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正兴起,忽然发现,木代的目光直往地下瞄。

瞄什么呢,炎红砂低头,看到一道人影,正斜斜映在地上。

她是背对着门的,此时此刻,脊背都冒凉气了,问木代:“谁啊?”

“你自己看呗。”

炎红砂小小声:“快跟我说不是罗韧。”

木代慢吞吞搓手里的衣服:“我不擅长撒谎。”

完了!炎红砂觉得自己的心咯嘣一声就碎了。

与此同时,罗韧的手按上她的肩膀:“来,红砂,我们出来聊聊。”

炎红砂战战兢兢回头,干笑着打哈哈:“我现在……忙。”

罗韧也对着她笑,笑着笑着忽然变脸,单手箍了她腰,抱起了就往外拖,炎红砂尖叫:“非礼!木代,你男朋友非礼,你就不说点什么?”

木代抬起头,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泡沫:“我很反对罗韧这种粗暴的行为。”

说完了又低头,搓洗衣服搓的不动如山,听到炎红砂在外头鬼哭狼嚎,又听到一万三过来问:“吵什么呢……炎二火你别抱我腿!放!放开!”

木代端着衣服出去的时候,一万三恰恰被炎红砂拖倒,两人互相抱怨嚷嚷着倒成一团,罗韧站在边上笑,看到木代时,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

木代居然被他看的脸红了。

曹严华把水盆端到茶几上,几个人坐到边上的沙发上,或侧头或偏头,对着水盆去看。

水影没有立刻出现。

罗韧说:“等一等吧,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等就等吧,也不急这么一时。

屋子里安静下来,经历了这一番折腾,每个人都多少有些疲倦,木代靠在罗韧身上,眼皮越来越沉,罗韧摸摸她头发,说:“你先睡会。”

木代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趴到罗韧腿上,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曹严华大叫,又有水溅到脸上,急睁眼时,看到曹严华和炎红砂都站起来了,曹严华揪着亚凤,气的脸色都变了。

木代茫然,罗韧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水,说:“没什么,亚凤想撞翻水盆。”

确切的说,不是想撞翻,那时候,觑着每个人都精神放松,坐在角落里的亚凤忽然拼着力气站起来,一头向着盆里栽过去——罗韧觉得,她是想把水给喝了。

好在离得近的炎红砂和曹严华都动作很快,一把把她揪起来了——只是撞到水盆,有几滴水溅到了睡着的木代脸上。

再不敢冒险让亚凤坐的近,曹严华几乎是把她提拎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扔下的,罗韧看木代:“还困吗,再睡会吧。”

木代没有立刻说话,她伸出手,抚着脸上刚刚溅水的地方,有点愣神。

罗韧看出不对了:“怎么了?”

怎么了?刚刚,水溅到她的刹那,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什么图景。

不止是图景,似乎身处的环境都变了。

木代盯着水盆看,晃摇的余势未消,里头的水还在轻轻漾着,她咬了下嘴唇,顿了顿迟疑地把手伸进水中。

罗韧第一反应是阻止,转念一想,凶简是不会附他们几个人的身的。

果然,木代眼睛轻阖,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整个身子都似乎颤了一下,另一只手拉他:“罗韧。”

罗韧会意,看了炎红砂他们几个一眼,点点头,也把手伸了过去。

炎红砂和一万三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续的,也照做了。

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木代手指接触到水面的刹那,周身的场景忽然都变了,青天、丽阳、徐徐的风,但不全,像是一块突兀的场景。

直到罗韧他们都照着做,这场景才拼图般严丝合缝,非但能看到,还能听到、闻到。

木代睁开眼睛看,罗韧他们都在,几个人,不知所措的,站在一块青草地上,身边有路人经过,穿着短打的马褂,光着前半个青脑壳,脑后结着大辫子。

清朝吗?但他们像是透明的,那些过路的行人,似乎都看不到他们。

边上的私塾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透过半开的窗棱,看到里头的半大书生,脑后都垂着辫子,捧着书卷,摇头晃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

