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屯那边过几天就摆酒了……

——要去的吧?

——去,听说大厨都请好了,摆三天大席,我昨天赶集,猪肉都买不到了,说是都让老曹那边预定了……

曹严华背对着他们,拨罗韧的号码,声音压的低低,告诉他自己的位置,顺便问问万烽火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遗憾的是,暂时还没有。

挂了电话之后,曹严华悻悻付钱,店主老头看他觉得眼生,问:“往哪走啊?”

曹严华抬头指了指曹家屯的方向。

这居然让店主很是兴奋:“你是曹家的亲戚?是不是过来参加婚礼的?这两天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回来呢。”

多说多错,曹严华不想随便搭茬,支支吾吾着离开。

旁边的邻居看着曹严华的背影下结论:“肯定也是本地人,你听听,说话带口音呢。就是看着脸生!”

店主还没来得及附和,一阵突突响声,一辆摩托车冒着黑色尾气在店门口停下,放下后座上侧坐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高大,二十八九岁模样,微胖,一套山寨小香风的套装紧巴巴绷在身上,踩一双坡跟高跟鞋,拎一个小坤包,鼻梁上还架一副牌子叫“lu”的墨镜。

这是谁啊,店主皱起眉头,眯着眼睛去认。

终于,她把墨镜摘下了。

都说美女三利器是口罩、墨镜、背影,居然并不尽然——墨镜一摘,一对丹凤大眼,眼角微微上翘,长相倒是还不错。

店主恍然:“你是曹家那个大丫头……曹金花吧?”

曹金花脸上原本带笑,一听这话就垮了,说:“大爷,我已经改名了,我叫jenny,曹简妮。”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万烽火那边终于有消息过来。

算是好消息。

简单来讲,万烽火的各地同事行事不违法,但是出于掌握各种各样灵通消息的需要,时不时也会“走暗门”,对各种水面底下的交易不阻不挡不掺和,但了如指掌。

人家说了,开原当地及周边,基本就没有听说过人口拐卖的事儿,如果真的有,那也一定是零星的、外地来的人干的、极偶然的。

曹家屯那头也有人去看了,说是“一片祥和喜庆的场景”,这屯里大概家家都沾亲带故,所以大红喜字都不单是办亲事的人家贴——家家清理门面,门楣上不是挂彩灯笼就是挂花,院子不够大,要在村里公开的晒场地上搭喜蓬,曹家屯很多在外头打工的人都陆续回来了。

言外之意是:你们见过哪家拐卖媳妇,是这么大操大办的?

没能见到那姑娘,但据说曹严华的二表弟青山跟那姑娘是自由恋爱,两人前些日子还一起去县里拍了婚纱照呢。

……

暂时联系不上曹严华,不过罗韧觉得,这些消息反而让事情有些复杂了。

如果说,拐卖不存在,发生的一切只是为了骗曹严华回家,干嘛非要用这种往村里人头上扣屎盆子的方式呢?

合情合理的借口可以很多啊,父母病重、家里遭了灾,没人会思维清奇到用拐卖人口这个理由吧?

一万三也是这个看法,而且,他的想法里,事情的真相更可怕。

那个姑娘可以活动自由?说不定她除了被拐卖之外,还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理由,被迫着强颜欢笑,人前人后的装出一副喜气洋洋自由恋爱的模样。

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是不可相信的,所以她才冒着极大的风险,向青山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但是是个“城市人”的表哥求救。

曹严华是不是也跟村里沆瀣一气她已经管不了了,可见她是多么的绝望和无助。

一万三分析至此,唏嘘不已。

罗韧苦笑,但也找不出话来反驳,而且跟曹严华失联,那头什么情况也不清楚。

不过,曹严华如果一个人搞不定的话,一定会再想办法跟他们联系的。

所以末了,罗韧说:“咱们再等等看吧。”

一天没消息,两天没消息,三天……还是没消息。

最先耐不住的是木代,曹严华虽然没有正儿八经起香案拈香叩响头认她做师父,但是,她口头上也认了的,要是他真出什么事,理论上,她都可以向大师兄郑明山和师父求助的,用师父的话讲,因为是同门,同出一门,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该守望相助。

她给那个小杂货铺打电话。

店主问:“曹严华是谁啊?没听过啊。”

木代急的跳脚:“就是那个要结婚的青山的表哥,当年他不想跟曹金花结婚,上房敲过锣的。”

这一幕想必早已在十里八村传为“佳话”,店主惊怔失语半晌,忽然莫名兴奋:“你是说大墩儿?”

