实出现在桥上,那就说明,酣睡之间,发生了她个人控制不了的事情。

说明她的所谓人格分裂到了自己无法感知也无法掌控的地步,也说明,她的确杀了人。

木代攥起的指节发青,生硬地重复:“我在睡觉,我没有出去过。”

她声音异样,炎红砂担心地有点手足无措,好在,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是一万三和曹严华回来了。

炎红砂急急把两个人拽进来。

迎着众人质询也似的目光,一万三和曹严华尴尬地对视一眼,顿了顿,曹严华搓手:“这个,有点不太乐观啊……”

半夜里,木代实在睡不着,她起身,摸着黑,坐到沙发上。

听到动静,炎红砂伸手摸索着开了灯,睁着惺忪的眼,看到木代抱着膝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

炎红砂轻声叫她:“木代?”

木代说:“我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也吵你睡觉。我就睡沙发好了。”

炎红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重新躺下,翻了个身朝里,眼睛睁的老大,脑子里却一团浆糊,过了会,她忽然想到什么,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消音,微信里找到罗韧的号,给他发信息。

“在?”

没想到他很快就回了:“在。”

看来,大家都是睡不着的,对着那一个“在”字,炎红砂怔着,反而不知道回什么了。

过了会,罗韧又发了条出来:“开门。”

炎红砂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翻身下床,一溜小跑地往门边去,经过沙发时,她瞥了眼木代,这么大动静,木代都没抬头看她。

真是个小可怜儿,炎红砂想,小可怜儿。

她打开门,看到罗韧。

满肚子话,不知道怎么说,他大概都明白的吧,炎红砂伸手指了指屋里,做了个惆怅无奈的表情。

罗韧笑了笑,递给她钥匙:“你去我房里睡吧。”

炎红砂都不带犹豫的,接过了钥匙就跑。

罗韧坐到木代身边。

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一万三和曹严华不是说,桥上还有第三个证人吗,我们尽快想办法找到她,还有机会的。”

木代说:“机会不大。我有感觉的,就好像你们今天没回来之前,我就觉得不会有好消息。”

罗韧笑:“预知吗?什么时候学的这么神神叨叨的,被神棍带坏了——对了,他去函谷关了,你知道吗?”

木代一点也不关心神棍去哪儿了。

“罗韧,二比一了。”

“你不是一早就知道有两个人指证你吗?”

木代摇头:“感觉不一样的,你们去鉴证之后,感觉不一样的。”

她声音压的很低:“现在,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真的去了桥上。毕竟……那两个人跟我无怨无仇的,干嘛要害我呢,对吧。”

“但是,如果我真的在桥上,我想了又想,都不可能是何医生说的三个人格中的任何一个。”

她对着罗韧比划了个四的手势:“那就是说,还有第四个人格,很危险,会无缘无故的杀人。”

罗韧说:“木代,你别乱想。”

“不是乱想,其实你心里也怀疑的吧罗韧,还有曹严华、一万三,你们嘴上不说,但我看的出来。”

罗韧斟酌了一下用词:“木代,你要明白,这个不是信任问题。”

“嗯,明白。”

罗韧说:“我教过你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黄河水还没干呢——还有第三个证人。”

木代笑起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了,我就在桥上呢。”

罗韧答非所问:“你今晚睡不着了是吗?”

“睡不着了。”

“那跟我开车出去兜兜风吧。”

木代穿着睡衣拖鞋,罗韧说:“你就穿这样吗?”

顿了顿又说:“随便你了,你最大。”

木代跟在罗韧后头下楼,一楼的前台里,值班小哥睡的天昏地暗,推开玻璃门,半夜特有的凉气袭来。

罗韧开动车子,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车子穿过街巷,驶过那座大桥,颠簸呼啸在城外的土道上,远远的,木代甚至能看到腾马雕台的轮廓,呼的一下,就被抛在身后了。

南田县,可能也被抛在背后了。

这个地方,或许真的不该来。

木代说:“我来南田,其实是想解开疙瘩,重新开始的。就好像一件弄脏的衣服,我想洗一洗,或者翻个面,再穿。”

“谁知道现在全是窟窿,怎么洗怎么翻都没用了。”

罗韧问:“想在哪停?”

“那都不要停,一直开,或者绕回去,就是不要停。”

懂了,罗韧不再说话,加一脚油门。

忽然想起小商河去沙漠看星星的那一夜,在戈壁风驰电掣,冲沙、下崖。

这里到底是城市林立,就算出了县,还是施展不开。

木代把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了我就在桥上呢?”

