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一次一样,陡然间日月轮转风云变幻,回过神时,身周的环境极其诡异。

也许是少了罗韧、木代还有炎红砂吧,这上天入地360度的拼图极其细碎,人影模糊,声音也杂冗。

隐约觉得是在闹市,有人敲着铜锣,似乎嚷嚷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街市上的人群簇拥过来,男女老少都有,看穿着打扮,长袍马褂,半秃瓢的顶大辫子,跟上次看到的场景一样,年代应该是在中晚清。

这应该是街戏路演吧,虽然看不真切,从那憧憧的影像里,一万三还是可以分辨出,有耍大刀的、赤脚上刀梯的、胸口碎大石的。

再然后,忽然满堂叫好。

按照经验,如果这不是第一次演出的话,观众的反应就说明,压轴的好戏要上场了。

到底是什么呢,一万三踮着脚伸着头去看。

透过蜂拥的,人群的缝隙,他看到,那个耍把戏的,牵出了一条狗来。

再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轰然的叫好声,像海浪,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

木代急匆匆的,医院的电梯太慢,她没耐心,于是去爬楼梯,楼梯间里只她一个人,蹬蹬蹬的,脚步声一直回响。

她向着走廊尽头处的重症监护病房跑过去。

门口站了几个人,青木,还有郑伯和聘婷。

她并不想和任何一个人寒暄或者打招呼,但是近前时,郑伯忽然过来,有些犹豫地拦住她,说:“木代啊。”

她只好停下。

“那天在这里,一时之间,知道的不清不楚,聘婷太冲动了,回去之后,我说她了。”又转头向聘婷,“聘婷,过来给木代道个歉……”

木代说:“小事,不重要。”

她绕开郑伯,也没有看聘婷,推开病房的门进去,还没到探视时间,不能进到里间,她走到探视玻璃前面,额头贴在玻璃面上,看病床上睡的安静的罗韧,那颗从醒来时起就一直翻沸着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罗小刀睡的真好。

她想起好多好多事,想起最初认识的时候,去小商河的时候,汇合在五珠村的时候,能者多劳,他总是承担很多事,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入夜时,最常说的就是:“你先睡,我来守夜。”

他照顾了她们那么多,这一次,轮到他被照顾了。

罗小刀,累了就多睡会,但是记得,一定要醒过来。

她往玻璃上呵气,伸着指头写字,写想对他说的话,一个字交叠着一个字,交叠到最后,自己都看不出自己写的是什么了。

青木走过来,站到她身边。

说:“多亏了郑先生和他的朋友帮忙。”

郑先生?木代怔愣了一下才反应出,青木说的是大师兄郑明山。

她觉得好笑,这么久以来,从没听到有人称呼大师兄叫“郑先生”,大师兄一直那么一副松松垮垮的形象,旁人总是呼来喝去地叫他:“老郑,老郑啊。”

“顺藤摸瓜,找到了猎豹现在的落脚点,能抓的都抓了,其它的,据说还有在外地的,现在都在通缉中了……也找到了塔莎。”

哦,塔莎,想起来了,罗韧的小女儿。

“其它人都好办,塔莎比较麻烦,她还是个孩子,又是外籍。有关机构正在设法联系她在澳洲的亲属,希望送她回家。”

“那就好。”

“但是,她跟猎豹生活了这么久,谁也不敢冒冒然把她放归到正常的生活环境中,这两天给她做了性格和精神方面的测试,效果很不理想。”

木代静静听着。

“尤其是,猎豹在她身上,施加的针对罗的仇恨式洗脑。我咨询过,这一种的,很难被治愈,大脑是人类最复杂的生理器官,即便是表面上已经正常,也难保不像一颗定时炸弹,在后来的某一时刻,突然爆发。”

他话里有话,木代转头看他:“所以?”

