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伸头轻轻抚摩她发顶。

过了一会,响起了滴滴的闹铃声,木代也懒得去想为什么闹铃会响——又听到窸窣包装纸的折压声,罗韧拂开她头发,递了块巧克力到她嘴边,说:“晚饭时间,领饭。”

木代没胃口,不想吃。

罗韧说:“我们两个,如果站在同一起跑线挨饿,一定是你比我先饿死,更何况你还比我多饿了几天。你得撑着多陪陪我,这是任务。”

木代笑起来,张口咬住巧克力坐起来,问他:“你就没有个失望的时候?”

罗韧说:“反正也这样了,进去看看吧。”

他起身,手电留给木代,折了条照明棒在手上,另一手握了匕首,吩咐她:“你在这等着,看到我在那头晃照明棒了再进。”

木代说:“要当心啊。”

罗韧笑:“这还用说吗。”

他吁一口气,伏下身子,匍匐着进了地道。

地道逼仄而压抑,胸腔被压迫的似乎呼吸都困难了,但好在并非很长。

木代看到,照明棒的微光在地道深处左右晃动。

她马上进洞,爬的反而更快,到尽头时,罗韧抓住她胳膊,拉着她站起来,说了句:“有死人,做好心理准备。”

尽管有罗韧的话打底,手电光甫地照到那一大堆堆叠的尸骨之上,木代还是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慌忙移开手电,四周都是石壁,这像是一个石坑,有一面似乎也是刀削斧凿,密密麻麻的古体字,再往上照,青铜色的罩顶,如同一个穹庐。

脚下忽然踩到什么,木代捡起来看,是扁形三棱的箭头,罗韧接过来,思忖片刻,忽然发力,向顶上抛了出去。

铿的一声,撞击声响,罗韧说:“是青铜的。”

他蹲下身,用照明棒在四周弹了弹,又捡了什么,起身摊开手心,一枚圆形,方孔,是古钱的形制,另一枚狭长,末端有圆环,像刀。

木代脱口而出:“齐国的刀币。”

罗韧奇怪:“你怎么知道?”

木代也很意外:“上学的时候,学校汇演,班级排演了个关于屈原的剧,有一幕是奸臣在楚王面前陷害他收受齐国贿赂,台词是‘三闾大夫,你吃了齐国的刀币,就帮齐人说话吗’,我印象很深的,还去搜过长什么样。”

不止搜齐国的,战国其它国家的也搜过。

她拿过罗韧手中另一枚钱,放在手心掂了掂重,看到方孔两侧有钱文凸起:“这是秦国的半两钱,秦始皇统一币制后,这应该是全国统一的法定货币。”

她看向那大堆尸骨,不自觉往罗韧身边缩了缩:“罗韧,这是坟墓吗?那些人,是秦朝的人吗?”

刀币尚在使用,半两钱又已经出现,粗略估算日子,秦初是错不了的。

罗韧说:“朝代差不多,但不像是坟墓,埋人可不是这么埋的。”

他抬头看高处,底下明明是石坑,上头却是青铜罩顶,铜石相焊,当初应该是铁水或者青铜浇筑焊死的。

罗韧走到堆叠的尸体前,忍着心头嫌恶细看,衣服确实是古制,朽烂的不成样子,有些尸体已经是白骨,有些又像是皮包骨的干尸,但一具一具,堆叠摆放,居然很整齐,边上是一堆青铜刀剑,还有斧戟,无一例外,尖锐处都是磨钝了的。

想起刚才的那条石道,罗韧心中一动,那确实需要大量的工具人力,不是一刀一剑就能完成的。

而从封口的泥土块石来看,有人真的凿出去了,并且把这些人的遗骨整齐摆放。

这些人到底是谁呢?

