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路面上只有罗韧一个人。

于是她一直跟着,从夜晚和背后看相熟的人是一种新奇而又独特的体验,他的身形、步伐,每一次的停顿,熟悉,又分外陌生。

想着,不惊动他,就像那个冒充房产中介打过去的电话,都当做自己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妥帖收藏。

还是被发现了。

木代走过来。

“在重庆的时候,我们刚认识,那一次,你去找马涂文,我躲在外墙上偷听。”

罗韧失笑,他记得这回事,用两根点起的烟,糊弄了她好久。

“你怎么发觉的?”

“直觉。”

其实很复杂,类似于一种对危险的天生警觉。

“这次又是直觉吗?”

这次不是,他其实完全没有察觉,直到看到地上的影子。

恶意或许是一种可感知的气场,稍稍靠近,就能触发他的警报。但是如果没有恶意,靠近和追随就像是简单的风,没有人会去想这风是如何吹来的。

木代说:“罗韧,你抱抱我吧。”

她走到他身边,仰起头看他,罗韧叹了口气,伸手环住她腰,把她带进怀里,低声说了句:“你是没有从前来的开心了。”

“那些开心都是偷来的。”

是生硬地屏蔽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才得来的。

“罗韧,我很麻烦吧?”

罗韧低头蹭她发顶:“没有啊。”

“小时候,我妈很嫌我麻烦,我甚至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我记得她对我的嫌弃。她说,你怎么每天吃那么多?你的衣服怎么那么容易弄脏,脏了我要给你洗你懂吗?你每次洗澡,澡盆边怎么那么多水?”

“我就怕她觉得我麻烦。我吃饭就吃一点点,想让她知道我好养。也不去脏的地方玩。洗完澡之后,我就用毛巾,一下下把澡盆边的水都抹了。我就想让她知道,我一点都不麻烦。可是后来,她还是不要我了。”

罗韧听的难受,低下头看她,她疲惫的,靠着他的胸口,平静的说话。

“后来,跟红姨住在一起,我自己知道我是外人,我怕给她带麻烦,我听她的每一句话。有一年,流行感冒,班里好多同学都病了,我没有,我高兴了好久。”

罗韧逗她:“幸灾乐祸吗?”

木代摇头:“因为生病的话,就要吃药,花钱治病。我高兴,是因为我省了红姨好多事儿。可是,后来,还是给她带了好多麻烦……红姨有没有跟你说,她的家被砸了几次?”

罗韧说不出话来。

“我在那里,听到砸东西的声音,响一下我就哆嗦一下,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更对不起雯雯还是更对不起红姨,我一个外人,吃她的,喝她的,还要害的她因为我受连累。”

“后来……后来……”

罗韧摸摸她的脸,说:“木代,咱们走一走吧,别说了。”

木代说:“你让我说完吧,平时也没有机会跟你说。趁着晚上,没有人,你让我说完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是一个永远不麻烦的人,永远只帮别人解决麻烦。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了,我还是出那么多事,又让你大老远的赶过来,你们都过来了,一万三还差点被连累了……”

“对不起啊罗韧,我也不想这样的。”

她讲完了,自己站直身子,退后一步。

忽然想到什么,说:“我给你讲这些,是不是不大好?”

她自言自语:“像个垃圾罐子,把自己的垃圾倒给人家。我以后都不讲了。”

她讪讪的,转身看巷子的另一头,那里,连通着马路,夜色还是很重,但渐渐的,有化开的迹象。

城市要苏醒了,很快,第一拨早起的人,就会出现在路面上了。

木代说:“我们回去吧,待会红砂她们该起床了。”

她转身往前走,快走到巷子口时,右首边忽然亮出一片光来,转头看,边上的二楼开了灯,窗子推开,隐隐传来婴孩啼哭和母亲软语哄慰的声音。

再然后,一条矫健的身影顺着墙头而上,翻进了二楼的栏杆。

那是罗韧。

木代吓了一跳,紧走几步凑近,用口型问他:“干什么?”

罗韧没有说话,他凑近纱窗,顿了顿转身向她招手。

这是在让她上来。

第23章

上去干嘛呢?给她看其乐融融的亲子场面?告诉她母爱是天性,没有哪个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孩子是麻烦?

木代不想上去。

正迟疑间,婴孩的哭声忽然小了,然后灯也揿灭了。

估摸着是母亲把婴孩抱回房间了。

罗韧的表情,像是走在楼下被人淋了盆洗脚水。

半晌,只好又悻悻爬下来。

木代觉得好笑:“你爬上爬下的好玩呢?”

又说:“我应该大叫抓贼的。”

罗韧落地,没好气拍拍手,问她:“我为了谁?”

