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到雾散可以进山这段时间,罗韧绝不会安静地待着,他会查看每间屋子、查看院前院后、查看每一丝可能的踪迹,同时焦灼的恨不得一头把雾气撞破。

何必呢,空耗精神。

郑明山拍拍曹严华的肩膀:“小胖墩,我们睡觉去。”

曹严华不挪步子。

郑明山看他:“怎么着,有意见?”

“大师伯,你觉得我小罗哥厉害吗?”

这话问的,郑明山皱了皱眉头:“还可以,怎么了?”

“如果你觉得我小罗哥是个人物,那一个能让他焦虑到安静不下来的对头,应该也不是个小人物吧。大师伯,你不觉得应该重视一下吗?”

这小胖墩说的有点道理,郑明山想了想,示意曹严华跟他一起进后院。

罗韧正站在院墙的角落里,手电直直打向墙顶。

郑明山理解罗韧为什么关注这个角落,依照后院的建筑格局,如果来人走的是房顶,一定会被屋里的人察觉,也不可能从前院进,唯一的可能是两面围墙——但是其中的一面,是三角水榭。

所以这一面墙,是唯一也是最有可能的通道,然而早些年的大院,为着防盗,院墙都做的很高,至少是四到五米,难不成罗韧的对头,也是一个精通诸如壁虎游墙功夫的武林高手?

他问罗韧:“猎豹什么来头?”

“菲律宾,绑架团伙的幕后头目,女人,会枪械、格斗,华人后代。”

郑明山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大致的画面轮廓,这样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跑到西南的小镇来翻墙吧,除非……

除非这个女人和罗韧之间,有着理不开的复杂关系。

想到木代房间里那朵玫瑰花,郑明山没来由的对罗韧生出反感来。

木代的手机都还在房间,没法联系上,当然,连仪器进去都失灵的地方,通讯也未必指望得上,现在罗韧唯一的想法,就是这雾能早点散。

也许郑明山说的有道理,就算来的真是猎豹,也未必能把梅花九娘和木代怎么样,但他就是不放心,不亲眼见到木代,无法放心。

好不容易捱到日出,虽然只有些许光亮,雾也还没有散,罗韧和郑明山还是一起出发了,留了曹严华看家,以免万一梅花九娘和木代回来找不着人。

与其说有雾镇周遭是山,倒不如说是山谷峡谷更贴切,路曲曲绕绕,岔道极多,稍不留神就是死路,得原地绕回,有时爬了一段坡之后,忽然又是一段急下——从高度来讲,上下抵消,等于没爬。

更糟糕的是,时候是盛夏,正是林木灌木疯长的时候,有时候忽然没路,几乎要用身体直接把灌木撞开。

昨天晚上,木代和梅花九娘真的进了山吗?黑灯瞎火的,她们是怎么走的?

太阳高起来了,浓雾转薄,罗韧有些焦躁,刚刚已经走过两条死路了,都是走着走着突然山壁挡道,只能原路返回。

他急走几步,脚下忽然一绊。

俯身去看,像是凹弯的高尔夫球杆,不知道什么材料,轻薄,但坚韧,正奇怪时,跟过来的郑明山脸色忽然变了。

这是梅花九娘的假肢。

但是,为什么只有一根?另一根呢?更重要的是,人呢?

不再往前,原地停下,几乎是排查布防式查找,罗韧绕到一处山壁边时,心中忽然一震。

看到梅花九娘,背对着他,靠着一块石头坐着。

如此安详,无声无息,不知道为什么,罗韧有不祥的预感。

他试探着,轻声叫了句:“师父?”

郑明山循声而来。

看到梅花九娘的背影,他的面色几乎是瞬间煞白,僵了一会之后,大步绕到梅花九娘面前,叫了句:“师父!”

罗韧看到,郑明山跪了下来。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僵硬地挪着步子,也绕了过去。

梅花九娘死了。

端坐,并没有倒,脸上带着笑,像是大笑,身上多处刀伤,致命的是喉部一刀,几乎深及骨头,鲜血泅透了衣裳,好在,身周没有蕴积。

梅花九娘,这位早年的传奇人物,殒命之处,好在没那么狼藉和鲜血淋漓。

罗韧后退两步,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木代呢?”

他张皇地四下去看,梅花九娘死了,木代呢,他的姑娘去哪了?昨天晚上,这里有一场缠斗,木代不会眼睁睁坐视师父遭毒手的,木代呢?

手机响了,他机械的接起来。

是神棍,语气激动:“小萝卜,你知道吗,我让小万万帮我查了,那个观四牌楼,原来……”

罗韧生硬地打断他:“我现在没时间,发给我,或者以后再说。”

他挂掉电话。

郑明山转头看他。

这个梅花九娘的大弟子,木代的大师兄,此时此刻,不再是团头缩脑就着花生米喝小酒的庸常汉子了,他的目光锋利地像到,躬起的脊背蓄势待发,形同一只下一刹就要暴起的兽。

电话持续在响。

罗韧突然愤怒,接起来怒喝:“我说了,我现在没……”

他忽然止住。

电话那头,异样的沉静、沉默,但又涌动着诡异的气流。

这不是神棍。

郑明山缓缓从梅花九娘身边站起来。

听筒里终于传来声音,这声音,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重重年月,带蛊惑的沙哑和女人的妩媚,是噩梦里最深的梦魇,他从未忘记过。

“罗。”

罗韧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冲上颅顶:“木代呢?”

