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低下头,招了招手,似乎是让她上去。

水箱边的铁梯有些松动,铁锈味很重,爬一步梯身就晃悠一下,撞着水箱壁,发出沉闷的声响,距离还有一截时,罗韧探身抓住她手臂,木代借力上去,伏进他怀里。

罗韧说:“你真是轻。”

又说:“身上也是凉,穿这么少。”

他拈了烟,另一手把她身子往怀里拢了拢,触到她冰凉脚背,直接帮她脱了鞋子,握了她脚踝,把她的脚送到自己腿上,外套拉过来盖好。

也亏得女孩子是纤细的,他笑:“我该穿那种大衣,穿上了,里面还能装下一个你。”

说这话时,烟气就在木代耳边飘,带来有微火的暖意。

木代低声问他:“你不是不喜欢抽烟吗?”

罗韧反而问她:“要抽吗?”

他夹着烟,烟蒂送到她唇边,木代含了一下,烟蒂微湿,还带着他的气息,罗韧忽然反应过来,说:“别带坏你了。”

屈指轻弹,烟头弹飞出去,暗红色的亮在半空中划了一道,隐没在顶楼边缘处。

木代说:“楼下有蚂蚁看到烟头的亮,会以为是星星。”

酒店是通县最高的建筑,水箱之上,还要更高,视线一览无余,所有的建筑和山都在脚下,头上是天,墨蓝,伸手去点,星星伴着大风亲吻指尖。

木代说:“如果天上有神仙,这些星星也许都是他们烦躁时扔的烟头。”

罗韧笑起来,下巴亲昵抵住她额头:“你就是学不会好好看星星是吗?”

如果没记错,上一次她说,天上挂的,都是星星的骸骨,所有星光都是磷火。

木代也笑,说:“两个人约会,当然是你看我我看你,为什么要看星星,隔着十万八千里远,都不知道那是颗什么星球,星球上说不定乌烟瘴气异形乱跑——能看出浪漫来?”

说不定越亮的星,就是越糟糕的烟头。

罗韧说她:“总是时不时冒怪话,老了一定是个稀奇古怪的小老太太。”

“会平平安安活到那么老吗?”

风大起来,抓乱头发,罗韧帮她理顺头发,很久都没说话,末了,说:“我在想办法。”

他是在想办法,如果心灰意冷放任自流,也不会在这样的晚上,坐在这样的地方点烟。

神棍说,要把对阵比作战争,这一轮,凶简使用了新的战术。

打仗他熟,雇佣兵受训,甚至上一门课叫孙子兵法,教官一再强调“兵者,诡道也”,那以后,无数次实地作战,审时度势,哪里包抄、哪里合围,哪里奇兵突进,哪里里应外合,他都习惯的像是穿衣吃饭。

这个晚上,坐在通县最高的位点,他一直在想:绝处逢生,没有路才是找路最恰当最紧迫的时候,这场仗,到底可以从哪里突破。

怎么样能够取出第七根凶简,怎么样才能不死?

木代伸手,触到他的眉,锁的让人揪心。

她说:“罗小刀,我给你讲件事好不好?”

“连殊那一次,我出车祸之后,张叔察觉我不对劲,赶紧联系了红姨,把我送到何医生那里。”

在那里,她和何医生聊了很久。

何医生建议她学习自我催眠,目光不要胶着于外部的纷纷扰扰,要适时“向内”,了解自己,也了解另外两个曾经主宰这具身体的人格。

如何治愈多重人格?没有定论,众说纷纭,据说最有效的方法,是逐一“杀死”次人格,让它们自行消退。

打个简单的比方,就像众多王侯逐鹿中原,实力最强的一个会消灭掉所有对手,问鼎主宰的皇座。

还有一种方法,用何医生的话是,一家独大,强到没有人敢生出争夺的异心来,自行归顺、臣服。

木代选了第二种方法,因为都是“自己”,哪怕是虚拟的不见血的“杀死”,情感上也很难接受。

猎豹那一次,牺牲掉小口袋,是迫不得已,但多少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依然不轻松,木代2号的设定,冷冽到无情刚硬,几乎是只为强而存在,怎么样做到比它还强呢?