罗韧推了一下最顶上的那一具,原本想找找看衣服上是否有什么特征的,谁知道咣当一声,那人身上掉下一块牌子来。

长方形,似乎也是青铜制,像是古时候的腰牌,一面古朴平滑,翻过来……

罗韧一怔,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那是个甲骨文的“刀”字。

脑子里像是突然勾连出某些可能的联系,罗韧顾不得其它,赶紧翻看边上的那一具,同样的,青铜腰牌,这次换了一个字,是甲骨文的“水”字。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忽然在身后说了句:“罗韧,有几个字我认识。”

罗韧回头,看到木代举着手电蹲在那面有古体字的石壁前。

她转过头来,说:“神棍上一次发过尹二马那里的竹简的照片,上头都是篆体字,我看过很多。”

她看过很多,而且,有些篆体字,接近繁体规格,并不难认。

有几个尤其明显。

——钜子令,杀。

第21章

两人几乎同时想起了神棍发过来的竹简照片上所记述的故事。

尹喜问:如果七星长亮,该怎么办呢。

老子沉吟良久,回答,钜子可期。

尹喜又问:钜子是谁呢。

老子回答:我也不知道。

老子确实也不可能知道,因为按照年代推算,墨家第一任钜子墨子的出生,是在老子去世之后。

所以,眼前出现的这个“钜子令,杀”,大有玩味之处。

罗韧过来,也蹲下身子,接过木代的手电,逐字逐句看篆字记述的内容,这一段内容其实不长,记述的也简单,语气极悲愤,大意是:风云突变,墨家四起,钜子令杀,海之畔、山之颠,黄土恶绝处,星君一再陨落,吾辈十人绝路于此,皆被诱入地坑,铜汁浇顶,再无生路云云。

形同绝笔,即便千余年后展读,悲怆痛绝之意,依然在斧凿石痕之处盘桓不去。

这留书,一定是在通往外头的地道凿穿之前刻的。

罗韧拉木代:“过来,帮我忙。”

他把那些堆叠的尸体一具具搬下,在边上重新再堆,每搬下一具,就寻找尸身上的青铜腰牌,一共九具尸身,九块腰牌,都递给木代。

木代按照吩咐,把九块腰牌都翻到有字的一面,细细辨认,然后依字的不同分成四组。

甲骨的“刀”字,一块;“水”字,一块;“口”字,一块;剩下的六块都是同一个字。

字形像山,罗韧认出,那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第五根凶简,简言是土?”

罗韧点头:“八九不离十了吧。古代,土同坑杀,同活埋,同密封。”

篆书里说“吾辈十人绝路于此”,用“绝路”而不用“被杀”,可见当时这些人还都没有死。

木代有些唏嘘:“都说钜子是墨家的首领,钜子令杀,是墨家对付这些人的吗?我听说墨家讲究仁爱非攻,怎么会忍心用这么残忍的手法呢?”

罗韧心里已经约略有几分明白:“这要看,对付的是什么人了。”

他话锋一转:“在南田,腾马雕台那一夜,一万三有一句话,一直让我印象很深。后来,神棍在尹二马那里也探听到类似的消息。”

那时候,一万三看着腾马雕台的轮廓喃喃:“这要在古代,可真像个祭台。”

说着,还伸手指向大片迎风弯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台子上再站一个祭司,嘴里念叨两句天灵灵地灵灵……”

而神棍也传达了类似的意思,说是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导致人类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风、雷、电等等,而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简要靠凤凰鸾扣克制,凤、凰、鸾是用来作为图腾的吉祥玄鸟,代表着原始的玄鸟崇拜。

罗韧拉着木代就地坐下:“中国古代神话故事里,后羿射日,射下来的是三足神乌,类似于鸾凤之鸟,七根凶简又和北斗七星有关。星主黑夜,鸾鸟则代表白昼。两相对比,确实像是两种力量的制衡。尹喜问老子七星长亮怎么办,七星长亮,听起来像是黑夜不散。”

木代听明白了:“老子回答钜子可期,就是预见到后来的墨家力量可以对抗凶简?”

罗韧点头,指了指地上的腰牌:“在身上放这些东西,死后都要规规整整入怀,可见这些对他们意义重大,这些人应该跟钜子或者墨家无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有一部分人追随凶简。”

追随凶简?木代觉得难以置信,哪怕是在南田,被项思兰影响的那些人,也只是被迫为之,谁会主动追随呢?

罗韧解释:“在西方,有拜上帝教,就有拜魔鬼教。有一种偏激的说法认为,宗教源自人心的恐惧,追随魔鬼,并不是发自真心的拥护爱戴,而是害怕魔鬼把厄运降给自己。”

木代说:“这就像抗战时候的那些汉奸吧?”