“好久不见。”

“木代呢?”

“这么久不见,不跟老朋友叙叙旧?只惦记你的小美人儿吗?”

罗韧怒吼:“木代呢?”

“她好的很,就是又哭又闹又叫又骂,不过你放心,我脾气好,不会一刀杀了她的——杀了她,就没得玩了。”

罗韧咬牙:“梅花九娘是不是你杀的?”

“那个找死的老太太吗?”她轻笑,“那么老,也不剩什么日子了。”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她的声音低的像是情人的呢喃,“罗,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美丽的女人,一生要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美貌逝去,另一次,才是真正的死亡。”

“罗,我瞎了一只眼,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她咯咯笑起来。

“看到你的小美人儿这么漂亮,我真是嫉妒。”

罗韧死死攥住手机,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想怎么样,或者,见了面,我就知道了。”

“在哪见面?”

“你家就不错。”

家?哪个家?

她继续说下去:“古色古香,视野通透,斜对面就是你朋友的酒吧,罗,你回到中国之后,真是交了很多无聊又奇怪的朋友,为什么会养一只鸡呢?”

她哈哈大笑,那笑声,终于变得狠戾而又恶毒。

“你要尽快赶回来,因为我很不喜欢你的小美人儿,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我的眼睛,只剩下黑漆漆的洞。”

罗韧胸口起伏的厉害,他努力控制声音的颤抖,不想让猎豹听出自己任何的情感起伏。

说:“让我听一下木代的声音。”

“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的人。”

罗韧没有说话。

“医生说,我的眼睛,已经不能再接受眼球移植了。可是,我总是还想试一试。”

她挂断了电话。

雾已经散了,明亮的阳光,照着他,照着郑明山,也照着再也没有声息的梅花九娘。

但是罗韧感觉不到温度,只觉得冷,冰凉。

他抬起头,看到郑明山。

罗韧勉强去笑,嘴唇翕动了一下,说:“猎豹劫持了木代,木代有危险,我要尽快赶回去……”

话没有说完,因为郑明山突然狠狠出拳,角度刁钻,重拳,击在了他的下颚。

罗韧看到了,但他不想躲,巨大的冲击力从下巴冲到脑子里,混沌之下,整个人重重倒地,恍惚中,像是回到了菲律宾,地下拳场的拳台,观众席上,无数人疯狂地呼喝:“打死他!打死他!”

他听到郑明山骂:“混账。”

罗韧挣扎了一下,捂着下巴,从地上爬起来。

郑明山不再看他,走过去抱起梅花九娘,经过罗韧身边的时候,语气刚硬的像铁,泛着火的熔浆。

说:“你先回去。我先为师父善后,很快会去找你。”

罗韧“嗯”了一声。

“她叫猎豹是吗?我会把她变成一条死的猎狗。”

第16章

风云突变,曹严华紧急收拾好行李坐上罗韧车子的时候,脑袋还是懵的。

一夜之间,小师父失踪了,太师父死了,刚被师门承认,师门就等同于不在了,曹严华生就水晶敏感心——猝不及防发生的这些事,让他有自己是个扫把星的感觉。

很多话想问罗韧,又不敢,罗韧脸色沉的像冰,分分钟要杀人的模样。

曹严华只好老老实实坐在后座上。

罗韧在打电话。

先打给青木。

“猎豹劫持了木代,通知我回丽江见面。她昨晚刚得手,现在应该也在回去的路上。你盯好酒吧,酒吧里的人不能再出事……什么鸡?没死就好。”

鸡?曹严华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是说他们家曹解放吗?

觑着这个电话打完,他赶紧发问:“小罗哥,是我们家解放吗?”

“嗯,说是昨晚差点被套走。”

曹严华大骂,骂的和张叔如出一辙:“套猫套狗也就算了,现在盯上鸡了。”

罗韧面无表情:“应该是猎豹的人。”

“她素来喜欢玩这种心理游戏,要动哪个场子,先从外围的阿猫阿狗入手,又不肯一刀杀了,非得玩出些歹毒的花样来。曹解放没被套走,也是造化。”

曾经有过传闻,猎豹动一个对头,先差人捉了那人养的狗和猫,几番手术动过,还回去的时候,宠物的一口气还在,但四肢都被砍了,狗的腿续到猫的身上,猫的爪子续到狗的身上,箱子打开,血腥味中的嘶鸣哀嚎,在场的人无不胆战心惊。

曹严华心里拜了句阿弥陀佛。

罗韧打第二个电话,是给马涂文的。

“把我的号码给万烽火,以后不需要通过你了,我没必要再藏着掖着,我有事拜托他,让他给我电话,价钱好商量。”

曹严华的手机也响了,微信群里的信息,他低头去看:“小罗哥,神先生发来的呢。”

“没空看,他说什么?”

