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严华激动了:“神先生,你在函谷关吗?”

神棍回:“函谷关不好玩。”

看来是到了,曹严华眼巴巴等他再回,他又像从前一样杳无音讯了。

曹严华感喟:高人就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发言都这么没头没尾的任性。

一转头,看到罗韧皱着眉头。

“小罗哥?”

罗韧说:“其实,特别爱看热闹和特别不爱看热闹的,一样可疑。”

什么?经了中间神棍那一搅和,曹严华已经差不多忘了这回事了。

罗韧笑笑:“没什么,你先值班,我回去看看木代。”

回去的路上,给木代打包了份饭,付钱的时候,想着:他们这些在外头的,都是随饿随吃,只有木代,在宾馆里等着,眼巴巴等着被定时投喂。

忍不住笑。

回到宾馆,去敲木代的房门,听到她说:“进来。”

原来门没锁,拧了把手进去,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昂着下巴,手里拿着他的手机,抛起了,又抓住,间或纤细的手指间掉个个儿。

这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呢。

罗韧关了门,走到茶几前放下外卖,伸手去拿:“给我。”

没抢到,她动作好快,倏地手一收,就藏到背后去了,还用后背紧紧抵着。

斜着眼说:“这次被我抓到了吧?”

这睥睨的小表情,罗韧恨的牙痒痒的:你抓到什么了啊?

他单膝跪上沙发,手臂绕过她身子去掰她胳膊,木代耍赖,身子左拧右拧的,反正他拿不到。

说:“小妹妹给你打电话了。”

罗韧奇怪:“聘婷给我打电话了?不应该是郑伯打吗?”

“别装,另一个漂亮小妹妹。”

这样啊……

罗韧笑的意味深长,他凑近木代,伸手捏捏她下巴:“女朋友,你要是想诈我,还嫩了点吧?”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手机扔下,伸手环住他脖子,把脸埋到他肩窝里。

罗韧单手抱住她,另一手把手机拿起来看,是有一个接入电话,没猜错,马涂文的。

听到木代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你让万烽火帮忙找我妈妈了?”

罗韧点头:“你那种找法不对,现放着万烽火在这里,他有资源。”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木代也坐起来,刚刚在他怀里那么一窝,长发也搅乱了。

罗韧说:“过来。”

他轻轻摁低她的头,顺着发线分路的印儿,把她的头发一缕缕拨回去。

木代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对你母亲实在没有好感。”

那样一个母亲,只带了木代三四年的时间,对她性格的影响却蔓延至今。

不管能不能找到,不管找到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他都想赶在木代之前看到,必要的话,做适当过滤。

木代坐直身子,想了很久,才说:“有些事情,我是能接受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罗韧说:“你能接受管你能接受,我不放心归我不放心。毕竟,我虽然满世界的漂亮小妹妹,女朋友却只有一个。”

木代笑出声来,顿了顿说:“马涂文说,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太多信息,但是,他给了我一个人名还有地址。”

她示意了一下茶几,杯子下头压了张记事的纸。

罗韧拿起了看。

名字是丁国华,地址就在南田。

他抬头看木代。

木代说:“这个人已经退休了,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是南田医院的医生。”

往事很难完全淹没,一个时代的人会有共同的记忆,二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南田县,还是有不少人记得那片黑不溜秋四四方方的旧楼,也记得那个穿着暴露搔首弄姿的女人——毕竟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女人与世风世俗格格不入,她是不少母亲对女儿耳提面命的例子。

——不要学的像那个女人一样……

有人提供信息,曾经见到,丁国华医生在医院门口被那个女人拉扯,那个女人头发蓬乱着,拽着他衣袖说:“丁医生你想想办法,你是主任医生啊,什么病治不好啊。”

这想法多天真,绝症听了,会朝每一个医生冷笑的。

按时间推算,之所以去拉扯丁国华,应该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

罗韧重新看了一遍纸条上的地址:“是要去找他吗?”

“你说,他还会记得我妈妈吗?”

罗韧沉吟了一下。

“我不是医生,医生见了太多死亡,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能记得每一张病人的脸。但是二十年前,艾滋病应该还算十分罕见……”

说到这里,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木代察觉到了:“怎么了?”