有时候,木代甚至想着,就这样吧,并存了也无所谓吧。

但奇怪的是,她后来又自己做过自我催眠,有时候专门独处一室,有时候是睡前,只要无人打扰就可以——每一次,看到木代2号,都觉得,另一个自己越来越势弱。

罗韧好奇:“你能看到她?”

“看得到,像是一个专门的会议厅,开始时,三把椅子,三张一模一样的脸。后来,小口袋走了,她的椅子撤去了,就只剩两把了。”

那是她的内心世界,绝密的会议厅,互相交流,也互相审视。

罗韧问她:“那个木代2号,为什么会越来越势弱?”

起初,木代也很奇怪,自己现在的脾气,其实是更柔了啊——开始时对一万三或者曹严华这样的人,她很没耐心,动不动就沉下脸动手,但现在,她反而很少发怒,愈沉也愈静。

“我后来想通了,可能真正的强,并不是刚硬。打的头破血流,打一次胜一次,那不是强。”

罗韧笑:“是,兵法里也说,上兵伐谋,最下为攻城,事情闹到赤口白牙卷胳膊开打,不算聪明也不算强,最多是力大。”

“所以啊罗小刀,不要强硬地去对凶简。”

罗韧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她这话说的很有深意:“什么意思?”

“咱们现在都太恨凶简了,一直想着怎么样干掉第七根,怎么样把它封印了——就好像已经撸着袖子要开打了,面对面,鼻子碰着鼻子,看不到其它的解决方法了。”

“你是不是应该站开一些,把这强硬的心收起来,适当换一个圆融的法子?它要杀我们,我们要杀它,目光都盯着一个死字,就看不到其它的出路了。”

圆融的法子?罗韧心念一动。

有些僵局死局,是要打破一些东西的,不破不立。神棍的那个“猜想”,不就建立在捣毁一个他们坚信的大前提的基础上吗?

他需要打破一些东西,一些既定的认知,一些想当然的想法。

站开一些,圆融的法子,把强硬的心收起来,不要只盯着一个死字,每一句话,迅速在他脑子里转圜。

木代继续说的认真:“曹胖胖他们都那么沮丧,但是我不。我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死局,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法子——走投无路,路是没了,但往上看可以飞,往下看可以打地洞,只看能不能想到吧。”

“罗小刀,不要发愁,还有7天呢,说不准就想到法子了。”

说完了,不见罗韧有回应,正想抬头看他,罗韧忽然伸手搂紧她,轻声说:“你别动,我好像……就快想到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炎红砂被床头的房间电话铃声吵醒,居然是罗韧打来的,让她赶紧收拾好,去餐厅的包房用餐。

挂了电话,炎红砂不明所以,下床时,听到对面的卧房也在响铃,一万三他们大概也收到电话了。

洗漱完毕,三个人一起下楼,路上,曹严华说,也就是吃个早饭,何至于要动用“包房”,难不成是断头餐吗?

让他这么一说,炎红砂和一万三都心有惴惴,到了房间,更忐忑了,这屋子的布置金碧辉煌,一扇大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铺天盖地的席卷。

大概是跟厨房打过招呼,早餐都已经上桌了,中西都有,摆了满满一桌子,琳琅满目地像正餐规格。

服务员带上门出去,罗韧吩咐木代:“门闩一下。”

为了防打扰么?一万三忽然想起了在凤子岭时,看到的那一幕幻象:梅花一赵他们也是五个人、也在吃饭、其中一个满脸病容的男人,也曾专门闩上了门,怕人打扰。

难不成要给他们开个杀身成仁的动员大会?

罗韧说:“边吃边谈吧。”

一万三不干:“你先说。”

也行,罗韧并不坚持:“昨天晚上,你们都睡了,我和木代聊了一下,聊到献祭。”

果然讲到献祭了,一万三有点紧张。

“你们说,如果我真的自杀,献祭给凤凰鸾扣的,到底是什么?”

一万三没吭声,倒是炎红砂答了:“命呗,不是说,献的是最宝贵的东西吗。”

“命为什么最宝贵?”

