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系安全带时,卡口总是对不准,罗韧侧身过来帮她紧扣。

下巴蹭到他的头发,有点痒。

木代偏开头,低头看了他好一会。

“罗韧?”

“嗯?”

“她说,我其实不是她生的,是她捡的。”

罗韧动作稍稍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他抬头看木代:“那你呢,怎么想?”

木代叹气:“罗小刀,你这个人真是,从来也不大吃一惊。”

罗韧逗她:“大吃一惊是什么样子的,学来我看看?”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说:“但是很奇怪,我心里居然很高兴。”

她抬头看他:“为什么呢?是因为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我在嫌弃她吗?”

罗韧说:“是因为,有些伤害,如果不是来自最亲近的人,我们会觉得容易原谅。”

木代沉默不语。

也许是这样吧,当听到项思兰说出,她只是被捡来的之后,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如释重负。

第五卷:细雨秦坑

第1章

回到丽江的第八天,一大早,一睁眼,艳阳高照。

一万三赖了会床,还是坚持着爬起来——他有任务在身,要去早市给凤凰楼买菜。

这也在预料之中,早知道回来有这遭遇。

五个人当中,只有木代和炎红砂安稳过关:木代是因为还算是个病人,霍子红对她小心翼翼,能回来已经谢天谢地。

而炎红砂是外人,她爱在外面跑多久就跑多久,即便绑了气球奔月,张叔郑伯他们也不会尅她,至多建议说:这气球不结实吧,要不再多绑两个?

而他们,就绝没这待遇了。

张叔看见他们时,说:“呦,稀客啊,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吧。”

他和曹严华两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只为遮头瓦贴背的床。

好在,上下床还是给他们保留了。

郑伯那一关也过的艰难——郑伯的策略是不多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无声胜有声,看的他们背上根根汗毛倒竖。

于是这两天,分外勤快,一万三包揽了凤凰楼所有买菜的活儿,土豆包菜羊腿腊肉大米白面酱油味精,每天中气十足跟人讨价还价拣东拣西,就差常驻菜市场——听人说,卖鱼档的几个大妈觉得一万三长的实在不赖,私下里都叫他菜场小鲜肉。

曹严华则包揽一切洒扫重活,又卖力招揽生意,两天下来消耗了三盒金嗓子喉宝,才勉强换来郑伯脸上的春风一笑。

讨生活可真是艰难。

一万三草草洗漱,唯恐耽误了时间赶不上早市最新鲜一拨的荤素,左肩挎个大号的红白蓝塑胶袋,右手拉个折叠小推车,装扮与超市打折期间誓死血拼的大妈一无二异。

他觉得很心酸,不久之前,他还是聚散随缘酒吧的调酒帅哥,没事倒腾假酒,泡个美妞,生活别提多轻松自在。这才几个月,别人关注股市变动,他只看菜价涨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从罗韧第一次出现在酒吧?从曹胖胖大放厥词说他也要开个店,门口还用黄金镶个道?

从酒吧大堂里穿过,小推车的车轱辘咯吱咯吱的。

看到曹严华正背对着他,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埋头吭哧吭哧写着什么。

一万三好奇,松开小推车,蹑手蹑脚走近,居高临下,伸长了脖子去看。

曹严华还是听到动静,赶紧把纸翻了过来。

一万三只看到半句。

——听说二表弟结婚……

于是翻着眼看他:“家书啊?”

曹严华没吭声。

“都什么年代了还写信,直接打电话呗。”

“你二表弟结婚,你是不是得回去啊,要不要随礼啊?”

……

不管怎么敲打,曹严华都像个闷葫芦。

菜场风云变幻莫测,容不得在这儿浪费时间,一万三没耐性了:“矫情。”

说完了,拉起小推车离开,一路咯吱咯吱。

曹严华继续写信。

——听说二表弟结婚,祝百年好合,因在外工作繁忙,无法回家,随信附上500块钱。

落款犹豫了再犹豫,左瞅瞅右瞅瞅,确信没人看得见,刷刷几笔,做贼一样签下。

然后对折,撸好,塞进信封。

刚封了口,木代从楼上下来,说:“曹胖胖,练功!”

曹严华赶紧把信塞进口袋。

木代之前也教他功夫,但并不怎么走心,像是在教他耍弄花花架子——但这趟回来之后,明显有变,甚至还给他画了一张练功进度表:什么时候能完整打一套拳,什么时候能三步上墙,明明白白,仔仔细细。

拿去给一万三看,一万三咂舌:“小老板娘会这么仔细?”

