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基被他看穿了心中所想,不禁有些微微发窘。

“走吧,”殷仲拍了拍他的肩,率先走出了树林。

人往往在倒霉的时候,会格外深刻地认识到“祸不单行”的话说得多么有道理。

殷仲望着面前这一队衣冠不整的巡丁,一边拉紧了丁基,一边在脑海里紧张地盘算着该用什么方法打发掉他们。一大清早在远离城镇的偏僻小路上遇到这么一群巡丁已经够稀奇的了。更加稀奇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满身酒气。殷仲不由得暗暗皱眉:这究竟是哪一位大爷带出来的兵?!

“问你话呢,装什么傻?!”领头的大胡子见这两个人半天也不回答问题,不耐烦地举起手中长刀,用刀鞘在殷仲的胸口戳了两下:“一大早的,你们要上哪儿?”

殷仲瞥了一眼顶在他胸前的长刀,眼里有隐忍的怒意一闪即逝。

丁基连忙从怀里摸出钱袋,陪着笑脸递了过去:“这位官爷,我哥…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

“哑巴?”大胡子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殷仲。而殷仲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丁基便垂下头默认了。

“是啊,”丁基连忙说道:“我们哥俩是要去颖水郡投奔亲戚的。没想到半路上被赶车的人给坑了。把我们甩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说着长长一叹,面色转为欣喜:“幸好遇到了几位官爷。官爷行个方便,帮我们兄弟指条路吧。”

大胡子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顺手仍个了身后的属下。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一笑:“指路是不难。不过…”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身后的喽罗们十分配合地哄然大笑起来。

丁基苦着脸看了看身旁面色铁青的殷仲,知道他已经动了杀念——不论大胡子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只怕殷仲都不会轻饶了这些混迹官场的败类了。

“我看你们哥俩还算有把子力气,不如这样吧,”大胡子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茶褐色的眼珠转了两转,笑嘻嘻地凑过来说道:“我们也不难为你们了。你们只管把我们一个一个驼到前面的大道上——记住,要四肢着地,稳稳地爬哦。”

喽罗们的嬉笑声顿时闹成一片。

丁基偷瞟了一眼殷仲,面有难色。这些人是官差,如果对他们下手,那这逃亡路上留下的痕迹未免太过显眼了。他心中还在百般挣扎,大胡子却等不及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丁基的头发便粗鲁地往自己身下拽。丁基被他晃得眼前一片发花,心中勃然涌起一团怒气。眩晕中还没有来得及摸出腰刀,眼前突然闪过的一道诡异的银光。眨眼之间紧揪着自己的那只大手便松开了。

丁基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身体。在他面前,大胡子正慢慢地跪倒在雪地上,诡异的姿势仿佛在向丁基求饶一般。僵立片刻便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身下慢慢地渗出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那群刚才还围在他们周围飞扬跋扈的跳梁小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堆横七竖八的尸首。丁基茫然抬头,看到在这一堆尸首的后面,一个气度沉静的青年正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在尸首的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渍,一挑眉,一双黑湛湛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向了殷仲:“原本我是想等将军陷入麻烦了再出手的。”

殷仲不动声色地反问他:“就象草甸上那次?!”

“不错。”薛陈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不过,总是使出同样的招数我自己也腻烦了。纵然将军还能沉得住气,薛某人也无法再容忍这么几个流氓无赖一大早就如此败坏大家的兴致。”说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每一次想要封刀的时候,总是遇到会让我大开杀戒的事。”叹息片刻,薛陈抬眸笑道:“严侍从就在不远。我们走吧。”

殷仲摇头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你算准了我会跟你走?”

薛陈反问他:“不走又能如何呢?难道将军要这样一辈子东躲西藏吗?将军的家人目前被软禁在长安,殷府周围又有重兵把守——正张开大网等着将军。依我看,将军不回长安只怕家人还安全些。等鱼上了钩,鱼饵还有什么用?”

殷仲心一沉,却没有开口反驳他。只是眉目间已浮现出薄薄的阴戾。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薛陈木讷。直到了这一刻,才乍然发觉他的犀利。

薛陈淡淡一笑,似乎对他的反应浑不在意:“就算殷将军一路平安地返回了长安,又能如何呢?就算将军生有双翅,又如何能将家人一个一个地运出长安?退一步说,即便运出了长安,请问将军,是打算让自己的夫人和老母弱弟跟着将军逃亡一辈子么?!”

