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忽然想到什么:“一万三,你把那个监控视频调出来看一下。”

一万三不明所以,还是掏出手机,把视频点出了播放,黑魆魆的稻禾地里,视频的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一色的森然。

这视频,罗韧这一天看了无数次了。

他指那个离群独行的女人:“能看到她穿的什么鞋子吗?”

一万三把视频暂停,切了图片放大。

噪点太多,不清晰,颜色也失真。

一万三迟疑着说了句:“不大清楚,但从形状上看……还挺像。”

说完了,有点毛骨悚然,不安地看四周,声音都压低了很多:“她还在吗?”

罗韧说:“不一定,但如果在的话,一定有很好的伪装。”

他想到什么,低声说了句:“等我一下。”

他快步向停在田埂外的车子过去,曹严华手中的手电光柱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看到他开车门,从后座底下拿了什么东西,又很快折返。

曹严华想问他拿了什么,见他没有主动告知的意思,也就知趣的不再问,再往腾马雕台走时,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地上的那双鞋又拎起来。

心里恨恨的:干嘛还给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就让她光着脚好了。

临近腾马雕台。

稻禾地从周边绕过,在这里留下圆形的空地。

手电光照过去,水泥浇铸的奔马,少了半拉脑袋而已,圆形的底台上,密密麻麻用涂改液涂的字,也有贴上去又被风雨剥蚀的花纸。

照通透了,就觉得普普通通,没有在黑暗中看的那么可怕。

横竖自己人都在,曹严华也就没有之前那么胆颤了,反而先奔过去,耳朵往台子上一贴。

凉,粗糙,厚重,硬实,所有的水泥台子都是这样。

觑着空档,木代低声问罗韧:“刚回去拿什么?”

“热成像仪。”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像个单筒的摄像机,端到眼前,选定一个方向为基准,然后向右侧,扇形,逐帧,逐格,逐度。

成像仪偏向一个角度时,木代注意到,罗韧的呼吸明显变重。

他垂手,把成像仪递给木代,低声说:“往那看,别怕。”

第29章

木代有点紧张,端着热成像仪时,觉得手上有一根筋抽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倏忽游走。

曹严华还在孜孜不倦地测试“心跳”,一万三被他忽悠的好奇,也把耳朵贴上了听。

镜头转到了罗韧说的那个角度。

热成像的原理,简单来说是热图像,也有人说是温度图像,不同颜色代表被测物体的不同温度。

某些恐怖电影会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比如异形怪兽可以探测人体热温度,不管人是藏身床底还是掩身石后,那双曈曈巨眼一扫过来,人的轮廓喘息一览无余,让台下的观众凭白一声惊呼揪心。

木代看到,在紧贴地面的地方,有个人形趴着,周身不同的颜色分布,绿莹莹的、鲜红色的、发黑发暗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体内血液流动的关系,那些颜色也像是在喘息和流动,赤红色的头部轮廓扬起,像蓄势待发的兽。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罗韧从她身后环过手臂,稳住她颤抖的胳膊。

说:“你别怕,仔细去看。”

木代急促的呼吸,目光几度想移开,但还是努力定在那一处。

罗韧说:“以前,我们夜间作战,双方僵持的时候,会利用热成像,去观察对方状态。”

“如果对方是恐惧的,他们的胸腔温度会升高,但四肢温度很低。如果对方愤怒,这是所有情绪中最强烈的一种,上下半身温度会形成鲜明对比,上半身体温明显升高,尤其是头部,是赤红的——被怒火冲昏了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乱说的。”

“而如果对方悲伤或者沮丧,那么温度几乎接近冷感的蓝色。”

轻声问她:“她是哪一种?”

她是罗韧说的,已经做好了战斗状态的那一种,上半身赤红,下半身偏黑,温度尤其高的是胸腔,亮的几乎发黄,像炽热燃烧的火焰。

木代的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这种的,是不是最可怕?”

罗韧反而摇头:“不是,最可怕的,是近似全身呈黑色,冷静到几乎没有体温波动。”

木代轻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敌不动我不动,先盯着她,看她想做什么。”

木代嗯了一声,脑子里怪异的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趴伏着的女人,会是她的母亲项思兰吗?

曹严华和一万三闹腾够了,终于注意到木代和罗韧的动静。

“小师父,你看什么?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啊,怎么不打闪光灯?”