他断言木代帅不过三秒:“估计是因为你在南田为她出力,一时感动吧。”

然而不是这样,她突然真的就变成“严师”了。

她专门找了根细的青竹枝,拿刀精心削细,火烤软,浸冷水,又涂一层油。

晒干之后,细细的竹枝韧的像牛皮条,半空虚甩时像马鞭一样发出空响。

彼时曹严华还蒙昧无知,问她:“小师父,这个拿来干嘛啊?”

她答:“抽你的。”

曹严华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很看不起还没筷子细的竹枝,结果很快吃到苦头,这玩意抽起人来可真疼啊,尤其木代有手劲,嗖呦一下子,快准狠,一记抽在腿肚子上,曹严华全身的肉都跟着颤抖哀嚎。

几天抽下来,功夫真有长进,对木代也渐渐怵头,以前会妹妹小师父的叫,现在叫的也少了。

今天的目标是三步上墙。

木代给他做示范,助跑,冲,一脚踩蹬,另一脚就势借力,长臂一伸,扒住墙头,用力,起。

她轻盈的全不费力,曹严华还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到后院的墙头上了。

对他算降低要求,今天不求上墙,只要手能扒住墙头挂十秒就算过关。

曹严华试了几次,一脚踩蹬做的极到位,另一脚完全借不上力,中途张叔经过,还以为木代在教他踹墙,极为不满:“哪经得住他这么踹!”

大日头底下跑了几十次,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做的形似,总是差一点:手臂伸出去,怎么也扒不到墙头。

曹严华快哭了:“小师父,我胳膊短。”

木代说:“这跟胳膊没关系,是你起步蹬低了。”

她站到墙边,吩咐他:“再来。”

曹严华深吸一口气,助跑,冲,一脚踩蹬。

刚蹬上墙,木代手里的竹枝在他屁股上狠抽了一下子,曹严华屁股一缩,也真见了鬼了,另一脚居然真的蹬高了,胳膊一够,真的扒住了墙头。

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木代在下头说:“扒住了,十秒,我说停才能下来。”

原来这十秒才是最艰难的时光,曹严华脸憋的通红,扒住墙头的胳膊打摆子一样筛。

木代眯着眼睛,优哉游哉,近在迟尺,两重世界。

一低头,看到地上躺了封信。

捡起来看,字迹歪歪扭扭,地址好长,打头写:重庆开原县大巴山……

木代问曹严华:“你的?”

回应她的,是轰然落地一声响。

临近午市,所有人都去凤凰楼帮忙,郑伯瞅空问木代:“红砂什么时候回来啊?”

炎红砂回昆明去理家里的一摊烂账去了,前两天还打电话跟木代哭诉说什么也看不懂,让她签什么她就签什么,房子她也不要了,一块砖都不带走。”

木代回答:“就这两天吧,据说房子家具抵押出去都嫌不够,好在那些人跟她爷爷还算有交情,说少那点三瓜两枣的就算了。”

“以后就来丽江住了?”

“她想来的,在昆明也没什么朋友了。红姨这两天收拾房间呢,红砂来了先跟我们住。”

郑伯嘘一口气:“那感情好,我多一个劳动力了。”

木代问他:“罗韧呢,他那边怎么样了?”

郑伯瞪她一眼:“假惺惺的小丫头,少装,他怎么样了,你会不知道?”

木代抿着嘴笑。

罗韧回丽江的第二天就带着聘婷离开了,去了何瑞华医生开的心理诊所。

每天都有电话过来,所以,他怎么样了,木代最清楚不过。

何况,偶尔和何瑞华聊天,何瑞华也会谈起聘婷。

说:“其实不能说严重,只是刺激性事件导致的惊吓过度。所以暂时,药物治疗和物理治疗为主,后续,我想尝试一下……比较偏门的方式,比如……场景重现。”

木代说:“罗韧不同意吧。”

何瑞华叹气:“是啊,即便是我,也担心会不会弄巧成拙,加重了反而不好,要是她和你一样,能有清醒的意识跟我做理性的沟通就好了。”

话题于是转到她身上:“我也跟罗韧聊过你了,问他觉得你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怎么说?”

“他说能感觉到有变化,但是他觉得都合理。”

木代没有说话。

何瑞华说:“门前空地上,一夜之间造起一幢房子,人人都会觉得惊诧。但如果打地基、砌墙、上梁、封顶,这些一步步在他们眼前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午市过后,木代朝郑伯要了钥匙,带着曹严华和一万三去了罗韧家里,先把盛放凶简的那间屋子清空,所有东西暂时搬到罗韧卧房,包括那口鱼缸。

搬缸的时候,曹严华和一万三大气都不敢喘,微微漾动的水中,四根凶简上下起伏,一万三问曹严华:“觉不觉得凶简上的字更亮了?”