大墩儿……

如此响亮的名字,真是来自于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吗?这次,轮到木代说不出话了。

店主激动极了:“就是曹土墩啊,那小伙,好家伙,当年在屋顶上敲锣,他爹带了四个人上房才扑住他……”

据说这件事之后,曹家屯周遭再造房子,都尽量避免平房,倾向于造滑不溜角的檐山尖顶——这也是小人物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地方风土建筑结构习惯的典型。

木代结结巴巴:“那曹……土墩回家没有?”

没有,必然没有,如果阔别八年多的曹土墩忽然间公然回到了曹家屯,那必然是比青山结婚还要轰动的大事。

再一打听,曹家屯依然弥漫着婚礼将近的喜庆气氛。

放下电话,木代忧心忡忡。

喜庆气氛既然还在延续,就不大可能存在“新娘被曹严华救跑了”的情况,那曹严华去哪了呢?

当晚大雨,酒吧里人不多,木代独占一张角落里的桌子,明知道曹严华不大可能发信息来,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刷手机页面。

一万三心情不错,摇风摆柳地端着托盘过来,给她送上一杯拉了花的拿铁。

上头写着“反对包办,支持婚恋自由”。

木代真是一肚子没好气,低下头,嘴巴在咖啡边处啜吸,“自由”两个字瞬间就被她吸进了嘴里,嘴唇上泛着咖啡沫的泡泡。

一万三很嫌弃地看她,有些人,天生就不应该与之论艺术、情调、意境或者精致。

木代说:“你说,曹胖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真是应景,刚说完这话,外头一道迤逦电光撕开天幕,密集雨声中,传来轰隆隆雷响。

一万三说:“可能被抓起来了。”

“关在曹金花家的地窖里,遭受严刑拷打,最终不得不忍辱偷生——小老板娘你放心,一年后他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怀里抱着一个娃,背上驮一个娃,手里还牵一个……”

气的木代拿座椅上的靠垫挥他。

酒吧的玻璃门被推开,有人停在门口收伞,伞骨并起,伞面上的雨水溪水般流下。

是罗韧。

一万三啧啧:“风雨无阻啊。”

他很识趣,托盘往胳膊下头一夹,回吧台根据地。

和木代相比,一万三暂时还不怎么担心曹严华:做事情总是需要时间的,没准曹兄现在正在筹划、思索、布局、等待时机,哪有今天过去明天就大功告成那么简单。

罗韧过来,木代往座椅里头挪了挪,跟以往一样,罗韧一般不坐她对面,喜欢挨着她坐。

身上,还带着大风大雨里的潮气。

说:“如果这一两天,曹严华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咱们可能得过去看看。”

木代点头,也是,不管是委托万烽火还是报警,总觉得没有自己过去放心——而且,现在这种几乎类似歌舞升平的局面,报警根本也行不通。

又聊一些经常聊的话题。

凤凰楼的生意,郑伯是不是该创新几个家常菜,聘婷的康复情况,神棍那里的进展,凤凰鸾扣的提示。

凤凰鸾扣的提示总是出现的随机,而且除了仙人指路那一回,后来的迹象,并不是人人都见到——对于这一点,罗韧的看法是:提示的目的在于让人知道,有一个人知道,并告知给其余人,就可以了。

这一次的提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木代问罗韧:“我是不是也得学着曹胖胖那样,逮到木头就盯着看,看着看着,就能看出幻觉来了?”

她眼一瞪,学了个目不转睛的架势,牢牢盯对面的墙。

那是酒吧的“创作墙”,很多留言涂鸦,有些客人酒醉情伤,就会朝吧台借了笔上去挥毫,有一次有个客人一边哭一边上去写《长恨歌》,大段大段,默写的一字不差,店里所有人都围过来看,那个客人写下最后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她忽然如同老僧入定,罗韧止不住好笑,目光无意间从墙面上掠过,身子陡然一僵。

再然后,他迅速起身走到墙边,半屈膝去看。

那是一头猎豹,红色的线条极简,却勾勒的肌肉遒劲,四肢腾空,翻跃欲飞,豹头偏向外侧,眇一目,红色的血正从眼眶处下滴。

罗韧垂下的手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喉结不易察觉地轻轻滚了一下。

木代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问他:“怎么了?”

“这个猎豹是谁画的?”

木代没印象:“应该是客人吧。”

罗韧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绝对不是客人。

“是什么时候画的?”

“不记得,以前画的吧。”

不是,一定是最近,昨天,或者就是今天——这画如果以前就在,他决计不会看漏的。

木代担心地看他:“怎么了?”