他还以为她端的是照相机。

罗韧笑了笑,招呼曹严华他们过来,近前才低声说:“那人还在,稻禾地里,趴着。”

曹严华张大了嘴巴,反应过来之后,浑身鸡皮疙瘩乱窜,一万三倒没那么紧张,问罗韧:“那现在怎么办?”

罗韧说:“坐下,等,让她搞不清咱们想干什么。”

于是在距离腾马雕台不远的空地上坐下,手电也都关了,四个人,四个沉默的,让人搞不清楚动向的身影。

曹严华低声嘀咕,这叫故布疑阵呢。

罗韧看他,说:“曹胖胖,有时候听你说话,引经据典,说的一串一串的。”

曹严华得意起来,说:“那当然,在解放碑,谁不知道我是热爱读书的曹爷。”

“就拿我的名字来说吧,读书人一听,就知道是有典故的,‘孔曹严华,金魏陶姜’,百家姓里面的呢。”

罗韧说:“你父母给你起名字,还挺讲究的。”

曹严华更得意了:“我父母都不识字,哪会给我起名字,这是我自己起的,艺名,毕竟行走江湖,要有个拿得出手的名字。”

一万三插了一句:“那你以前叫什么?”

曹严华瞬间就不吭声了,过了会,他转移话题似的拧开手电,上下照着腾马雕台:“上头好多人留言呢。”

一万三不吃这一套:“曹胖胖,你原名是什么?”

一边说,一边拽曹严华的衣角,曹严华跳脚,三两下撇开他,飞快的窜到腾马雕台边上,装模作样的看上头的涂画。

木代眼睛要盯着那个女人,分心还是可以的,听着耳边这一出戏,总觉得想笑。

那一头,曹严华忽然咦了一声,说:“这个孙……海林,名字好熟啊。”

罗韧也觉得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曹严华一拍大腿:“这不就是我偷的……啊不,捡的那个钱包的其中一个吗?”

想起来了,孙海林,一万三车祸推人的“目击者”之一,曹严华曾经拿血试过他。

曹严华嘀咕:“一把年纪了,也学小年轻跑来玩儿这个。”

罗韧心头咯噔一声,觉得似乎有什么提示在飘。

手电的光弱下去,曹严华撅着屁股,一路晃到了圆台的另一面,手电给那个腾马的塑像镀光,黑暗中,凭添几分神秘异样。

一万三看着腾马雕台的轮廓喃喃:“这要在古代,可真像个祭台。”

他指向大片迎风弯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台子上再站一个祭司,嘴里念叨两句天灵灵地灵灵……”

罗韧浑身一震,下意识喝了句:“曹严华!”

曹严华一愣,半拉脑袋从圆台面上冒出来:“啊?”

罗韧说:“你仔细看上头的留名,有没有宋铁、马超、还有武玉萍。”

木代怔了一下,但也知道尽忠职守,眼睛还是贴着热成像仪,但心口已然砰砰跳个不停。

隐隐觉得,有一些松散的版块,似乎就要拼接到一起了。

顿了顿,她听到曹严华说话。

——宋铁有……还看到张通的……马超还没看到,但肯定有他的,他是小头头啊。

——武玉萍……没看到……

一万三也过去帮他找。

再找一圈,头也发昏,那么多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不夸张的说,那么姓氏,足以凑一部百家姓了。

确实也没有武玉萍。

曹严华抬头看罗韧:“小罗哥,武玉萍那种年纪的……大妈,应该也不会被忽悠着来玩这种吧。”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直负责观望的木代忽然霍的一下长身站起。

罗韧心念微动,顾不上细问:“离谁最近?”

“曹严华!”

其实也用不着她回答了,曹严华身后的稻禾地里,有一道沙沙快速低伏,像海面上忽然冲出的一道折浪。

曹严华茫然的同时忽感惊惧:“我?”

罗韧不及细想,两步上了圆台,长臂一伸,抓住曹严华的肩膀往近前拎,风过,边缘处的稻禾侧弯,露出一道隐约的僵立身影。

曹严华大叫着伸手往后回扑。

一万三紧张大叫:“人!那有个人!”

头顶上空有黑影掠过,那是木代。

事情发生的太快,罗韧几乎有点理不清先后顺序,只知道把曹严华整个儿拉过来的时候,木代扑着那个人滚倒在稻禾地里。

然后一声骇叫。

这一声把他的心跳都叫停了几秒。

下一秒,他冲到稻禾地边,看到跟刚刚一样,一道远去的快速低伏的稻痕。

他没心思去追:“木代?”