罗韧想笑,她这比喻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仔细琢磨,也确实有那么点意味在。

他说:“通俗点讲,当时有人拜凶简,而且可能自成一体,组织严密。”

木代问:“目的是什么呢?”

罗韧回答:“七星长亮。”

七星长亮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至于代表了什么样的局面,他还没有猜透。

罗韧取出匕首,示意木代帮他照亮,在地面上粗略勾勒出一幅国家地图。

说:“我起先也没有想到,就在刚才,忽然回忆起神棍说,八卦观星台上,开始是七颗星,后来暗了四颗,剩下的三颗分外明亮。”

他刀尖下指,在地图左下角,广西北海附近打了个叉,木代接口说:“五珠村。”

罗韧加了一句:“海之畔。”

经他一提,木代脑子里忽然火光一爆:“你是说……”

罗韧笑着点头,刀尖上移,黔桂附近同样打了个叉:“四寨,山之颠。”

木代吁一口气,罗韧看了她一眼,刀尖滑向西北,这一次,并不说话,等她说。

这地方,木代再熟悉不过了。

“小商河……黄土恶绝处?”

小商河位于戈壁沙漠,飓风起时黄沙漫天,在古人看来,可不就是彻头彻尾的黄土恶绝处?

她有些怔愣:“所以,我们并不是……”

罗韧点头。

老子回答尹喜说,没有人能够打开凶简,这话是不确切的,按照这里得到的讯息来看,老子死后几百年,凶简就曾经打开过,非但地域分布天南地北,而且分布的那些地方,跟他们到过的地方颇有重合之处。

如果七根凶简确实对应北斗七星,那么古时追随凶简的人,称呼凶简为“星君”就显得顺理成章,而“星君陨落”意味着凶简被收。

所以,所谓的“凤凰小分队”,根本也不是第一批对付凶简的人,当年的墨家,钜子手下的人,做的是跟他们类似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先来者们对付的不止是凶简,还有那些追随凶简的人。

罗韧重新抬头,看那个所谓铜汁浇顶的穹顶,曹家村里,没有听说过地面上有这个古迹,而根据之前在外头的地理位置来看,这处穹顶之上,应该还是山。

最大的可能性是,在这个穹顶浇成之后的漫长年月里,周边的山体不断塌方、泥石流,硬生生在穹顶之上又造就了一座山。

如果这里的这根凶简简言是“土”字,那么当年钜子手下的人堪称以眼还眼斩草除根——罗韧甚至觉得,或许正因为当时这种“风云突变,钜子令杀”的手段,才令得拜凶简者的组织一蹶不振甚至逐渐绝迹。

不过……也并非就能这么乐观了。

地道凿通,有一个人逃出去了。

罗韧突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他看向木代,声音都随之压低很多:“按照秦汉之初的人口分布,这样的山凹村子,几乎不大会有人迹。”

木代虽然还没想透,但也知道他语意一定未尽:“所以呢?”

所以,那个人逃出之后,是否根本没有走远,他的同道殒命于此——他会不会等待风头过后,就地造庐结社,今天的曹家村,追本究源,会不会是,从他而始?

今天是婚礼的正日子,第一天。青山推门出来,第一件事就是仰头看天。

牛毛细雨,连绵不尽。

到底是觉得晦气,皱起眉头呸了声:“又下雨!”

前院里,不少过来帮忙的村里人,有人纠正他:“下雨也是好日子,下的都是财气福气!”

