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沉默片刻,又问:“还有别的亲人么?”

苏颜睡眼朦胧的摇头。也许是汤药开始起作用,全身都感觉热乎乎的。腰腿间的酸痛被压了下去,困意却一波一波的涌了上来。迷蒙之间忽又想到今天的事尚未向他道谢,又强打精神的睁开眼。

殷仲已经起身,正轻手轻脚的放床帐。看见她睁眼,手里的动作不由得一缓,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怎么了?腿还疼?”

苏颜摇了摇头,口齿不清的嘟囔:“多谢…侯爷。”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立刻又觉得不妥。她是下人,这样的道谢未免太过轻漫…

浓浓的睡意似乎都被自己吓跑了。苏颜惴惴不安的抬眼去看,殷仲却只是望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

极轻浅的笑容,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起来,幽沉沉的眼瞳里似乎也泛起了一层清亮的光,竟然…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不等苏颜看清楚,床帐已经放了下来。苏颜望着床帐轻柔的曳动,无意识的牵起了唇角。

“原来他真的会笑…”

第九章

苏颜懒懒的靠着浴桶的边沿,全身都浸没在了黑褐色的药汁里。半睁半闭的眼睛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潮湿而迷蒙。

冬日清浅的阳光透过素白的帘幕,和弥漫着浓浓药香的水雾混合在了一起。

一室静谧。

浸得久了,皮肤上灼热的刺痛已经渐渐平息。苏颜慢慢的揉着麻木的双膝,无声的叹息。一直如影随形的疼痛忽然之间变成了麻木的绵软,反而让她感到无措——她甚至连独自站立都感到困难。

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苏颜睁开眼微微一笑:“又要麻烦你了,秀娘。”

“苏姑娘你总是这样客气。”秀娘摇摇头笑了,微微发福的脸上随着笑容浮现出几道浅浅的沟纹。苏颜看不出她的年纪,只知道她的力气很大,拖着自己近乎半残的身体进进出出的时候,从来都不曾皱过眉头。

“秀娘,我给你打一个荷包吧。”苏颜半靠在她的身上,顺从的伸开手臂让她服侍自己穿衣,心里却多多少少的歉疚起来:“别的,我就不会什么了。”

秀娘的手一缓,又笑了:“我已经不是年轻的姑娘家了,要荷包做什么用?你呀,还是好好的给侯爷做一个吧。”

苏颜的手臂微微一顿,心却缓缓的沉了下去:“秀娘,这样的话,再也不要乱说。我只是下人,侯爷用的东西,是轮不到我来做的。”

秀娘抬头瞟了她一眼,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半拖半抱的将她搀扶到了外面的膝榻上。火盆燃得正旺,卧房里暖融融的。秀娘小心翼翼的扶她偎着火盆坐好,又取来布巾帮她擦拭头发。

苏颜慢慢的梳理着垂落在身前的长发。一片静寂之中,窗外觅食的鸟雀拍翅飞过的声音便听的格外真切。下意识的抬头望向窗口,素色的窗纱上一片明晃晃的光线,几茎枯枝在风里摇曳不定。反而衬得满室的静寂越发的不真实起来。

似乎,已有很久不曾体味过这样的静谧了,竟无端的勾起了脑海里星星点点的碎片,温暖而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的某个片段,小小的自己俯在书案上练字,父亲捧着一卷竹简懒懒的歪在膝榻上。也是一室的静谧,空气中流淌着暖暖的茶香,只要抬头,便能看到父亲沉静的面容…

一丝异样的感觉沉沉的压上了心头。苏颜下意识的望向门边,高大的身影静静的立在那里,不知已进来多久了。

苏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放下了手里的木梳。她无法起身,只能在膝榻上垂首行礼。

脚步声慢慢的靠了过来,十分自然的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今天,怎样?”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淡的语调没有丝毫的波动。

“多谢侯爷,”苏颜的头不禁垂得更低了:“已经不疼了,只是…没有知觉。”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轻的挑起了她身前的一束发丝。苏颜愕然抬头,却见他正将那一束半湿半干的发丝举到鼻端轻嗅,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象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唇边也随之浮起一个轻浅的笑容:“连头发上都带着药香呢。”

苏颜一时间只觉得无措。自从来到离园的第一夜,他半夜起来照顾她,她心中对于他的畏惧就已经减少了许多。但这样的相对,仍然让她…无措。

她应该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头发吗?