前头的案桌上,坐了个带眼镜的老夫子,镜梁架在鼻头上,手里持一把戒尺,但凡觉得学生读的没生气,就啪的一声往桌子上敲一下,于是那参差的读书声,便忽的响亮起来。

什么意思?木代茫然。

就在这个时候,私塾里走出来一个姑娘,鹅蛋脸,剪水双瞳,油光发亮的大辫子,穿葱绿色琵琶对襟的褂子,袖口和下摆都用黑布滚着边,端了个大食盆,木勺在里头搅着,走到院子中央的青草地上,木勺子在食盆边上敲了三下。

叮铃咣当的声音,一只脖子上挂环的土狗小跑着从灌木丛里出来,三两步窜到食盆边,低着头在盆里稀里哗啦一气,那姑娘咯咯笑着,伸手摸了摸狗的脑袋。

那狗抬起头,眼睛却是死死盯着木代的。

木代骇叫一声,身周的景象迅速撤去,再一定神,是在旅馆房间,罗韧他们都在,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木代心头余悸未消,迟疑着问了句:“你们都看到了?”

应该是都看到了,曹严华后背有点发凉,低声嘟嚷了句:“又是一只狗,怎么绕来绕去,都绕不开那只狗呢?”

静默中,炎红砂忽然颤抖了叫了声:“罗韧。”

每个人都看她,这才发现,炎红砂的神色很是异常,脸色苍白不说,连额头上都渗满了汗。

“这个女人我见过的。”

见过的?罗韧心头一凛:“什么时候?”

“在五珠村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本来是火化我叔叔的遗体的,但是闭路电视的图像上,炉口里,出现了一个被烧的女人。”

她声音有点发抖。

“就是那个女人,跟我刚刚,在私塾里看到的那个喂狗的女人,一模一样。”

【番外】

一模一样?

之前几次的水影,或是一万三画出来,或是模糊的图像——老实说,那样的场景,只能辨出男女情境,想认出是同一个人,确实困难,所以他们多少都当成是独立的画幅来看,除了有一条狗贯穿始终。

但是现在不同了,因为炎红砂的梦境和亲眼所见是相对真实的,如果她说一模一样,那么就说明,图幅上的人物,也同样具有延续性。

罗韧沉吟了一下:“一般来说,凶简被收伏之后,总会给我们呈现两副图景。一幅是水影,另一幅是提示我们怎么找下一根凶简。”

木代插了一句:“水影出现的特别快,但是提示总会拖延一段时间。”

这话没错,罗韧看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木代一时间答不出来,倒是一万三向前凑了凑:“我觉得,好像是……”

炎红砂催他:“说啊,好像什么?”

“感觉上,这水影是凤凰鸾扣早就准备好的,只等凶简被缚就马上呈现。但是下一根凶简,凤凰鸾扣也还在找,所以提示出现的晚,也相对艰涩。”

罗韧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水影,可能是成型的一个故事,而且这个故事的呈现的时间线是反的——你们仔细回想一下先前那几幅水影。”

先前那几幅?都有点印象模糊了,木代仔细回想:一只狗,和凤凰鸾扣,被火烧的女人,竹帘里,女人和男人互相搂抱,新娘的大红喜轿……

有什么东西灵光一闪,她低低“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曹严华已经尖叫起来:“我懂了,大姑娘,结婚,然后梳妇人头,这样的时间线才是正的!”

罗韧笑起来:“是的,我们就从今天的这幅图景往后推。”

“从服饰和发型上看,那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在私塾里出现,但大家都知道,早些时候,女人是不会进这样的私塾读书的,所以她可能是私塾先生的女儿,在家里帮忙做家事,家里头,还养了那么一只狗。”

“然后,到了出嫁的年纪,坐着大红喜轿,嫁人了。你们仔细回忆那副图景,当时,那只狗,是遥遥落在后面,盯着大红喜轿的方向的。也就是说,这只狗,她并没有带过去,可能留在了娘家。”