木代笑,回答:“我吧。”

她去牵罗韧的手。

罗韧轻声说:“有些事情,要靠你自己想得开,不是我一句话两句话劝得了的。但是,我的想法,还是要对你说。”

“麻烦跟爱,其实也就一线之差。爱你爱的足够,你怎么麻烦都是宝贝。爱你爱的不够,你怎么乖巧听话都还是个麻烦。”

“这话说出来可能伤人,但是木代,细节我已经听的够多,你妈妈并不爱你。”

木代静静听着。

这一点,她早就猜到了吧,虽然内心里,总爱臆想着为母亲遗弃她这件事编种种迫不得已的理由,但是又隐隐觉得,也许真相其实简单。

不是每一个孩子,降生时都能迎着爱如潮水。

木代轻轻叹了口气,拉他胳膊:“走吧。”

罗韧说:“还有最后一句话。”

这么郑重?木代忍不住抬头。

“不要怕麻烦我,将来,我也会麻烦你。”他凑近她的耳朵,吹气一样,暖暖的,“女朋友,我们只麻烦最亲近的人,我们狠狠的互相麻烦。”

曹严华早上起床,收到炎红砂发的微信,让他和一万三都去她房间里吃早饭。

所有人都在,早饭丰盛的让人感动,房间的矮几上,豆浆、油条、葱油饼、包子、鸡蛋、豆腐脑,各色各样,堪称琳琅满目。

一万三还以为是炎红砂买的,斜乜着眼看她:“你这么大方?”

昨晚上赶她去买吃的,她可只买了面饼回来,还是实心的。

炎红砂说:“罗韧买的。”

洗手间门响,木代刚洗完脸,脸上挂着水珠子出来,炎红砂往边上让了让,给她留了个座位,又端了杯豆浆给她,木代先不急着吃,指挥曹严华:“帮我洗漱包拿一下,那个黑色的。”

曹严华嘴里咬着半个鸡蛋,转身拿包给她。

自然熟络的像一家人一样。

饭到中途,罗韧切入主题:“我昨天晚上,去了趟医院。”

这一节,回来的路上,罗韧已经同木代讲过了,她并不吃惊,还是小口啜吸着豆浆,但一万三他们,都停了下来。

一万三有点紧张:“马超怎么样啊?”

内心里,他还是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命的去追打,马超也不至于出事。

“看情形,应该还算稳定。”

罗韧停顿了一下,把自己滴血去验证的事情约略说了。

曹严华眼睛瞪的溜圆:“怎么可能呢,三三兄的血都管用,你怎么会不行呢?”

他等级观念严重,下意识觉得,小罗哥既然比一万三厉害,血应该更管用才是——居然还不如一万三的奏效,登时觉得接受不了。

难道是凶简从马超身上离开了?也不像,经验证明,除非宿主死亡,否则凶简不会主动离开。

罗韧环视了一圈:“我有一个推测。”

“感觉上,凤凰鸾扣的力量现在并不占优势,凶简的势头还是咄咄逼人的,要说只用一万三流的那么点血就让被凶简附身的马超大失常性,我觉得有点说不通。”

炎红砂有点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罗韧点头:“就像那几个一口咬定看到一万三推人的目击者一样,马超,可能也只是被凶简影响的人。”

一万三骇笑:“这不至于吧,凶简都能任意指使人帮它做事了?”

这不是在升级,简直是接连跳级了。

罗韧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还记得,我叔叔罗文淼吧?”

当然记得,但这是罗韧的家事,一万三和曹严华对视了一眼,踌躇着要不要提。

罗韧却没那么多忌讳。

“我叔叔是个读书人,有自己的思考、主张、意识,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是凶简附身之后……”

他沉默了一下。

木代停止了啜吸,顿了顿把豆浆杯放下,小商河那次,她算是全程参与了的,罗韧提起的那场夜半火灾,渔线穿起的僵硬人偶,现在想起来,还有点不寒而栗。

“聘婷的转述里,我叔叔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换句话说,是被凶简完全控制,改变了心性。”

“但是马超的情况,还有那几个目击者的情况,却不一样。”

曹严华觉得脑子里有火花爆了一下,啊一声叫出来。

他激动的不行:“我猜到了小罗哥,你让我说,我……组织一下语言。”

难得这一次,脑子转在其他人的前面,心里骄傲到不行,生怕机会被别人夺了去。

“让我……组织一下。”

他脑子飞快的转着,有些紧张,罗韧看着他笑,像是鼓励。

曹严华的心踏实点了。

他字斟句酌:“刚小罗哥说,罗文淼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因为凶简在他身上,完全控制了罗叔。”

“凶简的力量应该是一定的,就像一勺糖,加进一杯水,这杯水就是糖水。但是加进一缸水里,你喝起来,可能连甜味都感觉不到。”

罗韧笑起来:“是这个道理。”

曹严华说的更溜了:“如果小罗哥的推断是正确的,马超和那几个目击者,都是被凶简影响的人,那么这一次,凶简作用力施加的人,似乎为数不少。所以,它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像罗文淼一样失去常性,只能在某个很小的点上去影响。”

“所以我们看到,马超也好,那几个目击者也好,性情、行为上,都还是个正常人。唯一让人觉得不对的,是发生特定的事情的时候,他们的说辞完全不同。”

一万三懂了:“而且,他们的说辞特别诚恳,言之凿凿,根本不像是撒谎。”

炎红砂觉得自己似乎是懂了,但是仔细一想,又迷糊了,她哭丧了脸:“能讲点我听得懂的吗?”