“回日本前,我会先去澳洲,把塔莎送进疗养院——在她身上的威胁解除之前,我要确保她被看管和禁足。”

也在情理之中,木代点头,想了一会,说:“塔莎被送走之前,让我见一下她,我还要确认一些事情。”

她重新看向探视镜内。

但青木没有走,还是那个姿势,一直盯着她。

木代察觉到了,疑惑着,又转过头。

“我听说了厂房内的情形,也在猎豹的落脚点发现了佐助的工具,你也被洗了脑,你的情形被塔莎更严重。”

“所以呢?”

“我怎么能确信你是安全的?我怎么知道你对罗来说,不是更大的一个威胁?”

木代笑起来,很是无所谓的耸耸肩:“你有那个本事,也把我送进疗养院啊。”

“你不解释?”

“我不欠任何人解释。”

她不再看青木,轻轻在玻璃上呵了口气,认真地写了两个字。

平安。

青木沉默着。

这两天,他见识到了郑明山的人脉和圈子,在这里,郑明山远比他吃得开,这位郑先生,是不可能让他做任何不利于木代的事情的。

如果罗清醒过来,也不会让他动的,罗甚至为她挡了一枪。

身后传来脚步声,郑明山回来了。

他好像同木代有话要谈,青木很知趣,依着日式的礼节向他半鞠躬,然后转身离开。

郑明山也站到了探视镜前。

木代说:“大师兄啊。”

从玻璃映出的人影里,她已经看到他了。

郑明山说:“猎豹被国际刑警带走了,确切的说,抬走了。”

“死了吗?”

“对方的鉴定结果是:不再具备行为能力,对他人和社会不构成任何威胁。”

说完,笑了笑,递过去一个微型的开关物件。

木代接过来,不明所以。

“现场发现的,曹小胖从猎豹身上截下来的,我和我朋友研究过,应该是超微型炸弹的引爆器,一般用于人体。既然是猎豹的,估计不是用在你身上,就是用在罗韧身上。”

木代微微挑眉,有些惊讶。

“罗韧入院,做过身体扫描,他身上没有。”

那就是……在自己身上了?木代下意识摸索身上。

“元件和线都拆了,留个空壳,让你做个纪念吧。至于炸弹,吃喝拉撒,五谷轮回,自己解决。”

木代咯咯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前忽然模糊。

“大师兄,我们罗小刀,还有希望醒过来吗?”

她停顿了一两秒,平复了胸腔中那股忽然间排山倒海般的难受,直视郑明山的眼睛。

“大师兄,我不听安慰的话,你讲真话,我能承受的。”

郑明山嗯了一声,屁股兜里掏出个瘪瘪的烟盒来,似乎是想抽,忽然想到这是重症监护病房,又把烟盒塞了回去。

“真话?能承受?”

木代转头看他,用力点头:“我能。”

郑明山看她。

以前,梅花九娘跟他讲起这个小师妹,总是一脸的微笑和纵容,说:“木代这个小姑娘啊……”

现在,他不敢讲她是个小姑娘了,她站在他面前,被数不清的事情磨砺过和磨砺着,磨去了表面的那些稚气、天真的想法和不成熟,渐渐支楞出她自己的风骨来了。

和梅花九娘一样,她也是个硬骨头。

郑明山说:“那我就讲实话。老实说,见到罗韧的时候,以他的失血量、受伤程度,依我以往的经验判断,属于抢救不过来——他早该死了的。”

木代的牙齿死死抵住嘴唇。

郑明山耸耸肩,食指屈起,磕了磕探视镜:“但是你看,他到现在还好好的躺着,你问罗韧还有没有希望,其实从那个时候起,老天就给你希望了。只不过这希望像个小畜生,咱也不知道它会不会中途夭折,能不能养的大。”

末了,他伸出手,按住木代的肩。

“尽人事,听天命。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准备。这世上那么多人,失去爱人和亲人的,远比你想象的多,你不是最倒霉的哪一个,也不会最幸运。罗韧回来了,你就好好过你们俩的日子。他回不来……你就好好过你的日子。”

说完了,径直转身离开,没再看她,他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也不擅长安慰人。

他也不想罗韧走,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那么庞大,个人那么轻渺,每天都有人出生,又都有人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凭什么你就一定幸运?凭什么你不会倒霉?