殷仲心头茫然。这些问题自己何尝没有想到过?

“将军,”薛陈十分小心地打量他的脸色,语气里的咄咄逼人之意却丝毫不见放松:“放眼天下,如今也只有吴国可以做将军的容身之地。放眼诸国,有谁能从吴王殿下的手里抓得走人?更何况…”薛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要想从那个人手里为自己讨回公道,将军一定要比他更加强大才行啊!”

殷仲心头震骇,怔怔地凝望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来吧,将军,”薛陈朝着殷仲伸出了一只手,语气慢慢地转为柔和,“到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去吧。”

从紧闭的大门外再度传来了争吵声。不用刻意倾听就能分辨出声音粗鲁的是守在门外的兵大爷们,不耐烦的呵斥声中照例夹杂着中年妇人絮絮叨叨的哀求。

这样的一幕日日上演,府里的人渐渐失去了继续关注的兴致。就连苏颜也懒得再去分辨今天来得究竟是太夫人房里的哪一位管事嬷嬷了。何况这妇人的声音还陌生得很,她完全没有听到过。

殷府被看守起来的第四天,太夫人一行就抵达了长安。然而好话说尽,看守就是不肯放她们进来。苏颜无从猜测这争执不休的两方究竟谁能胜出,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他们进来,还是不希望他们进来。她一直都对这位太夫人心存畏惧,何况她完全想不明白太夫人执意要这样做的用意。在她看来,殷仲此刻又不在府里,与其让一家子都关在一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趁着没有人刁难卷铺盖回武南去。

隐约记得殷仲说起过这位太夫人的娘家在先帝时也颇显赫。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得罪了窦后,被削了官,家道慢慢中落。她那样执拗的个性,也许是出身世家的傲气使然吧。尽管苏颜对此很不以为然。

然而不管苏颜心里怎样的纠结,太夫人的争执还是有了结果。就在殷府被封的第十天,午时刚过,大门便轰然洞开。太夫人的手搭在殷锦的胳膊上,以一种略显倨傲的凯旋姿态昂首挺胸地出现在了门口。身后照例跟着一群随从。

苏颜在秀娘把蒲团铺垫在她身前的时候还在想,太夫人这副样子,活像是打了胜仗呢。只怕殷仲当初打败匈奴人的时候也没有她这么神气吧。

她是做为殷仲的妻子头一次正式地拜见太夫人,行的是儿辈礼。随侍的人都束手立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没有人随意出声,庭院里显得静悄悄的。这样的安静里却不可避免地激荡着诡异而冰冷的气流。苏颜虽然低垂着头看不到太夫人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那沉甸甸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还是令她颇不自在。忽然想起离开颐荣堂的那一夜,也是这样跪着,一直跪到全身僵冷。然后…

苏颜不由得咬紧了牙关。这一次的确是没有殷仲在身旁。可是他所给予她的支撑不是早已将她的里里外外都渗透了吗?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长久的沉寂之后,苏颜清晰得听到了太夫人那一下艰难的呼吸。自己的存在实在是太让她感到意外了吧,她这样想着,头却垂得更低了,一副恭顺的姿态。

殷锦却沉不住气了,他松开了太夫人,三步两步冲过去将苏颜拉了起来,急匆匆地问道:“阿颜,我哥哥到底是怎么了?他人…”

苏颜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让在了道旁:“颐荣堂已经收拾好了,夫人一路劳累,有话进去再说,可好?”

殷锦这样的反应,任谁都看得出他对于苏颜的事是知情的。太夫人的目光冷冰冰地在自己儿子的脸上转了一转,一言不发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殷锦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跟在她后面的管事和大小丫鬟们一时间都有些踌躇,直到苏颜缓步跟在了太夫人的身后,这才举步远远地跟了上来。

苏颜从回来就一直随殷仲住在肃阁,颐荣堂这边轻易是不来的。此时此刻跟在太夫人的身后再一次踏入这里,心中不自觉地就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来。一直以来紧紧绷起的神经,到了这时也觉出了可笑——原本这里的人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可是直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在意。