迟疑间,殷仲却放开了她的头发,转头去吩咐刚从内室出来的秀娘:“跟厨房说,我的午膳也送到这里来。”

秀娘轻声应了,匆匆退出去准备午膳。

殷仲环视四周,漫不经心的问道:“你住在这里,觉得习惯吗?”

这里是离园的东厢,原本是存储杂物的地方。比起殷仲的书斋来自然是简陋了许多。

苏颜听到他这样问,唇边不禁浮起了一丝浅笑——哪有主人低声下气的问下人这样的问题呢?面前的这个男人,距离最初留给自己的那个冷戾的形象似乎…越来越远了。

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的勾起了她的下颌,声音里微微带出了一点好奇的味道:“你笑了?这句话很好笑么?”

他的眼睛幽幽沉沉,漾着粼粼的水光,却清冽的不染丝毫的情色。仿佛这样一个亲昵到轻佻的动作,单纯的只想迫她和自己对视——竟透着几分孩子气的固执。

苏颜绷起的神经慢慢的松弛下来,唇边的笑纹却不自觉的带出了无奈:“侯爷,每一个下人你都这样过问吗?”

殷仲收回了手,斜斜的瞥了她一眼:“你在挑衅?”

“苏颜不敢。”她垂下头,唇边的笑容不由得加深了。

殷仲轻轻哼了一声:“今天都做什么了?”

苏颜低声答道:“除了泡在药里,就只帮秀娘做了些针线…”她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低微下来,头也垂得更低了。

“针线?”殷仲微微蹙眉:“谁让你做这些事的?”

苏颜沮丧的垂着头,声音越来越轻:“自从到了离园,我都没有做过事…”

殷仲的眼里浮起了一点笑容,语气却平淡了下来:“做事?这个重要吗?”

“自然重要,”苏颜冲口说道:“没有人会白养着不做事的废人。”

殷仲的眉头一紧,目光瞬间锐利了起来:“这话是谁说的?”

“我姨母。”苏颜轻声说:“这是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了。”

殷仲微微一怔,凝视的目光中那蕴积的风暴却不易觉察的,一丝一丝消散了开来。

“这样啊,”他在她抬头的前一秒钟移开了视线,淡淡的反问了一句:“那你都会什么?”

苏颜缺少血色的脸上立刻透出几分紧张的神色:“我…勉强算得识文断字。在姨母家的药铺里,帮忙抄写过账簿…”

“药铺?”殷仲若有所思的打断了她的话:“药材生意,你懂多少?”

苏颜不明白他的用意,愣了一下才回答说:“我只管记账…只知道进价出价…”说着,声音已低微了下去。

“很好啊。”殷仲却笑了:“今晚有趟差事,正好你跟我一起去跑腿吧。”

苏颜愕然抬头,殷仲正带着一点笑微微的神气静静的凝视着她。这样的笑容,象极了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明媚的几近绚丽。

苏颜不自然的收回了视线,满腹的疑问统统又咽了回去。

秀娘小心翼翼的挽起苏颜的长发,在头顶束成男人的发式。头发全部梳了上去,清瘦的一张脸越发显得娇小,衬得她一双眼睛格外的大。

秀娘退后一步左右端详了一番,笑道:“你扮成个公子的模样,反倒更好看了。就是侯爷拿来的衣服肥大了些。是二爷的?”