老天对人本没有安排和设计,何时登场,何时落幕,都是一团胡写的杂乱无章。

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处才停下,点了烟,抽了一口,又慢慢吐出烟气。

这时候,要是有二两小酒、猪头肉,或者花生米就好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青木。

郑明山吁了一口气:“我就不跟我小师妹道别了,跟她说一声,我还要回去处理师父的丧事,让她不着急回去,先顾着罗韧,活人……总是比已经没了的人重要。”

第3章

有些话,说出来或许伤人,但却是真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依着亲疏关系的不同,你这里的天崩地裂,在不同的朋友那里,变作了屋舍崩塌、房顶漏水、夜半时的辗转反侧,闲暇处的一声叹息。

第三天,聚散随缘开门营业,用张叔的话说,地球照转,生意照做。

第五天早上,木代推开房间的窗户,看到曹严华在楼下吭哧吭哧压腿、下腰、三步上墙。曹解放优哉游哉地在水槽里喝水,间或抖罗一下翅膀,浑身的毛奓起,像是在伸懒腰。一万三肩上挎着红白蓝塑胶袋,左手拉着折叠小推车,迎着阳光往菜场去,楼下,张叔的大嗓门经久回荡:“大白菜、排骨、土豆,还有盐,有上好的黄酒,也买两瓶!”

炎红砂也忙活起来了,扫地、擦桌子,脏活重活抢着干,张叔眉开眼笑夸她的时候,她很是严肃:“张叔,不白干,公平交易,得给我开工资的。我是要还债的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焦虑,她念念不忘,要帮炎老头和叔叔炎九霄还掉那笔身后的债。

神棍也暂时离开,去附近另一个古城的好朋友那小住,用他的话说,在这里“研究”没有进展,他住的别扭。

不过临走之前,他总算是说动木代和炎红砂,去到那个收有凶简的小屋里,又做了一次水影的尝试。

这一次,虽然罗韧还是缺席,但得到的图景和信息,比之前那次,还是多的多了。

街巷,类似天桥耍弄的把戏,铜锣震响,草台班子拉开,好多洋气稀奇的节目儿,猴儿算术,老鼠抬花轿,不过,最最开眼的,是狗识字。

一堆写了大字的斗方纸杂乱排开,那狗低着头,狗爪子刨刨,低头嗅嗅,依次叼出了“恭”、“喜”、“发”、“财”四个字。

有个观者起哄:“这个不算,狗鼻子灵,谁知道是不是纸上掺了味儿!”

班主陪着笑:“那哥儿想怎么样?”

“让我来写字,这狗要是还能认出来,那才叫一个服!”

旁观者并不同意:“那不行,谁知道你是不是跟班主串通好了,演戏儿的!”

换言之:万一你是个托儿呢?

班主向着人群团团拱手:“那大家伙给支个招?”

有人提议:“让咱垄镇私塾里的卫老夫子给写,那不就公平了?”

说着便跑开去,过了会回来,身后跟了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葱绿色的琵琶对襟衫子,大眼睛,因着女儿家的好奇心性,白皙的双颊上泛着红,手里头拈了张写满字的字纸。

人群鼓噪着给让开了一条道,又重新围拥过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见一浪赛一浪高的叫好声,那里头的表演,定是博得了满堂彩。

……

听了他们对水影的转述之后,神棍皱起眉头。

说起来,那些所谓的猴儿算术、狗儿识字,就像现代的魔术一样,内里都是有玄机的。

比如猴儿算术,几只猴儿抢答,班主出了个题,一加一等于几?喏,那个赖皮猴儿举手了,比了个二。很好,赏香蕉一根。

而实际上,那猴儿才不懂加减乘除,它平日里是被训练着比二,瞅班主时,看到班主的教杆对着看热闹的人群,但教杆下的手指却是对着自己的:懂了,是自己答,于是赶紧比了个二,不比的话,要挨鞭子呢。

所以,这些耍江湖把戏的,是断不敢把控制权交给不懂行起哄的人的,这样一来,立马乱场穿帮。

猜不透,这水影里的把戏,有玄虚。

屈指一算,七幅水影才能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还差着一幅呢。

或许,尹二马那的七根钥匙,汇合了只有木代知道的师门秘密,才能开启进一步的线索,但是,罗韧现在的情形,连郑明山都发话让木代“不着急回去”,他们哪好意思开这个口呢。

神棍想了想,有点不甘心:“那银眼蝙蝠,没你的话,能飞吗?”