不喜欢自己的人,除了太夫人,还有她手底下的那些管事婆和大小丫鬟。比如说…芙蓉。她听秀娘说起过,太夫人曾经想让殷仲纳了芙蓉做侧室,被他拒绝了。知道了这一段故事,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芙蓉在自己被带到肃阁之后,会对自己有那么明显的敌意了。苏颜瞥了一眼跟在后面闷头走路的芙蓉,微微抿起了唇角。对于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她是不在意的。只希望旁人也不要在意才好。

“我哥哥…”殷锦迫不及待地发问。苏颜觉得一年未见,他不但个子长高了不少,连脾气也变得越发急躁了。在太夫人面前似乎也没有那么谨慎小心的样子了。

苏颜一边吩咐秀娘张罗茶点,一边答道:“二爷不要担心,侯爷早已离开了长安。他们如果知道侯爷的下落,也就不会把我们困在这里了。”这是经过了最初几夜的彻夜难眠之后,苏颜自己得出来的结论。她深信殷仲是清白的——既然清白,那么误会迟早都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至于这样的推断到底是不是正确,苏颜暂时还不愿去细想。

太夫人轻轻哼了一声:“你哥哥说的?”

苏颜听出了这句话里所蕴含的讥诮,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家兄和相公一向交好。他的事,家兄断断不会坐视。”

殷锦虽然还蹙着眉,神情却已略见轻松:“外面什么传言都有,有说周爷派了哥哥出去办事的;也有说他畏罪潜逃的,梁王和周爷的人都在缉捕他…”

苏颜宽慰他:“的确是派他出去办事了。二爷放宽心。纵然其中有什么误会,天子圣明,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太夫人对她的宽慰话全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眉目阴沉地在颐荣堂的台阶下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人老了自然就不被儿女放在眼里,好事坏事都自作主张地瞒着我这老太婆。既然是怕我老糊涂,那我也就不多问了。我也累了。你回去吧。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

苏颜垂首应了,带着秀娘和青梅穿过仆妇们让开的通道退了出去。路过桃喜身边时忍不住对她笑了笑,悄悄做了个“有空来看我”的口型。桃喜红着脸眨了眨眼,一转眼却接收到芙蓉横扫过来的冰冷视线,忙又垂下了头。

苏颜抿嘴一笑,只当没有看到。

第五十七章

送去颐荣堂的东西总是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日日如此,就连脾气向来和顺的秀娘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太夫人自从进了侯府就一直托病静养,不见外客。如今的荣安侯府被梁王的手下封得铁桶一般,还有什么外客可言?每一次被芙蓉面无表情地以一句“太夫人身体不适,不能见外客”为由挡在颐荣堂外,苏颜都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些许的自嘲来:从一个不受待见的下人跃身为“外客”,也总算是有了长进吧。若不是太夫人顾虑周家的面子得罪不起,说不定早就打发她卷铺盖走人了。

“什么意思?!”青梅嘟着嘴,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老大的一把年纪了,偏偏不讲道理——也不好好看看谁才是外客?明明不是侯爷的正经娘亲,还好意思在这儿端出一副婆婆的架子…”

“青梅,”苏颜轻声呵斥她:“你这是说谁呢?没规矩。”

青梅端起被原样退回来的大包小包就往外走。苏颜和秀娘对视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问她:“你又要去哪里?”

青梅赌气似的哼了一声:“她们不收这些补品才好,我拿去给你炖一只嫩嫩的鸡好好补补。我倒觉得你这副身板比她更需要补呢。”走到门口,又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笑道:“等你养好了身子,生出一位结结实实的小侯爷,我看她还能不能这么神气!”

一席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苏颜的笑容里多少就带出了一点歉疚来。原来,殷仲在出事之前曾跟她说过路衡来向他讨要青梅的事。路衡的发妻身体不好,长年卧病在床。家里也一直在给他物色合适的侧室,陆陆续续地选了几年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不知怎么就看中了青梅。苏颜想来,也许是从吕家口一路行来青梅待他格外厉害的缘故吧。殷仲的意思是把青梅送过去,看路家怎么安排。苏颜则坚持青梅是自己妹子一样的人,不肯让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进路家的大门。没想到一拖就拖成了如今这么一副局面。如果不是自己过于求全,如今青梅已是路衡府里的小夫人了,哪里还用窝在这里受这些委屈呢?