曹严华回答:“七个里被逮住四个了,急眼了呗。”

……

大概两点多的时候,事先约好的泥瓦工人开车过来,车后斗里,满满的红砖水泥。

木代领了工头进房,向他示意事先用记号笔标注的位置,要求在这里砌一堵墙,但墙上靠边的位置留个1米见方的窗口。

这是罗韧之前提的建议,把这间房子隔出一个类似暗室存放凶简,入口用画板或者别的什么遮住——外人看来,只可能觉得屋子偏小,不会想到这样的老房子会有玄虚。

工程不大,工头带着两个手下很快开干。

木代在屋子里待着监工,但其实意义不大,反而碍着人家干正事,正狼狈的挪来让去时,曹严华从外头探进头来:“小师父,你看见神棍在群里发的东西了吗?”

第2章

算起来,这一趟,神棍在函谷关盘桓了不少日子。

他从来没来过这里,毕竟这儿不符合他一贯的“审美”喜好,在他看来,须得闹鬼的、灵异的、吓死人的地方,才有拜访和钻研的价值。

既到函谷关,应该从哪儿入手呢?

未能免俗,买了张灵谷函谷关文化旅游区的景区门票,居然要五十块,好生心痛,好像看到无数香喷喷的肯德基鸡翅扑腾腾飞走。

一圈逛下来,看楼看题字看人头,还数次被人嫌弃是要饭的,又几次被景区工作人员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要求查票。

没有发现,没有收获,出来时,在大门口的介绍上又细看简介,什么“1987年重修太初宫”、“1992年复建函谷关关楼”,原来是古迹新造,上哪去找两千多年前的老子痕迹?

神棍好生郁闷。

托腮苦思冥想时,有两个外地游客从边上经过,两个人大概也是对景区失望,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

——现在这些景区,看来看去都一样,真是没劲。

——要我说,想看真东西,一定要躲开这些有名景点和大开发商,要真正深入民间,偏僻的地方才有精华。

真是一语惊起梦中人,偏、远、边、奇,不正是自己一贯以来的指导方针和路线吗,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神棍兴高采烈,班车转面包车,小皮卡转拖拉机,沿着想象中的老子出函谷关行进路线,并不怕遇到心怀叵测的打劫者——就他这周身的气势,只要把手机藏好了,打劫者大概都会施舍他两块钱的。

路过不少打着老子旅游文化旗号的小门小户小村,通常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郁闷之下,在群里发过一条信息。

——函谷关不好玩。

是不好玩,怎么也是“望气竟能知老子,万古惊尘向此空”的千古第一雄关要塞啊。

这一天黄昏时分,从搭的拖拉机上下来,又到一个村子,村子很小,小山头上零零落落十来户,村口的红砖墙上,灰泥粉刷了一行大字。

——老子行停处,文化旅游村。

神棍估摸着,应该是县里的宣传部统一搞的,村里人估计压根都不知道老子是谁。

神棍爬到山头,远眺了一回。

这里应该距离函谷关景区很远了,具体属哪个省辖神棍也懒得去查,就是觉得,这村子位置很妙。

确切的说,是函谷关这一大块,位置都耐人寻味。

南依秦岭,北眺黄土坡,隐隐能望见黄河,如果按照大的地势来看,正好位于大兴安岭—太行山脉和祁连—秦岭山脉的交合之处,这一带,现今可能已经不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然而在很久以前,华夏之初,那可是起源之地,炎帝、黄帝、九黎一族的竞相争夺之所。

现在富庶的长江中段一带,那个时候,还只是帝王家无暇南顾的三苗呢。

脚下的黄土都历史悠长,捧了看,混杂揉捻着无数故事,可惜了,哪家历史博物馆都不屑挖去收藏。

神棍拍拍手,下山。

半山腰,遇到小孩打弹子,大的有十来岁,小的还只穿开裆裤,半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瞄准,前襟裤腿全是沾带的黄泥,看到神棍过来,都好奇的抬头看他,这村里,大概很少有外人来。

神棍问:“娃娃,你们村有景点吗?”

既然是叫“文化旅游村”,总得有一两个立得起的景点的:譬如经过上一个村子时,村民带他看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说是老子出函谷关时,倚着这块石头休息过,这石头从此冬暖夏凉——还硬是热情的让他摸,摸完了朝他收了五块钱。

问完了,觉得自己有点文绉绉的,这群娃娃们根本不知道“景点”是什么意思吧,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没想到,那大孩子居然听懂了,说:“有啊,我们村有八卦观星台。”

神棍一下子震惊了。

居然不是“老子休息处”、“老子饮牛处”或者“老子摔跤处”,而是“八卦观星台”这样有文化有气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