罗韧说:“现在我们讲艾滋病,觉得司空见惯,但是二十年前,还是不一样的。”

之前为了打消木代的疑虑,他系统搜寻过艾滋病在中国的历史,中国首例本土艾滋病案例出现在1989年,1998年6月底,以青海省报告了省内的病毒感染者为界线,标志着aids蔓延到中国大陆的所有省区。

“二十年前,还在1998年之前,你母亲的病,可能属于省内的首例,至少也是前几例,当时的情况下,就算不隔离也该特别关注,当地的卫生部门应该有案可查吧?”

罗韧不急着去找丁国华,他在南田卫生局的网页搜索,找到历任领导,按图索骥,锁定一个叫马全的退休局长。

按照时间推算,马全的任期覆盖了二十年前那一段。

木代想跟着,自己主动戴帽子,又把口罩兜上。

罗韧怪心疼她的,她这阵子,真是受了不少无妄之灾,可是有些时候,人真的是经受住了这一轮敲打,才能扛得起下一轮更大的煎熬。

马全不在家,家属说,去老干部之家下棋去了。

老干部之家在南田县县属服装厂的边上,经人指点找到马全,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其实也不在下棋,笑呵呵摇着扇子,在看人家下。

罗韧直接过去,说,马局长,能不能向你打听点专业问题?

马全怪高兴的,退休之后,很难听到人家叫他“局长”了,又要打听“专业”问题,显然是很尊重他的权威性——他顺手拖一张板凳给罗韧,说,来,坐,坐下聊。

里屋里,哗啦啦的麻将声。

木代站在罗韧边上,见马全看她,赶紧重重打个喷嚏。

难怪带口罩呢,马全释然:原来感冒了啊。

他回答罗韧的问题:“艾滋病,这个病,我们没有专门去研究过,当然,上级的指示是要听的,防范宣传什么的,我们做的还都是到位的。”

罗韧试探性地提及二十年前的一起诊断。

马全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嘛。”

他自己解释:“那个时候,民众素质还比较低,心理一恐慌就会传谣。现在这种情况也常见嘛,比如说sars那阵子,国家每天报道哪个城市又增加几例,当时南田根本还没有病例呢,就有人说什么咱南田也有了,一大早被救护车拉走了,传的有模有样的。这种情况,我们一定要呼吁广大群众相信权威机构,不要被谣言蒙蔽。”

说的一套一套的,早年在任上的时候,一定没少做报告。

罗韧问:“确定当时没有?”

马全摇扇子:“要有的话,当时那种情况,医院会不留底上报?你这是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罗韧一时语塞。

告别了马全出来,木代低声说:“我好蠢啊。”

她听谁说的?听一个在老楼原址附近卖荤素辣串的老太太说的,听了之后就失魂落魄,吓的眼泪都出来,还打电话吓了红姨。

罗韧把她的口罩拉下点,看到她一张脸涨的通红,像个小红茄子。

她嘀咕:“蠢的不可救药。”

罗韧笑:“人要是能知道自己蠢,那还算是聪明的。”

有嘀铃铃的电铃声,边上的服装厂下班了,大门打开,很多车子往外出来,有自行车,也有电动车。

罗韧拉着木代往边上让,才挪开两三步,叮铃脆响,有人热情拍他肩膀:“哎,这小哥!”

一回头,一张眉花眼笑的大妈脸。

罗韧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人说:“你去过我家的,你忘了?我姓武啊,你当时开车来的。”

又看木代:“你朋友啊?”

罗韧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武玉萍!

木代有点慌,遮遮掩掩想拉上口罩,武玉萍还在那寒暄:“也赶巧了,我一出门看见你,心说这小哥眼熟,想好久才想起来,人一老,脑子就是不活……”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罗韧看着武玉萍,心念微动间,一把握住木代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戴口罩。

然后把木代推到武玉萍面前。

问:“你不认识她?”

武玉萍打量了木代一通,笑起来:“我上哪认识她去,我又没见过她。”

第26章

武玉萍走了之后,罗韧半天回不了神。

他在群里发了句,你们谁用血试过武玉萍了?