说到底都是自己耽误了她。苏颜每每想到这里都十分懊悔,青梅反而不甚在意。总是安慰她说:“这男人的脾气差劲得很,又没有耐性,磨磨他也是好的——反正是他急着要娶我,又不是我急着要嫁他。我被关在这里,他连救我出去的办法都想不出来,这样的笨男人要来干什么?!”她说得轻松,可是又有哪一个女人会不在意自己出嫁的大事?

苏颜垂着头只顾自己内疚,秀娘看惯了也懒得劝她。心里却不由自主顺着青梅的话想到了苏颜的身体。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疼爱孙辈多一些,如果苏颜能早早产下一位小公子或者是小小姐,只怕太夫人爱屋及乌,对她这位做母亲的也会好起来吧。

殷府已经封了半个月了。最初的惊慌已经逐渐地平息下来,周亚夫又不断地将殷仲平安离开的消息传进府里来。日子久了,就连苏颜那颗悬得老高的心也一点一点落了回来。虽然还是免不了日夜忧心,但是比起出事的最初还是踏实了不少。她特意嘱咐那人传话给周亚夫:在朝廷没有查出真凶之前,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办法,一定不要让殷仲回来。

对于她来说,殷仲的安全自然比什么都要来得重要。只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一个把荣耀看得重过性命的人,如今却落入了这样不堪的境地,又该是怎样的沮丧呢?这个问题苏颜每一次想起,都有种刺心的疼痛。

这场变故的声势虽然大,但是抄家杀头的戏码毕竟一样也没有上演。于是担惊受怕的下人们也都松了一口气,惶惶不安的心态也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若有所待的平和冷静。

从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但苏颜深知这样的平静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她不敢去揣测它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打破,只能日复一日地煎熬着。

“阿颜!”有人大声唤着她的名字,莽莽撞撞的一头撞了进来。苏颜抬头望去,看见殷锦已掀起了帘子,满脸都是急匆匆的神色。

身上裹着白色的貂裘的殷锦活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少年,一别数月,他虽然长高了不少,但是肤色却比原来更加白皙,想来是太夫人因为出门一趟这位小公爷多少受了点惊吓,于是看顾得格外仔细,也很少放他出门的缘故。

“阿颜,”殷仲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她面前:“我刚才在园子里遇到石钎,听他说你去内院了。今天…又被那死丫头给挡了?”

在了解底细的殷锦面前,苏颜自然不用再假装镇定。这世上又有哪一个已为人妻的女子不希望得到长辈的接纳呢?

  看到她这副神态,殷锦忍不住一笑:“我刚才去颐荣堂给母亲请安,她还抱怨说自从进了这园子,就没个人来看看她,简直把她不放在眼里。”

苏颜大吃一惊,正要分辨,就听殷锦洋洋得意地说道:“我原来是怕她生气,也不敢在她面前提你的事。听她这么一说,我立刻就知道是她下面的人在捣鬼了。我告诉她说你天天过来请安的,又送东西过来。她就去问芙蓉,那个死丫头装模作样地说是怕你会打扰到她休息,所以挡了。”说着很不屑地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苏颜满心的不是滋味,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旁边的秀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芙蓉,原来也不是这么刻薄的人。现在这是怎么了?”

殷锦又哼了一声:“这死丫头还不是因为我哥不要她,故意在阿颜身上捣鬼吗?我偏偏就不让她舒服。”说着压低了声音,鬼头鬼脑地笑了起来:“我跟她说,傅爷家里的账房先生要娶小,我哥走之前已经跟傅爷说好了芙蓉这丫头办事稳妥,是十分合适的人选。听说,等我哥回来傅家就要来接人了。那丫头听了,吓得脸色都变了。”说着哈哈大笑。

苏颜看看秀娘,两个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府里的人私底下都知道芙蓉一向心高气傲,最看不起替别人做工的男人——尤其还是做小。殷锦这番话只怕要让她好一段日子都睡不踏实了。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她挡了苏颜就等于是隔绝了殷仲的消息。何况还是背着太夫人私自做的事,只怕太夫人也会对她心有不满吧。

苏颜摇了摇头,微微地叹气:“周爷送来的消息,你告诉太夫人了?”

 殷锦点了点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她对我哥心里是有数的,就你瞎担心。”说着偷偷瞥了她一眼,“阿颜,你现在觉得…他是你的亲人了吗?”