罗韧沉默了很久,才说:“自己做决定吧,做负责任的决定。”

木代偏头朝外,看车窗上自己模糊的脸庞。

“懂了。”

第17章

要找那个女人并不容易,罗韧和一万三他们决定开车去桥头看看,木代执意也要跟着——前一晚之后,怕她心情不好,基本上她提什么要求,都没人驳的。

木代换了身装扮,牛仔皮靴加黑色的棒球服,又戴了顶棒球帽,长长的马尾从棒球帽的后扣处拉出来,在脑后摆呀摆的。

所有人都上车,直奔桥头,途中停下等交通灯,有个交警模样的骑着摩托向这边过来,木代很紧张,低着头就把口罩给带上了。

那警察只是路过。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命案之后这么久才去现场,实在也发现不了什么,桥头处都是水泥地,即便真有车摔过,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遍寻无索,只得打道回府,路上,炎红砂说:“要不然,咱们悬赏吧。南田这么小,咱们上网发帖,或者街上贴小广告,找当天半夜骑电动车在桥上路过摔跤的女人,没准有门。”

可以是可以,但总觉得不是最佳方式,这么大张旗鼓,很容易引起警方注意。

罗韧沉吟着没有发表意见。

一万三忽然出声:“罗韧,停,停车。”

罗韧靠边停车,一万三也没说为什么,打开车门往前走,顺着不远处有个轮班刚下来休息的交警,正拧着矿泉水瓶。

曹严华奇怪:“我三三兄干嘛?”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一万三一直走到交警那儿,寒暄了两句之后,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似乎越聊越嗨了。

连木代都忍不住贴近窗户去看。

曹严华说:“我三三兄就是这么自来熟,跟混混聊一套,跟交警也聊一套。”

再过了一会,一万三跟那个交警道别,小跑着过来,开门上车。

说:“我问过了,这边是这样的,电动自行车都要注册登记,是辖区入户制,根据地址划分区域选择相应辖区交警大队办理。我想了一下,那个女的那个点骑车过桥——窜亲访友也不可能选那时候,多半是回家。那她的登记辖区就是城郊交警大队,登记的时候,要填个人信息,交身份证复印件,我们如果能跟交警大队的工作人员套一下关系,找一下那片辖区的、有电动车的、四十来岁的女的,应该有希望。”

炎红砂听的愣愣的,连罗韧都禁不住重新审视他:“可以啊一万三。”

只有曹严华心里酸溜溜的,妒忌一万三脑筋转的比他快,就是不想夸他,问:“你怎么想起来的?”

一万三憋了半天,很不情愿回答:“以前,混不下去的时候,打过自行车的主意,自行车买来了要上照打钢印——自行车都这样,电动车管理应该更规范的。”

说话间,炎红砂已经网上查到了交警大队的位置。

负责登记录入和表格管理的是交警大队的文员,也穿警服,一张没表情的爱理不理的脸。

这种比较难办,偷进去开她电脑不合适,况且也没密码,拿钱打关系也不可能,她不是陈向荣那样的保洁,工作保密原则还是讲的。

车上讨论了一会,眼见那女的出来吃中饭了,曹严华忽然眼睛一亮:“我来!”

他一溜烟的过去了。

所有人,端看他有什么招,但看着看着,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他应该就是编了什么借口,腆着一张脸,陪着笑央告,像所有托请办事的人一样点头哈腰,那女的趾高气扬的。

一万三给远处的曹严华配音:“拜托了,美女,就帮我查一下吧,不违反纪律……”

那女的头一抬。

炎红砂下意识也接上配:“不行,我们有规定的,要有领导签字!”

罗韧和木代双双回头看他们。

炎红砂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啊?”

罗韧说:“你俩玩的挺乐呵啊。”

远处,第一阶段告一段落,那女的撇下曹严华,蹬蹬蹬走开了,曹严华垂头丧气的坐到边上的石台上,也没说过来。

一万三鼻子里嗤一声:“曹胖胖吃瘪了,还‘我来’,还以为他有什么招儿呢……”

罗韧嘘了一声,示意别说话。

一万三抬头看,那里,那个女的又回来了,一路低头,好像在找什么。

曹严华迎上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那女的忽然态度大变,居然对着曹严华和颜悦色起来,再然后,风云突变,她带着曹严华往办公楼走了。

进门前,曹严华趁着那女的不备,很是风骚和摇摆的回头,朝着车子这边挤了下眼。

罗韧哈哈大笑。

一万三莫名,追着问:“怎么了啊?”

“曹胖胖演了出捉放曹,没看出来吗,他先偷了人家东西,接着又装拾金不昧原地等待的好人,那女的不好意思,就坡下驴,估计带他看表格去了。”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技术流啊。”

曹严华手抄了好几个姓名地址。

“亏得这个辖区,有电动车的也不是很多,我怕电动车不是登记在那女的下头,基本全抄来了。但是,有重点怀疑对象,这个……”

他得意洋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武玉萍,46,看见没,填了公司信息,南田丹锦服装厂。”

炎红砂不明白:“服装厂怎么了?”

“因为有流水线啊,有时候流水线开动了不能停,三班倒,经常有夜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