这要怎么答啊,炎红砂莫名其妙:“这不明摆着吗,没了命,什么都没了啊。”

“是,你惜命,是因为命代表很多东西,人生、爱情、友情、家庭、孩子、无数可能。”

“死了的话,献祭给凤凰鸾扣的,就是这些。也不止,还有血、以及一具会腐烂的身体——这就是凤凰鸾扣想从我们身上拿的力量。”

好像就是这么回事,炎红砂想了想,点头。

罗韧微笑:“那我都给它。”

短暂的静默之后,曹严华一下子急了:“小罗哥,不是说好了不死的吗?”

罗韧说:“你别急啊。”

“我给它的,比它想要的要多的多,我给它活的命、热的血、跳的心,还有尽可能长的一生。我这一生,活着的话,有头脑、精气、力、朋友、源源不断的能量,难道这些,不如死了之后腐烂的一堆肉和骨头吗?”

这……这什么意思?曹严华半张了嘴,琢磨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一万三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罗韧大笑,随手一抛,如同幻象里的梅花一赵,把布包着的木简和金澄色的凤凰鸾扣咣当一声扔到桌上。

“我一直觉得,这个凤凰鸾扣,对比凶简,未免太没用了。然后,看着这堆东西,我忽然想明白了。”

他拿起一根木简,看了看,突然之间,如同抛垃圾一样,往边上一扔。

曹严华着急:“哎哎,小罗哥,好不容易挖来的,别摔坏了。”

说话间,赶紧起身,屁颠屁颠去捡,木代看着他笑,继续为自己卷早餐饼,往摊开的薄饼里放鸡蛋皮、黄瓜丝、肉松、培根肉,顺便刷点烧烤酱,卷的仔仔细细。

罗韧说:“七根凶简,指的是七道戾气,不是这七块木头。同样的,凤凰鸾扣,不是指这些破铜烂铁。”

曹严华刚捡起木简,咣当一声,一只鸾扣又扔了下来。

怎么说是破铜烂铁呢,几千年的文物啊,就这么皮球样摔,可把他心疼坏了。

一万三盯着罗韧看:“那真正的凤凰鸾扣,指的是什么?”

罗韧抬起头,一张张的脸看过去,目光交汇,微微一笑:“我们。”

“这些都是意向,我们才是真正的凤凰鸾扣。”

“献祭给凤凰鸾扣,如同戾气附着凶简,只不过是把力量让渡到这些青铜器上,虽然同样奏效,不觉得心有不甘,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正忙着擦拭鸾扣的曹严华不动了,炎红砂攥紧面前的餐巾,手有些抖,只有木代吃的不紧不慢,偶尔眯着眼睛对着阳光,似乎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一万三嘴唇发干,喉结滚了几下,问他:“所以,最终怎么样封印凶简?”

罗韧也看着他,说:“好办。”

“引七根凶简上身,我们,五个人,活着,封印凶简,做会呼吸的、能讲话的、长命百岁的,凤凰鸾扣。”

第3?章

有那么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一万三开始吃东西,一个包子接着一个包子,好像肚子里塞严实了,脑子才能开始运转和思考。

问罗韧:“这个法子……保险吗?”

“当然不保险,我只是从‘死’和‘没希望的活’这两种选择里,又开了一条道,就好像无路可走的时候,往下打了个地洞——走不走得通,安不安全,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不帮你们做决定,你们自己拿主意,搏还是不搏。”

要搏的话,也就是这几天,如果等凶简脱困了才决定,又要重新费一番收伏的功夫,还指不定下一回,能不能这么顺利了。

炎红砂皱着眉头:“可是,我们过几十年就会死的啊,那时候,凶简怎么办呢?”

罗韧指了指桌上的木简和凤凰鸾扣:“不是刚好么,老死也是死,正好拿命献祭给凤凰鸾扣,到时候戾气再附于木简,它们两家,继续搁一块儿锁着。”

老死……也能算吗?炎红砂想了会,忽然就有点理直气壮:算啊,不都是死吗,凭什么不算。

曹严华慌慌的,忧心忡忡于自己的黑历史:“不行吧小罗哥,引七根凶简上身,那得圣人才镇得住吧?我……我思想品德不好,我做过贼啊。”

本着死道友不会寂寞的原则,也拉一万三下水:“还有我三三兄,坑蒙拐骗,较真起来,也得判两年呢。”

特么的这交的什么朋友,一万三真是火大。

“还有就是,”曹严华越想越觉得问题多多,“引七根凶简上身,在我们自己身上,万一它在里头翻江倒海,咱们还能活吗?”