苏颜一直是把他当作孩子般看待的。此时此刻,跟个半大孩子讨论这样的问题似乎有点…。不过,转头看到殷锦若有所待的眼神,她还是红着脸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殷锦象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我就放心了。如果他欺负你的话,你就来告诉我。”说着还举了举拳头,故意做出一个很凶霸霸的表情。

苏颜想起他在殷仲面前避猫鼠似的样子,不禁失笑。旁边的秀娘也笑,却又不好意思当着小主子的面笑出声来,连忙借口要去厨房看看,放下手里的活计掀帘走了出去。这边苏颜还没来得及说话,帘子又掀了起来,秀娘满脸惊慌地又退了回来:“夫人,不好了。”

苏颜一愣,来不及发问已经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罗皓的声音也大喊了起来:“夫人?夫人?”

苏颜慢慢地站了起来,心里模糊地问自己: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吧…

殷锦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他一把拉住了苏颜的袖子:“别出去!”

苏颜回头看他,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慌乱,似乎还有一点点惧怕。不过,那惧怕很快就被他用故意做出来的强硬姿态给压了下去。他站起身用力拉紧了她的袖子,重复了一遍:“你别出去!”

 不等她反驳,殷锦便裹紧了身上的貂裘快步走了出去。

苏颜望着他的背影,心头莫名的感动。无论她有没有把太夫人母子当作是自己的亲人,这个少年都是认真地在拿她当亲人看待。被他这样保护着的自己,又怎么能忍心真的缩在他稚弱背后呢?苏颜微微叹息,更何况有些事还是根本躲不掉的呢?

外面的噪声越来越大,苏颜站起身来,从床边抓起了殷仲的黑色貂皮大氅披在自己身上。这件貂裘殷仲嫌它太厚重,一直很少穿。反而一向畏寒的苏颜十分喜欢。秀娘替她改得合身了一些,于是出来进去的,她就总爱穿着。

噪声渐渐逼近了肃阁,苏颜慢慢地掀起帘子走了出来。

刚过了午时,冬天的阳光洒落在宽敞的操场上,白晃晃的一片。殷锦和罗皓站在台阶下正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急迫。再远处,黑压压的士兵已经冲进了肃阁的大门。领头的人,还是容裟。

苏颜瞥见廊檐外惊慌失措跑过来的秀娘,连忙拉住她急切地嘱咐:“看好了青梅,千万别让她出来!”

秀娘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再看看步步逼近的士兵,咬着牙转了回去。

苏颜目送她快步转过了长廊,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转回身时,容裟带着人已经穿过了操场,在他们前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苏颜隔着半个操场和他对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容大人。”

容裟深沉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转,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已将人犯殷仲勾结刺客入宫行刺一案交由梁王殿下彻查。奉梁王殿下的命令,将事关人犯殷仲的一干人证带回睢阳。”

听到“人犯”两个字,苏颜的心微微一跳,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不管怎样,殷仲现在毕竟还是安全的,对她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苏颜点了点头,“这就走吗?”

 容裟向她注目片刻:“夫人请。”

苏颜举步便朝外走,罗皓紧随其后,刚走出两步便被一群士兵用长枪逼住了。容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们只奉令带走相关人犯。是聪明人就不要自寻烦恼。”

罗皓大怒,一只手按住了刀鞘正要发作,苏颜转回身来低声说道:“罗将军,太夫人和小公子的安全就拜托你了。”她望着他轻轻摇头,沉静柔和的目光中饱含了劝诫的意味和一点点哀求似的祈盼。

罗皓握刀的手紧了一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颜的目光望向了殷锦,这孩子的手腕被罗皓紧紧拉住,想挣却挣扎不开。一张脸都气红了。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山石后面正急匆匆地走过来一群女人,最前面的一个披着深色的貂裘,头发上挽着金钗。虽然看不清眉眼,看穿戴却毫无疑问正是太夫人。

肃阁的前面堵着容裟的兵,她们想必是从后园的角门进来的。可是为什么要来呢?苏颜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若说只是来看看热闹,似乎又不象。难道是因为容裟的人进了府,她不放心殷锦的缘故?

隔着半个园子,苏颜看不清楚此刻的太夫人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隐约觉得她的脸色十分的苍白,行走的姿势也微微有些僵硬。

苏颜冲着她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也许日后还能有机会再见面,也许…谁知道呢?