他寻思着:即便木代不能同行,自己先过去也行啊。

木代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也是,鲁班这样千回百转的心肠造出来的稀罕玩意,哪能见人就飞呢。

一时间没进展,只好暂时“隐退”,临走前,把曹严华拉到边上吩咐:“你有点眼力劲儿,没事给小口袋敲敲边鼓。七七之数呢,这小萝卜要是三年五载的醒不来,凶简就这么不管了?”

……

罗韧昏迷之后的第七天,凤凰楼开门了。

经历过罗文淼的横死和聘婷的久病,郑伯比其他人都看的更开些,他心平气和地腌制着当天要用的羊腿,对过来帮忙的木代说:“罗小刀虽然留下不少钱,但是坐吃山空。医院里的费用那么贵,他要是一直醒不来,费用就是大问题,我们得考虑持续有进账不是……”

……

你看,即便有人的人生停滞,大部分人,还是要继续生活。

木代也好像很快恢复,早上起来,会教曹严华练功,不再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招式了,教他一整路的功夫,陪着他练,一招一式,分解给他看。

凤凰楼和酒吧,她两头帮忙,有人跟她说话,她就很淡的笑一下。

只是饭吃的少,坐到饭桌前,会把盛好的饭再倒一大半回去,跟霍子红解释:“红姨,我吃不下,吃多了,饭好像堆在嗓子口,气都喘不过来。”

菜也很少动,你要是说她,她就会咬着筷子说:“有点腻,吃下去心里难受。”

她越是平静,霍子红就越是慌,专门把她拉到一边说话,说:“木代,不管罗韧出什么事,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木代笑起来,说:“红姨,我不会想不开的。师父交代我的事,我还没做完呢。我出事了,大师兄还有红砂她们,都拼了命的救我,我要是想不开,就太对不住人家了。”

说完了,拍拍霍子红的手,转身离开去忙自己的,霍子红怔愣着站在原地,想着:这小丫头,什么时候这么懂事,这么会说话了呢?

与一万三他们隔两天去看罗韧不同,木代每天都去。

只来回这么几次,医院就熟悉的像家一样了。

到的时候,如果赶不上探视时间,就隔着探视镜,呵一口气,用手指在镜面玻璃上写各种各样的字。

有一次,小护士跟她开玩笑,说:“你这样写啊写的,时间长了,说不定玻璃都让你写穿了。”

说完了,忽然发觉这玩笑开的不好,好像是咒人家永远醒不了,尴尬地笑着离开,下次再见了木代,下意识躲着走。

木代其实并不放在心上。

而如果能赶上探视时间,她就会在病床边一直坐着,每到这个时候,青木就会在探视镜外盯着,他在这里没有家,没有杂务,吃住都在医院,反而能做到24小时陪床。

木代一来,他就紧张,或许,还在担心着她那被洗脑之后隐患式的“忽然爆发”吧。

离开之前,木代会轻轻抱一下罗韧,贴贴他的脸,在他耳边喃喃的说几句话。

这时刻,是她一天中,最放松,也最疲惫的时候。

她说:“罗小刀,你睡一时可以,不要睡太久了啊。我很担心,万一哪一天,我习惯了,也懈怠了,十天半个月才来看你一次,可怎么好啊。”

抬起头,看到外头的青木,紧张的脸都绷起来了,木代觉得,罗韧有这样的朋友挺好的,也觉得每天就这么逗青木一下,也挺好玩的。

出去的时候,她对青木说:“你担心我杀了罗韧吗?要是担心的话,你别站在外面啊,我手快,抱他的时候给他一刀,你站在外面,来不及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