罗韧点头:“说的有道理,还有问题吗?”

有啊,多的很,凶简是怕他们的血的,那六根凶简,会乖乖上身吗?是简单的上身就完了,还是说,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罗韧静静听完,说:“问的挺好。不过,我一个都回答不了。”

“曹胖胖,我不是有答案的那个人,我跟你们一样,只是设法去解题,我希望结果是对的,但如果老天要给个叉,我也没办法。”

“试还是不试,你们表个态吧。”

曹严华看向木代:“小罗哥,你昨晚就和我小师父商量过了,你们两个都同意了吧?我们表态,是怎么个说法?少数服从多数?”

罗韧摇头:“这是拿命去赌,不好委屈任何一个人去服从多数,不同意,就不干了。”

曹严华有点犹豫:“现在……就要决定?小罗哥,能不能多给两天考虑啊,这也……太突然了。”

话还没完,忽然听到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的声响。

是炎红砂,她呼啦啦喝完碗里的豆浆,唇边还沾着豆沫,说:“我干!”

“为什么不干,国外的赌场里,根本不知道结果,只凭运气,还有大票的人去赌——我觉得罗韧的话说的挺有道理,要命就给命,活的命不比死了的一堆烂肉金贵?我干。”

曹严华吓了一跳:“红砂妹妹,你不再考虑考虑?”

炎红砂反问他:“能考虑出花来?”

一万三想了想,说:“目前看来,在想不出更好出路的情况下,这个办法,是值得一试。不干也只能等死了,迟死早死而已,我也……干吧。”

啥?怎么这么快都表态了呢?

四比一,感觉不好,像是从团体中被孤立出来,大家都干,一个人卯着劲反对也挺没劲的,曹严华期期艾艾,决定随大流:“那……我也加入……”

罗韧说:“别,曹胖胖,别从众,从众没意思。”

怎么还剥夺他加入的权利了呢?曹严华急了:“小罗哥,我真干。”

“别,你考虑考虑,别有压力。”

“没压力!我真心诚意的,一颗心真的不行不行的!”

看到他急的抓耳挠腮样,还“不行不行的”,木代噗的一声笑出来。

罗韧说:“既然这样,酒没白买,碰个杯吧。”

曹严华伸长脖子看:酒?什么酒?

木代站起身,揭开手边锃亮的大罩盖,原本以为,里头盖的是羹汤,揭开了才发现,是酒坛子的泸州老窖,泥封口,小麻绳绑了红盖布,边上一溜敞口浅腹的仿古酒碗。

罗韧揭了盖子,一碗碗的斟上,每个人都拿了,清冽的酒液在碗里荡着,劲辣的酒气晃在鼻端,炎红砂双手端了,两颊直发烫,心里头鼓着一股子劲儿,有点激动。

觉得像桃园结义、歃血为盟、同生共死,仰头喝光了还要把碗摔碎在地上,踩着混了酒水的碎片往前走,一身的胆气豪气,背水一战。

罗韧像是看出她心思,咳嗽了两声,说:“碗是朝酒店借的,还要还回去。”

炎红砂赶紧端稳了。

碰完了杯,不约而同,都没有立刻喝,一万三看罗韧:“不说两句吗。”

罗韧笑:“大家都说两句吧,想到什么说什么。”

炎红砂抢着先来:“我先说。”

“希望罗韧的法子是对的,后续进行的顺顺利利,大家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说完了,仰着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全喝了,一股子辣劲烧进胃里,又返到脸上,两颊酡红。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豪气,不愧是世家出来的。”

世家?是指他们炎家世代采宝吗?虽然叔叔横死,爷爷炎老头又做过那么不光彩的事,但忽然被夸,还是觉得脊梁骨一挺,有点骄傲,没给家里丢脸。

一万三第二个发言:“二火都把话给说完了,我要求不多,活着,平安,不损胳膊不损腿,还有……”

他想了想,忽然觉得所有的“还有”都挺虚的:“就这样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