国人总是会有这么浑然天成的自欺欺人,忌讳很多事,而当这忌讳当真来临,又往往能够自圆其说,譬如新年里打碎了饭碗不吉利,真打碎了,又叫岁岁平安。

青山挠着头,嘿嘿干笑,一抬眼,七婶甩着毛巾打着裤腿溅上的泥点子一路过来。

青山父母前些年先后生病没了,婚娶大事,仰仗的都是村里的老一辈,七婶浑然扮演了娘的角色。

跟他急急交代:“我找二瞎子算过了,吉日就是今天,吉时不能超过正午12点,提前半小时,全村的人都得到晒场,新娘家的人坐一桌……”

说到这,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说她是孤儿我也晓得,怎么连个亲戚也不来一个?统共来了两个小姐妹,昨晚才到,还说什么请假不好请,今天吃了酒就要走——要开三天席呢。”

青山陪笑:“亚凤命苦……”

“呸呸呸,大喜日子,说什么命苦,”七婶素来的杀伐决断,“我已经安排了,那些外村来的,外头打工回来的,都安排坐娘家桌了,让金花负责那桌。”

青山松了口气,忽然又想到什么:“那请牌位……”

请牌位是村里的规矩,牌位由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保管,万一去世,就由年纪次之者顶上,每逢有婚事,村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一大早要去老者家里请牌位,请到之后,要由大人们领着,抱着蒙了红布的牌位绕村一周,每过一家家门,都要说句吉利话,譬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什么的。

婚礼仪式上,夫妻除了掰天地父母彼此,还多一道拜牌位。

牌位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没这牌位,就没这村子。

七婶让他放宽心:“都安排好了,到时候锣声一响,就是绕村开始了,红包备好了吧,小童子这么走一圈,要给赏钱的。”

……

十点刚过,铜锣第一声起,包着红布的锣捶直打锣心,起势沉落势稳,轰的一声,锣声悠悠,阖村上下,远远近近,都听得清清楚楚。

刚进村的炎红砂听见了,非但听见了,猝不及防间,还险些吓了一个踉跄。

但她很快稳住了神,夹紧公文包,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拽了拽身上有点松垮的黑色小西服,活动了一下因为穿着坡跟鞋走的很不舒服的脚踝。

以上诸般,都是昨晚临时开车进城置办来的道具。

长吁一口气,要求自己泰然自若。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一名……保险从业者。

第22章

曹金花猛扒饭。

早上,七婶过来跟她说,新娘的亲友那桌要由她负责,言下之意就是到时候你甭吃饭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四方来客照顾好,展现曹家村热情好客的风范是正经。

所以,提前填饱肚子很有必要。

吃干抹净,还揣了个馒头回房,抓紧最后的空隙时间看这个月的展业客户日程表,待签单的、续费的、待促成的、新开发的,怎么掰扯怎么算,这个月的目标好像都完不成——除非能尽快拿下那一箭三雕。

不行,时间就是金钱,刻不容缓,要跟七婶说,三天流水席,自己也不能跟全程,明儿就要离开。

正思忖着,弟媳妇忽然在院子里嚷嚷开了:“大家姐,有人找,你同事。”

同事?

曹金花惊的连馒头都忘了嚼了,赶紧开门出来,看到院中央站了个年轻的姑娘,门外有两看热闹的村里人,估计是他们帮忙把人领来的。

自己的员工信息表上,是填过老家的地址,但是这山路曲里拐弯的,同事怎么会找来呢,而且这制服,看着也不是公司的统一形制啊。

曹金花满腹狐疑的,但是这疑惑,很快消减。

两个原因。

一是,这个叫炎红砂的姑娘,自我介绍是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客服部当地分公司的,张口就叫她jenny。

二是,炎红砂说,客服部接到一个叫henry的客户的电话,说是想给自己和一双兄妹买保险,指定曹金花做保险业务员,她打曹金花电话怎么都不通,打听了之后才知道她回老家参加婚礼了,为了不让客人久等以致飞单,也为了节省时间——她就跑这一趟,把客人资料先带过来,方便曹金花做险种搭配推荐。

ry,不就是自己惦记了一早上的一箭三雕吗?

曹金花感动的一塌糊涂,虽然对方轻描淡写的说“跑这一趟”,但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的直属主管一再央求的——对保险业务员来说,有时候一两单的达成就意味着自己当月的级别、佣金比例和主管的管理提成,所以有的时候,是整个团队在帮忙,上下齐心促签单。

这就是团队的力量!

曹金花接过客人资料,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我马上,我很快就根据客户信息做险种推荐,很快。”

炎红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很严肃:“求精不求快,保证服务质量才最重要。”

曹金花赶紧点头,心说公司客服部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这么有专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