罗韧沉默了很久,说:“画的不错。”

临睡前,木代一直在想罗韧奇怪的反应,还有那副画。

昏昏沉沉睡去,又蓦地惊醒,醒时后背发凉,不知道自己在哪,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剧烈的喘息。

喘息声渐平,终于发觉,是在一个冰凉森冷的地洞,自己的位置很奇怪,似乎在洞壁高处。

整个人恍恍惚惚,被潮气、霉气还有绝望的气息围裹着。

有很小的沙粒,从眼前,簌簌落下。

再然后,突然地,有人从洞顶直翻下来,从她眼前极速掠过,然后一声闷响,重重摔落在洞底。

洞里亮起来,她低头,看到血泊中趴着的那人,她认识那装扮,还有掀起的上衣处,插在后腰里的那把匕首。

她哭起来,眼泪越流越多,嘶哑着嗓子叫他:“罗韧?”

……

哭着哭着,就醒了。

睁开眼睛,屋里黑漆漆的,摸了手机来看,距离睡下,并没有多久,她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这梦那么逼真,让她对床心生恐惧,伸手去摸面颊,真是湿的。

木代翻身下床,脚在地面摸索了一阵,没找到鞋,索性赤脚,足心触到冰凉的地面,凉意顺着涌泉穴慢慢上行。

她走到窗边,伸手推开。

从这里,可以看到罗韧的房间,在那个黑暗围裹的方向,亮着灯。

他也还没睡。

下意识的,木代两手合起,低下头,并起的指尖触到额头。

心里默念:只是噩梦,只是个梦罢了。

第9章

又等了两天,这一次不止是木代,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担心了。

曹严华真的像是失踪了一样,就算是真被家里人关起来了,为了不让朋友担心,总还是可以委托父母兄弟给他们这边来个电话吧。

一万三止不住往坏处想:第四幅水影里,有个送亲的轿子,而曹严华的二表弟是要结婚,这中间会有联系吗?都是亲事啊。

把这顾虑跟木代讲了,木代觉得不是,年代对不上——关于狗的那些水影,至少也得是百年之前,不过,不管对不对得上,这趟曹家屯之行,应该是箭在弦上了。

几个人约定了第二天出发,炎红砂那头事情还没完,说好了加快速度,事情一完马上奔重庆。

头天晚上,木代收拾行李,跟霍子红说要出门一趟,霍子红问她:“又是为了说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事?”

当年渔线人偶的命案,霍子红一早知道里头一定有解释不了的蹊跷,但她并不深究,偶尔提起来,也只说是“你们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儿”。

这样反而好,木代觉得,霍子红身上有点难得糊涂的意味,却又揣的比谁都明白。

一万三也扭扭捏捏地去跟张叔提了,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承想张叔头也没抬,说:“哦,知道了。”

一万三估摸着,张叔对他已经绝望了。

临睡前,木代接到罗韧的电话,跟她确认第二天出发的时间,又吩咐她要带的一些东西——一切都很顺畅。

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在最后一秒,当她和一万三两个人,顶着蒙蒙亮的天色拎着行李坐上罗韧的车子时,罗韧忽然说了句:“我送你们去机场。”

原本说好了是开车去的,一万三还以为是计划更改:“改坐飞机了?”

“不是,我有点急事,没法……送你们去了,所以临时给你们都买了机票。”

一万三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没能消化这句话,车子里有几秒钟的冷场。

过了会,木代轻声说:“也行啊,你去办自己的事,事情好了再跟我们汇合也不迟。”

一路无话,罗韧把两人送到出发航站楼,没有跟着下车,只是目送她们进场。

木代走了几步,又折回去,罗韧有些奇怪,下意识身子倾向这边,打开了车窗。

她站在车窗的框框里,像是进了电视屏幕,说:“不管你是去忙什么事,一定要小心点,罗韧,我前两天做了关于你的不好的梦。”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好像是失足,摔下去。不管去到哪里,你都留意这个。”

罗韧说:“你都没问我是什么急事。”

木代笑笑:“问了你也不会说啊。”

她转身离开,紧走几步赶上停下等她的一万三,一万三小声问她:“罗韧有什么急事?”

“不知道。”

一万三吓了一跳:“不知道?”

“嗯。”

“那你不问他?”

“人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人家不说,何必追着去问呢。”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着重强调:“那不是人家,那是你男朋友!”

又小声嘀咕:“你俩到底是不是在谈恋爱?”

木代反问他:“你觉得像不像在谈恋爱?”

一万三居然迟疑了一下,说:“要我说实话吗?”

一万三觉得,这个分人,得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感情。

一男一女在一起,牵了手,接了吻,外人看来在一起,那都叫谈恋爱,但谈的是天上的云还是脚底的泥,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小老板娘,我也不怕你骂我渣,我谈过的女朋友两只手数不过来的。”

隔着候机厅的玻璃望出去,蓝天白云,有飞机腾空,也有飞机降落。

木代问他:“动了那么多次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