“他说观四牌楼有点眉目了,小罗哥,观四牌楼是什么楼?”

罗韧目视前方,车速加快:“没空解释,自己问他。”

曹严华问题抛过去,神棍奇道:“我不是都告诉小萝卜了吗?怎么他没说吗?那个鲁班,那七根鲁班造的物件,还有尹二马房梁上的信?”

一万三发过来一滴汗,炎红砂跟着也发一滴汗,群里的气氛顿时战战兢兢。

神棍气的跳脚:“罗小刀这个人,最近恍恍惚惚神游太虚,他到底在搞什么?”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耐着性子发过来好几张照片,有那封信的,也有那七根物件的,简单解释了一下,又提到七星长亮时,那些怪异的木头物件,都要驰送什么“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神棍拜托了万烽火帮他在圈定的云南云岭山脉一带寻找一座不合形制的“四牌楼”,原以为要等上一段时日,没想到万烽火那头回的很快,说是云岭近哀牢山地段,有个镇子叫有雾镇,镇上有个大宅,就叫观四牌楼,当地不少人都知道。

怎么是个大宅的名字呢?神棍百思不得其解,问他,那个宅子里有修牌楼吗?

万烽火回答:没有,就是一个宅子,很是气派,只住了一个老太太。

还把宅子的照片发给神棍了,神棍所谓的“有点眉目”,就是指那张照片。

他把那张照片发到群里。

是张正面的,门楣照片,曹严华点开了看,嘴巴越张越大:这不就是……太师父门口吗?他在那门口被大师伯掀了个嘴啃泥,终身难忘。

神棍说:“这么容易就找到,反而让人起疑心。我觉得,这么机密的事,绝没这么简单,这个叫观四牌楼的宅子,可能只是个幌子或者中转点,真正的观四牌楼,另有玄虚。”

说完了,他表示要跟罗韧割袍断义,除非罗小刀当面对他道歉,包他半年的肯德基全家桶,还有给他充半年的手机网费。

曹严华没敢转达这些决绝的话,只是把观四牌楼的照片递给罗韧看了:“小罗哥,这不就是……我太师父的宅子吗?”

罗韧忽然发脾气:“我现在没心思管他妈的凶简!”

曹严华吓的手一抖,险些把手机给丢了。

好在,万烽火的电话过来了,罗韧很快收敛脾气,对着那头交代。

“帮我查人,这个人不是生在国内,但是我了解你们的耳目网络,有人的地方,你们就有办法。我给钱,你负责给我消息。菲律宾棉兰老岛,一两年前,有个绑架团伙的幕后头目,代号猎豹,是个女人,华人后裔。你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要她的所有信息,哪怕祖上三代,查。”

曹严华听着听着,后背忽然发寒。

他没有亲见梅花九娘的尸体,所有事都是被传达、被通知,木代被绑架这件事,听起来总觉得云里雾里般发虚,直到此刻,听到罗韧的逐步安排,才突然觉得惶恐。

小师父可千万不要出事啊。

因着前一晚发生的“套鸡”事件,为安全计,张叔终于松口,即日起,曹解放的宿舍可以从室外露天转移到室内。

傍晚的时候,炎红砂去就近的菜场买了个鸡笼子,安置在靠近吧台的楼梯下头,采光不好,空间逼仄,曹解放似乎很不满意。

所以,当一万三拿着锤子,在楼梯下头敲敲打打,把代表鸡舍的木板牌子钉上的时候,曹解放一直拿头去撞墙,也不是真撞,就是垂头丧气的,啪嗒一下拿脑袋顶过去,抬起之后,又啪嗒一下顶过去。

一万三找来油漆刷子,在牌子上写了两个字:豪宅。

对曹解放说:“解放啊,你看,你住的是豪宅呢。”

曹解放掉转头,撅起屁股对着他。

一万三说:“这样,解放,你老老实实进去,我明天去到街上,给你买块牌子,挂脖子上的那种,只有相当得宠的宠物才会有,你想想,这十里八村,你能找到一只挂着鸡牌的鸡吗?这种光宗耀祖的事,八辈子都修不来的。”

曹解放没精打采,过了会,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真累了,慢吞吞挪进去了。

炎红砂觉得好笑,晚上趁着店里不忙的时候,凑到吧台边问单手作业的一万三:“你说,解放能听得懂吗?”

一万三瞥了一眼在鸡笼子里作思想者状目光呆滞的曹解放:“我相信能。”

炎红砂翻他白眼:“扯吧你就。”

一万三趴到吧台上,朝她勾勾手:“来,哥给你讲个故事,哥有没有跟你说过,哥当年,骑行过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