木代忍不住笑,拿手弹她的脑袋:“小迷糊。”

罗韧说:“咱们换个说法。以木代为例。”

“当天晚上,木代并没有去过桥上,但是,有三个人,很肯定地表示见到了木代,甚至认得出她的脸,说得出她的衣着特征。”

“但这特征里有漏洞,因为当晚,木代绑着头发,而他们看到的,是长发飘飘的木代。”

他拿了个鸡蛋:“就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早些时候见过木代,木代的影像在他脑子里成形。”

又拿了三个包子,桌上一字排开:“然后,他把这种影像,嵌入成特定的编辑好的图景,好像幻灯片一样,插进或者是置换进入他们的记忆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目击者回忆当晚场景的时候,除了宋铁,马超和武玉萍的描述里,木代好像完全是突兀出现的。

马超先前为了回避张通撒尿而转身,然后一回头,就看见木代——这是影像置入。

武玉萍骑车上桥,在桥上时什么都没看见,摔了一跤,一抬头,看见木代站在桥上了——这也是影像置入。

只有宋铁,他是沿着河岸在走,到桥头时,看到木代过来——宋铁的置入时机最好,融合的几乎不留痕迹。

所以在调查者看来,木代的嫌疑几乎无法洗脱:有马超这个现场目击者,还有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关联佐证。

罗韧冷笑:“但是强行置入就是置入,你如果仔细推敲,会发现非常不合理的地方,其一表现在木代出现的突兀,其二是……马超没有报警。”

“我倾向于,如果张通的死跟马超脱不了干系,那么马超忐忑之下,一定不会报警。当天晚上,他怀着惶恐离开大桥,回到家里,可能还祈祷着警方不要怀疑到他身上。”

一万三吁了口气:“但是一觉醒来,情况不一样了,他的脑子里多了一个自己都深信不疑的置换片段,他觉得就是木代害了张通。”

罗韧点头:“这种证词很厉害,表情态度都诚恳真实,测谎仪都测不出的。”

是的,测谎仪的工作原理是记录人体生理变量,比如呼吸速率、血容量、脉搏、皮肤电阻,一个人知道自己在撒谎的时候,因为紧张,再怎么强作镇定,生理数值都会有轻微变化——但如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呢?

炎红砂感慨:“难怪在交管局,跟那几个目击者打擂的时候,他们都恨不得把我吃了——觉得我是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说不定,他们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仗义执言的人,炎红砂才是那个其心可诛满嘴假话的小人。

罗韧说:“对木代的陷害,类似于事后的布局,所以安排上还算缜密。但是一万三这一次,好像是即时的,所以戳破也还算容易。”

他手指拨弄着那个鸡蛋晃悠悠在桌面立起:“第四根凶简,或者说,被第四根凶简附身的人。”

“一是,它见过木代,否则的话,不可能把影像置入的那么精确。”

“二是,张通死亡的时候,它就在桥附近,所以,它知道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随后经过的,可以被利用成为目击证人的人。”

“三是,一万三和马超发生追打争执的时候,它碰巧就在现场,所以,能够完成一次布局拙劣的即时陷害。”

“我们要想办法,拿到现场的监控视频。虽然当时情况比较混乱,但是我敢断言,画面之中,一定有一个人,一个我们还没有正面和它打交道的人,身上附有第四根凶简。”

短时间的沉寂,木代端起豆浆杯,咕噜喝了一大口,说:“我比窦娥还冤啊。”

一万三同样的心有戚戚:“多亏有监控,要是倒退五十年,我大概也要跟着窦娥去了。”

罗韧笑:“再把话题拉回来,为什么一万三的血有用而我的没有,我猜测,可能是因为,一万三的血对付凶简虽然远远不够,但是对付一个被凶简影响的人,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再去做尝试的时候,凶简的影响力已经脱离马超,所以我的血对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血的罢了。”

曹严华插话:“这个我们可以再做验证的。”

他豪气干云地朝茶几上连摔四个钱包:“那四个孙子,有身份证,有地址,凶简对他们是不是还有影响,试试就知道了。”

一万三心叫糟糕:你知我知就行了,你把这玩意儿摔出来干嘛啊……

果然,炎红砂抬头看曹严华:“哪来的?”

罗韧也转头看木代:“当人师父的,是不是该说句话?”

木代沉默了一下,果然说了句话。

“我猜……是曹胖胖捡的吧?”

第24章

兵分两路。

一路去设法搞视频,另一路去找那个目击者中的任一个,验证关于血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