其实也只几秒钟,但感觉上比一日一夜还久,终于听到她低声的回应。

罗韧吁了口气,觉得后背都是津津冷汗,又往前紧走几步,看到木代正从地上爬起来。

曹严华这时才回过神来,在后头高声喊着:“小师父,你没事吧?”

这也是罗韧想问的。

木代站起来,好久才摇头说:“没事。”

罗韧过去,轻轻搂了她一下,她喘的厉害,身子有些发颤,过了会忽然挣脱他,咦了一声说:“热成像仪呢?”

她居然是带着热成像仪扑过来的。

罗韧接了,先不看,问她:“你知不知道,那种时候,不应该扑过来的?”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以静观其变,可以暗地观察,但是不应该直扑。

木代低声说:“我知道。”

掠上半空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她总有这个毛病,不知道是不是练武的关系,有时候,身体动作比意识来的快。

罗韧语气有点重:“知道了就改。”

他用热成像仪看了一圈周边,那个女人已经没影了,或者出了有效距离吧——至少,身边是平静而安全的了,风声只是风声,稻禾只是稻禾。

木代低着头站了会,顿了顿,自己往外走。

曹严华惊魂未定的,但说来也讽刺,他是当事人,被拎来救去一番,偏偏连个人影儿都没看到,茫然地问完一万三问木代:“刚刚怎么了啊?”

罗韧过来,问他:“你怎么了,那时候,你伸手往后扑什么?”

曹严华讷讷的。

说不清楚,那个时候,他就是觉得,好像有一管冷风直击后脑——是的,就是一管。

下意识去扑,那风触到手指的刹那,忽然溃散。

然后,他就被罗韧拉摔到地上了。

说完了看木代:“小师父,你呢?”

木代咬了一下嘴唇。

热成像仪里,那个女人原先是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木代霍然站起的时候,是因为忽然看到那个女人在地上开始快速移动。

甚至没有站起,前臂、后腿用力,在视线范围内极速移位,像行动敏捷的爬虫类动物。

当时,罗韧紧急问了一句:“离谁最近?”

她答:“曹严华!”

只这一时应答,那女人已经到了稻禾地边缘,身子几乎是以脚跟为圆心划弧骤立,从镜头里,她看到诡异的一幕。

那个女人的胸腔处,熊熊燃烧好像一团火的地方,有一股接近于淡蓝色的,像打出的光柱,直冲向曹严华的后脑。

那时候,她忘记了这是在热成像仪里看到的,只下意识觉得曹严华有危险,心随念转,猱身而上,借力那尊腾马直扑过去,第一反应,想把那个女人撞倒。

掠起的时候,眼睛终于离开成像仪镜头,才惊觉刚刚看到的其实是温度构成的世界,真实的环境里,人还是人,黑影还是黑影。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收不住了,撞在那个女人身上,同时翻倒在稻禾地里。

说到这时,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停住了。

罗韧还以为是自己刚刚语气重了,伸手握住她手,示意她坐到圆台上。

轻声说了句:“没生你气。”

木代勉强笑了笑,然后摇头:“不是。”

“我和她一起翻倒,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女人趴在我身上,我就伸手去推。”

推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居然推进去了。

那层穿在外头的,挡住胸口的布料,也只是一层伪饰的布罢了,手推进去了,感觉上,那是凹进胸腔的一个洞。

隔着衣服,感受到手底的温度,非但有温度,还有有节律的起伏,像是心跳。

砰,砰,砰。

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那个女人骤然逃离她都没想到要去阻拦,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手还保持着前探的姿势。

曹严华听的半天回不了神。

他看一万三:“这应该是凶简吧?”

一万三没吭声,这当然是,跟凤凰鸾扣给的提示已经对上了,那个有节奏律动的洞,还有那股怪异的风。

罗韧说:“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曹严华不相信:“你这就明白了?”

“有一些是推论,但是,我有九成把握。”又看一万三,“还是你提醒的我。”

一万三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提醒了你什么?”

“你说,这好像一个古时候的祭台。”

罗韧看向腾马雕台:“这个腾马雕台,关于它有一个所谓的恐怖故事,围绕这个故事,又要玩一个游戏,半夜里,孤身一个人,到圆台边,把耳朵贴在水泥台上,会听到心跳声。”

“大众未必对腾马雕台感兴趣,但是他们会热衷于游戏,游戏是刺激的、可以对外吹嘘——试炼胆量、打赌、恶作剧似的惩罚,很多人会因为上述种种理由来到这里,比如马超、张通、宋铁、孙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