苏颜摇了摇头:“听石统领说,似乎是侯爷早年的衣服。”

白色的衣服,柔软而舒服。隐隐约约的散发着他身上才会有的气息。苏颜的手指轻轻抚过外袍凉滑的表面,唇边不易觉察的浮起了一点笑容。

抬起头,殷仲正怔怔的站在门边,一只手还搭着厚暖的帘子,目光却落在她的脸上,一眨不眨。苏颜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扭头去看镜子。

有什么不妥吗?她疑惑的转头去看殷仲,却意外的发现浓浓的笑意正从他眼底里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苏颜再瞟一眼镜子里略显陌生的自己,结结巴巴的说:“我…我马上拆掉…”

殷仲连忙走过来,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不要乱动,很好看。”

他的手很大,也很暖,掌心里有厚硬的茧子。虽然只是轻轻一触便离开,奇怪的是那触感反而一直停留在了她的皮肤上。

苏颜的脸微微的热了起来。

他站在她的身后,从铜镜里无声的端详她。然后,轻轻的拔下她发髻里的桃木发簪。苏颜抬起头,带着一点诧异的神色在铜镜里和他对视。殷仲微微一笑,伸手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一支发簪,细细的插进了她的发髻里。

苏颜一惊,肩膀却被他按住。铜镜里,殷仲沉沉的笑了:“这样不是很好看吗?”

晶莹剔透的一双白玉虎头簪,出自同一块美玉。他总是同时佩戴,此刻自自然然的分出一支,不知怎么,对自己平素看惯了的饰物反而在意了起来。凉滑的玉质摩挲在指间,细腻的如同她的皮肤。微微透着凉意的色泽也宛如她的皮肤一般,缺少血色。

殷仲的目光缓缓的从发簪移到铜镜里这张素净的脸上,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象极了指尖的玉簪——素净里透着脆弱,却偏偏披挂着坚硬的表相。

殷仲无声一叹,转身接过了秀娘递过来的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可以走了么?”

苏颜点了点头,刚朝着秀娘伸出手,殷仲已经打横将她抱了起来。秀娘连忙赶上前打起了门帘。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暖红,一辆乌篷马车静静的停在门外的台阶下。看到他们出来,车旁两个小厮一起躬身行礼,忙不迭的打起了帘子。

车厢宽大,角落里悬挂着一盏精巧的牛角灯。柔和的烛光洒落在深色的座垫上,精致的花纹似隐似现,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有意无意的透着华丽的气息——却是不属于殷仲的气息。

苏颜敏感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象是看出了她眼里的疑惑,殷仲微浅浅一笑:“这是傅宣的马车。”

苏颜浑身一僵,面颊上浅浅的一层血色也在刹那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从他说要带她出门,她就满腹疑窦,却始终什么也没有过问。却原来…

就在她身体绷紧的一瞬间,他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拂开衣袖轻轻的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苏颜本能的想要躲闪,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一丝酸涩浅浅的漫上心头。

惧怕了那么久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再多的不甘与挣扎又有什么用呢?

苏颜忽然间觉得心力交瘁。

她靠回了垫子里,沉沉的垂下头,平淡的声音里不可遏止的透出了几分苍凉:“奴婢…听从侯爷的安排。”

殷仲的手紧了紧,心底里一点说不清的东西瞬间就涌了上来。他放开她的手,几乎是粗暴的抬起了她的下颌。果不其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水雾弥漫,却还在固执的忍着。

殷仲不禁一叹,郁积在胸口的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暴躁却已经悄无声息的消散开来。

“傻瓜。”他紧了紧她的下颌,“你这傻瓜。”

苏颜想要避开他的手,却没有挣扎开。不知是气还是怒,一垂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无声的滑过面颊,交汇在尖巧的下颌。然后…无声的滴落在他的手心里。

只是一滴泪——却宛如石落水中,在他的心里溅起了一圈一圈细密的涟漪。

他听说过她被人拐卖,遭人毒打…他见过她被园里的管事斥骂,见过她寒夜里跪到连站也站不起来…而这样一个始终隐忍,连求情的话都不曾说过的人,此时此刻,竟然流泪了…

殷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皮肤上的湿润,仿佛有氤氲的水汽从皮肤相触的地方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心里,一点一点,将他的胸膛都涨满了。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渍,轻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的肩头微微一抖,却没有抬头。

殷仲的唇角不由自主的弯了起来,生涩的叫着她的名字:“苏颜?阿颜?”