炎红砂是最懒得动脑子的那个,所以听别人分析时,也最入神,听到这时,嘟嚷了一句:“谁陪嫁还带条狗啊。”

“接着是第三幅图景,掩映的竹帘,男人和女人搂抱,院子角落的阴影里有条狗。我猜想,这个小院,就是女人嫁过去的婆家。这条狗又出现了,极有可能是自己跟过去的。”

有道理,虽然没理由把狗陪嫁过去,但是如果狗自己跟过去了,一定也就顺便养着了,反正看家护院都需要狗,吃食也并不费。

一万三接着罗韧的话说下去:“第四幅,女人家里起火了,女人被烧死。那条狗应该见证了全过程——但是也奇怪,一般情况下,狗是护主的,那狗不说冲进火场救主子,反而蹲在边上不动如山。”

炎红砂哼哼:“又不是每条狗都是忠犬八公,畜生就是畜生。”

罗韧继续:“第五幅图,就是那条狗和被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在一起。所以水影是一个故事,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七幅水影组成完整的故事,但是我们现在只看到了五张,虽然故事渐渐明晰了,但是前因后果,还是不知道。”

不过,这个故事,一定跟七根凶简有莫大的关系,只是关系在哪,暂时还理不出来。

看到几个人多少有点意兴阑珊,罗韧给他们打气:“慢慢来吧,事情总会搞清楚的——收了第五根,我们至少赢了时间,四十九天重新开始……”

他突然住了口。

是,依着亚凤所说,收伏新的凶简,就多赢得了新的四十九天,但他和青木的约定,也就在这一两天了。

如果菲律宾之行不顺,如果出了事……

罗韧有点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曹严华说了句:“小罗哥,青山和亚凤怎么办啊?咱们不能一直带着吧,又捆又绑的,这……犯法吧?”

一提到这两个人,罗韧就头疼。

婚礼当天,新娘新郎就全不见了,曹家村里一定炸开锅了,至于曹金花,虽然自己吩咐了她不要乱说,但是二十多年的乡里乡亲,人心偏向,她未必会为了他们这些外人守口如瓶。

活脱脱两个烫手山芋,带着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放了又委实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罗韧站起身,说:“我去外头打个电话。”

在菲律宾时,有些审讯,他的确配合用到过刺激药品,对大脑和脊髓里的受体产生作用、抑制活性,使人不由自主放松、更倾向于说真话,但是此时此地,这种管制品很难获得。

他拨了电话给何瑞华医生,想问他在这个地段附近,有没有信得过的靠谱同行,可以帮他做一次催眠。

罗韧直觉,亚凤行为的确乖张,心狠,嘴也硬,但凶简离身之后,她只是一个难缠的女人,并不是一个精神力量很强的人。

何瑞华答非所问:“木代跟你在一起吗?”

“在。”

“她可以。”

罗韧半天都没能消化“她可以”这三个字的含义,反应过来之后,简直难以置信:“木代可以催眠?”

“根据你说的,简单的这种,她可以的。”

罗韧觉得何瑞华在说笑:“怎么可能,木代自己……都有点理不顺的。”

何瑞华笑起来:“罗韧,很多事情,我们应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如果木代身具三种人格,而其中每一个人格都可以独挡一面——这除了表明她自身存在紊乱之外,恰恰反面说明了,她的精神力量,同时也相当强大。”

“木代在我这里治疗过,你不要以为她在这里的时间都是浪费了的,我和她认真探讨过各种恢复的方法,其中就包括催眠。她未必能做的很好,但简单的催眠和自我催眠还是可以的——我不会介绍我的同行帮你达成私人目的,这本身就是违反职业操守和行业准则的。”

罗韧一时无话,沉默间,想挂掉电话,何瑞华让他等一下:“有个人想跟你说话。”

说话?谁?罗韧一时间没想起来,直到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刀哥哥?”

聘婷?

罗韧进来的时候,情绪还有点不能恢复,木代好奇地看他,罗韧说了句:“聘婷好多了。”

聘婷?这名字真是有一阵子没听到了,木代还没来得及说话,罗韧又看向一万三:“还问起你了。”

一万三结巴:“她……她记得我?”