陆续回复:没,没,我也没。

这似乎不合常理,罗韧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木代拉他:“走啊,太阳都下去了,还要去找丁国华呢。”

只好先把疑虑放到一边,查了电子地图,确定最近的步行线路。

路上,木代说:“真奇怪,我在这里住了四年,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她偏头看罗韧:“像是一棵萝卜,被硬插到青菜地里,左看右看,都不觉得是自己家。”

罗韧白她:“你想打个比喻我不管,为什么是萝卜?”

木代露在口罩外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抱住他胳膊说:“大概是我跟萝卜在一起待的太久了。”

罗韧笑,搂住她肩膀,一如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不过,在大街上招摇过市,木代还是忐忑的。

问他:“警察会分外注意我吗?”

罗韧说:“他们会猜测你跑了、找到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了,即便露面,也一定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很少有犯罪分子这么嚣张,牵着男朋友没事人一样逛街的。”

木代说:“以前不觉得,现在居然羡慕那些能在阳光下昂头大步走的人。”

她明明不是罪犯,却揣了一颗过分警醒的心,帽子口罩,见人就低头,看到警车过,手臂上会起细小的颤栗,下意识的,会去看周遭环境:从哪逃最合适?

罗韧隔着口罩捏捏她的脸:“很快过去的。”

木代说:“如果过不去呢,如果功亏一篑呢?”

问完这话,街道上的喧嚣声似乎都小了,生活是个首鼠两端的婊子,一边说着公理正义,一边又漫不经心送着冤屈的人飞血上白练。

别想着等老天来洗刷你的冤屈,大气层离地最近的对流层高度平均十到二十千米,地面上那么喧嚣,老天哪能听到你纤薄的那一声冤枉?

罗韧说:“那我就带着你走,咱们永远不为自己没干过的事买单。”

“走到哪去呢?”

会被通缉,会被追,去国外吗?国门都出不了吧。

罗韧问她:“坐过飞机吗?”

“坐过。”

“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不到国界、政府、机构、组织、条例,只有土地、河流、山丘、平原。爱走到哪就走到哪,全世界都是我们的。”

说话时,阳光斜斜下来,正照着他的脸,罗韧下意识抬手去遮,阳光透过手指的罅缝,在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木代笑起来,忽然上前两步,双手环住他的腰,想埋头在他怀里,前头的帽檐作梗,只好侧过头。

好的情人,像是一双眼睛,带着你看到更蓝的天、更长的河,更广阔的天地,那些困囿心灵的四壁,通通消失不见。

糟糕的情人,只会让你的目光一直内收,眼里全是生活的逼仄狭小,未来的无望,关系的糟糕,

有个大爷拎着买菜的篮子从边上经过,咧着嘴看着两人笑。

木代也笑,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不就是陷害么,她想,泼过来的一盆脏水罢了,拧了毛巾擦干净就行,大不了冲个凉洗个澡,不见得我就能被一盆水淹死了。

丁国华家,在一幢老式住宅楼的六楼。

以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主任医生的待遇来看,这住宿条件,实在是差了些。

天还没有全黑,楼道里已经暗的快看不见了。

罗韧敲门,笃笃笃三下,然后侧耳听,门里有动静,看来有人在。

或许应该让马涂文再多了解一下这个人的背景……不过算了,只是问个信息,三两句的事儿。

有凳子拖动的声音,迟滞的脚步声,然后咯噔一声,锁舌打开,门只开了巴掌大的缝,缝的中间,架起一根防盗链。

还有横亘在防盗链之上的,一个老头干瘦而又警惕的脸。

语气生硬:“找谁?”

罗韧看他:“丁国华……医生?”

“医生”这两个字好像戳痛了他的神经,罗韧注意到,他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什么事?”

罗韧觉得,丁国华这道门,今天自己大概很难迈得进去。

索性单刀直入:“想向你打听件事,二十年前,你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当时……”

丁国华打断他:“不知道。”

罗韧失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门顶上的铁锈零星落下,从他脸上拂过。

好大一碗闭门羹。

罗韧转头看木代:“关于丁国华,除了姓名地址,就没有些别的背景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