她的下颌还抵在他的指间,头却埋的更低了。

“阿颜,你相信我…”手心里的湿润慢慢的顺着手腕滑落下来,温热的,温柔的,却又从胸口那一处塌陷下去的地方毫无预兆的弥漫了上来。唇边的笑纹不自觉的加深,殷仲慢慢的俯身过去。

象是感应到了他微微缭乱的气息,苏颜怔怔的抬起头,水光潋滟的眼眸里带着些微的惶惑,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殷仲突然发现她的眼瞳很黑,也很亮。昏黄的烛光和一点氤氲的水光交错在她的眼睛里,形成了一团迷蒙的光雾,朦朦胧胧的反映着自己的影子。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还挂在微微翘起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殷仲屏住了呼吸,似受了蛊惑一般缓缓靠近,让那一滴泪珠轻轻的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轻的几乎不曾触到她的皮肤…

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带起一点催眠般的晕眩。苏颜心头的惶惑与悲凉似乎都被这异样的空气揉碎了。茫茫然,竟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只觉得太近的距离,让两个人的呼吸纠缠在了一起,连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变得灼热起来…

行驶中的马车忽然停住了。

殷仲的身体微微一顿,立刻不悦的抿起了唇角。而苏颜却如梦初醒。情不自禁的将身体向后一缩,脸上也随之腾起一片灼热。

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恭恭敬敬的说道:“爷,到地方了。”

殷仲不自然的坐直了身体,转过脸沉沉问道:“傅宣呢?”

清亮的声音答道:“我家主子已经候着了。”一边说,一边已将帘子打了起来。

殷仲一眼扫出去,眉头立刻紧紧的皱了起来:“不是说傅家的别院么?怎么又变成了这里?”

第十章

车帘从外面挑了起来,殷仲却没有动。眉眼之间的神情仍然淡淡的,只有唇角紧紧的抿了起来。尽管没有抬头,苏颜还是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沉,正一点一点变得浓烈。

冬夜的冷空气从挑开的帘幕下灌了进来,车厢里的温度骤然间降低了许多。

苏颜无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貂裘。乍然间听到傅宣的名字时所感受到的震惊和挣扎,在那迷梦一般的眩晕中都已化做了若有若无的惶惑。这全然陌生的感觉令她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什么事都已无法去细想了。

车厢内外一片异样的寂静,远处隐隐的乐曲声便听得格外清楚。鼓乐声中似乎还混杂了模糊的嘈杂,一下一下沉沉的敲击在心头,令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重又变得纷乱,就连勉强按捺下去的忐忑,也一步一步的爬回了心头…

不远的地方,一个焦虑的声音喊了起来:“二哥!二哥!”清亮的声音似曾相识,似乎就是…

刚刚想到傅宣,傅宣的脑袋已经从敞开的车门探了进来,顾不上理会车厢里还有人,一把拉住了殷仲的手臂:“二哥,这回可糟了。你不知道这老家伙有多么奸诈…”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了殷仲身旁男装的苏颜,怔怔的收住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迟疑的望向了殷仲:“这位公子…”

殷仲却不理会他的提问,冷着脸向后一靠,淡淡的说:“原以为你真是遇到了火烧眉毛的麻烦,看来也不尽然。你既有心情到这里来消遣,想必对于傅家给你的所有考题都已经成竹在胸了…”

傅宣忙又抓住了他的衣袖,愁眉苦脸的说:“二哥,你可冤枉我了。让我到这地方来是老家伙临时通知的。我也是才来,他留话说一会儿就将最后一道考题送过来…”

殷仲斜了他一眼,“他是傅家的老人,会选这么不着调的地方?”充满了疑问的话,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了出来,明显的不相信傅宣的辩解。

傅宣急得直跳脚,一叠声的叫道:“我说过他奸诈——我猜他临时选中这样的地方,就是要出其不意,要让我找不到帮手…”

殷仲的神色却愈发阴沉起来。苏颜则暗中松了一口气。看傅宣刚才的反应,竟是没有认出自己,只是一门心思的缠着殷仲。殷仲不胜其烦,一把甩开他的手,抱起苏颜一言不发的下了马车。

一抬头只见面前一座灯火通明的楼台,门匾上三个大字写的是“撷芳楼”。

“闭上眼。”殷仲的声音沉沉的从头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