“她又不是失忆,谁实实在在陪过她,当然记得。”

说完了拉木代:“来,出来,跟你说话。”

木代被罗韧拉出去,心里还记挂着聘婷那边:“她都记得一万三,记得我吗?”

“记得,问我了,身边那个漂亮姑娘是谁。”

木代有点紧张:“你怎么说的?”

从郑伯的只言片语之中,她隐隐觉得,聘婷对罗韧,不是没有感觉的——聘婷会问,在她意料之中,但更重要的,是罗韧怎么去答。

罗韧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啊,不就是女朋友吗,说你是保姆,人家也不相信啊。”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上前,搂住他腰,头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

罗韧低下头,亲了亲她头发。

木代的心思,聘婷的想法,他都了解,回答了聘婷之后,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沉默意味着什么,他也懂。

只不过,有些事情,必须只能顾一个,更紧张谁就更顾谁,两头不是一样的水,没那个必要去端平。

木代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他:“你刚刚,特意对一万三那么说?”

罗韧嗯了一声,不否认。

“一万三说话都结巴了,你在撮合他们吗?”

罗韧说:“感情这种事,顺其自然,我从来不撮合谁,要说撮合,其实我更愿意撮合一万三和红砂,就是……”

怎么说呢,这两个人,现在也很好,就是相互之间,迸射的不是那种火花。

就像刚刚在洗手间外头,她抱着一万三的腿救命,险些把一万三的裤子都给拽了。

木代点头:“我也是,我刚拽着红砂给一万三洗衣服,她大包大揽下来,还问曹严华,有没有衣服,横竖是洗,有了一起洗。一点也不区别对待,浪费我心血,我还带伤作饵呢……”

她竖手指头给罗韧看,刚在医院的时候,手上的伤也一并处理过,医生让她尽量别碰,不碰的话就不疼,所以她翘着指头洗衣服,别提洗的多别扭了。

罗韧大笑,还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来私下里暗搓搓的,都在往没用的地方推波助澜,他搂了下木代,轻声说:“有件事,可能要请你帮忙,能做就做,不能,不勉强。”

“什么事?”

“试试看,能不能……催眠一下亚凤。”

灯熄了,房间里安静下来。

亚凤斜躺在角落里,之前,她听到这群人絮絮的说该睡了,青山被曹严华拎去了洗手间关起来,炎红砂过来,给她身后垫了沙发垫,木代从楼下借来一个闹钟,拧着发条说大家都累了,可别睡过头,要上一下闹表。

灯关了之后,才发现那个闹钟表盘居然是夜光的,正对着她,莹绿色的秒针一直在眼前走,一圈一圈,死板而又规律,伴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沙发那一头,传来罗韧和木代说话的声音,一个低沉,一个轻软,断断续续,像情人的夜话,但竖起耳朵听,说的居然是她。

——实在不行,就把亚凤和青山放了吧。

——也只能放了,没有精力一直带着他们。关起来了也不合理,像曹严华说的,那是非法禁锢,我们也麻烦。

——其实他们也未必知道很多。

——亚凤只是嘴上说的厉害,其实只是个被附过身的人,就算跟凶简的相融度很高,又能知道多少呢。

——也就是个小角色,我们还是想办法找到下一根是正经。

……

果然,无奈之下,还是得把她们给放了,能防一阵子,谁还防一辈子?亚凤心里一阵轻松,身后的沙发垫柔软而熨帖,渐渐的,她也有些睡意了。

——困吗?

——好困。

——想快点睡着的话,可以数羊。

——也可以数着步子下楼梯啊……

——一级,两级……

娇憨的,带着慵懒的声音,亚凤困意袭来,迷迷糊糊的,随着木代的声音,眼前真的好像出现长长的、望也望不到头的木质楼梯了。

一级、两级,步子有点飘,恍恍惚惚的,像是总也到不了头,闹钟的指针走到一个点,咯噔一下,忽然就停了,四周,再也听不到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