转过身,苏颜跟在容裟身后缓步走了出去。她听见身后传来殷锦和罗皓撕扯的声音,呼哧呼哧喘得象只发怒的小兽。苏颜想笑,可心头却满是酸涩。

青梅端着炖好的鸡汤走出来的时候,肃阁的庭院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她刚才在后园厨房里的时候明明听到前院有动静的,可是秀娘却冷着脸催促她专心做自己的事。秀娘是这里的老人,平素对她也颇多关照。如今竟然跟自己发起火来,青梅自然不敢再跟她别扭。

可是谁来告诉她,她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第五十八章

沉甸甸的手镣一端扣在了苏颜的手腕上,另外一端哗啦一声扣在了囚车的栏杆上。四四方方的金属笼子,活像是关押野兽用的兽笼。高度正好可以让关押在内的犯人露出头部来。苏颜的个子在女子里算是高挑的,可是关在这里还是略显矮小。铁栏正好磨着她的下巴,和冰凉的镣铐堆积在一起,连转头都困难。

刚到长安的时候,苏颜曾经在街上看到过囚犯被关押在这样的囚车里招摇过市的情形。隐约记得那是个中年微胖的男人,身上灰白色的囚服已经沾染了斑斑血渍,混合了不知何处得来的污渍,已经揉成了一团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他似乎受了伤,连站都站不住的样子。全身的重量都要靠着他的脑袋卡着那出口来支撑。苏颜始终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只记得囚车驶过大街的时候,有很多人朝他投掷石块。而他,只是闭着眼木然地承受着。苏颜还记得有石头打在了他的额头,鲜血流了满脸…

那时的自己只觉得害怕,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也会换了自己站在里面。

囚车重重晃了一下,又停住了。苏颜艰难地把头转向了殷府的大门。大门里面的士兵正在陆续退出来。在他们的后面是神情惊怒的石钎和罗皓。苏颜真的很怕他们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冲出来——如果殷府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把事情闹大,毫无疑问会连累到太夫人和殷锦。即使仍然要被禁足,也总是好过了全家一起关到囚车里呀。

苏颜竭力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她看到他们的眼睛里好象着了火,握刀的手青筋毕露。可他们到底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他们的后面,是被硬拦了下来的殷锦。这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苏颜被关入囚车,气得眼都红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太夫人扶着一个老婆子的手正颤微微地朝着这边走过来。只是离得太远了,苏颜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苏颜忽然间十分渴望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温和的东西——只要一点点就好。可终究还是离得太远了。

朱漆大门在她的面前缓缓合拢。被禁足这么多天,苏颜还是头一次看到殷府外面的情形。果然是围拢得水泄不通——梁王的手下几乎封了半条街。街口有一条士兵围起来的警戒线,再往后便是黑压压的一片模糊人影。这么多的人远远地看着,可是他们的上空却笼罩着一片异样的安静。

囚车晃了两晃,慢慢地驶离了殷府。长安宽阔的、美丽的街道以一种奇怪的面貌展现在了苏颜的面前。聚集在道路两旁的人越来越多,却还是一片诡异的安静。苏颜让自己的视线始终微微抬起,她宁愿看着屋檐上方冰蓝色的天空发呆,也不想在围观的路人眼里看到诸如:鄙夷、讥嘲亦或是同情怜悯之类的神色——无论是什么,都是此刻的她所无法承受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冷,也许只是这样的情形过于难堪。苏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颤抖。偶尔视线下落的瞬间,她可以看到从衣袖里露出来的一截深色的木镯。凸起的花纹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润泽的光,呈现出迷人的古朴韵味。只可惜风太大,香味都被吹散了。即使离得这么近,也还是什么都闻不到。

囚车摇晃得厉害,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依然站得稳。被铁镣铐住的地方不停地在铁镣和栏杆上磨来磨去。脖子和手腕的皮肤很快就磨破了。苏颜能够看到手腕上的一片淤青里,慢慢渗出来鲜红的血渍,很快就在皮肤和铁镣之间凝成了粘腻的一团,有种针扎似的疼。将那黑色的木镯也染成了一片模糊。

鲜红的血色让她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苏颜竭力地抬起头,将视线再一次投向了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