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的眼神霍然一跳,轻浅的语气里却多少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无路可回…又如何?!这里可是吴国。”

殷仲与他对视片刻,眼波中流过千万种情绪,最终也只是微微颌首。低垂的眉眼呈现出只有彼此才可以心领神会的臣服:“殿下的话,殷某牢记在心。”

吴王心里有什么东西砰然落地,只觉一阵轻松。回殷仲时,眉眼之间不知不觉就已带出了笑容:“你明白就好。”

殷仲略有迟疑,随即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诡异的一幕看在薛陈眼里,隐约就带着几分定契约一般的肃穆。薛陈明白对于殷仲这样的人来说,轻轻一诺意味着什么。没来由的,就有些许的悔意涌上了心头。

“你刚才也听到了,皇上已下旨削赵王遂常山郡、胶西王昂六县和楚王戊的东海郡。”走在前面的薛陈回过身来,一双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落在了殷仲的脸上:“你怎么看?”回廊狭长,周围都是开阔的水面。远处的湖岸上绿树婆娑,依然是一片秋日盛景。殷仲看过了长安肃杀雪景,一时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我么?”殷仲微微眯起了双眼,漫不经心地应道:“能怎么看?这不是迟早的事情吗?”薛陈没有出声,眼神中却微微有些黯淡。

“彰郡产铜,滨海产盐。吴国铸的钱流通于整个大汉境内。如此富庶的吴国,境内连赋钱都免了…”殷仲凝望着远处的一抹浓绿,轻声叹息:“更何况吴王多年不朝,朝廷生出疑忌之心,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薛陈微微有些迟疑地望着他:“只怕…旨意下到广陵之日,便是主上起事之时。殷兄,你…不会后悔么?”

殷仲忽然间明白了他将自己引到这里来的用意。心头猛然一跳,神情却愈见苦涩:“这一切都不是我选择的。后悔两个字对我来说,太奢侈了。要想从那个人手里为自己讨回公道,我必须要比他更强大——这话,我记得是你说的。”

仿佛无法继续容忍殷仲脸上的萧索,薛陈木然地望向了波平如镜的水面。两个人的面孔倒映在水面上,却又不住地粼粼波动,明明就是自己,可是看上去却又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门,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薛陈猛然收回了视线,一时间心乱如麻:“是因为尊夫人…”

殷仲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水中模糊的倒影,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无须自责。我落到这般地步,也许…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不想跟他解释的是,殷仲只是通过苏颜受辱这件事看到了宝座上那个男人对于自己所抱有的最真实的打算——仅此而已。

那是他从小便宣誓要效忠的人,为了他的江山,为了他称雄天下的荣耀,殷仲可以毫不犹豫地奉上自己的性命。然而,那个人却可以在一些莫须有的谣言面前轻易地便放弃了自己。这种遭到背弃的感觉已不是伤痛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对于殷仲来说,那更象是一种肆无忌惮的践踏。以往的生命中,被他视如信念般的东西,竟然如此轻易地就碎成了一地的渣滓,连捡都捡不起来。

殷仲眼睁睁目睹这一切,却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他猛然挥出一掌打乱了水面上摇曳的倒影,眼中的阴戾无法掩饰地透出了绝望:“既然被打入了地狱,那就让冥河的水来洗刷我手上的罪孽吧。”

薛陈什么时候离开的,殷仲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周围的光线越来越黯淡,从水面升腾起来的水汽也越来越潮冷——正如自己一点一点冷透了的心。

“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呢。”殷仲喃喃自语,语气里满是自嘲。他完全没有预料到意识到这一点和真真切切说出来的感觉对于自己来说,竟然是如此的不同。

可是,真的已经没有退路了…

夜合欢的香味若有若无地在他的周围弥漫开来,殷仲收敛了心神,头也不回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吴王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最初来跟我非敌非友地做交易,也是为了他吧?”

身后的男人明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却恣意张扬得一如往昔,丝毫也不肯加以掩饰。不象殷仲那样无论何时都挺直了腰身站得笔直,顾血衣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幽暗的长廊里,然后便懒懒地靠着栏杆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微微扬起了下巴望向了远处灯火通明的怡秀宫。如今殷仲的身份既不是吴王的属下,也不完全是吴王的客人,只能随遇而安地暂住在偏殿,那里紧挨着侍卫的住处。

“要说有什么关系…”顾血衣带着一点讥嘲的浅笑漫声应道:“那就是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几年吧。”

他懒得细说,殷仲自然也懒得追问。僵持片刻,还是殷仲忍不住先开口:“我以为你应该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的。”

“是吗?”顾血衣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水波流转的明眸中却笼罩着浓重的阴霾:“那你还真是猜对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找你?!”

殷仲的心因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千言万语涌到了口边,却都硬生生地收住了。而顾血衣却借着水面上一丝微弱的反光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随意搭在栏杆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一团热辣辣的东西就这么毫无预料地涌上了心头。顾血衣猛然扭过头,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自己躲得倒快…”

殷仲没有反驳他,握住栏杆的手指却深深地、一直掐进了木纹里去:“她到底怎样?”顾血衣没有理他,看到这个男人施施然站在这里看风景的样子,满心都是为那个女人感到不值——同时也为自己感到不值。

“她到底怎样?!”殷仲的声音因为竭力的忍耐而略微有些嘶哑:“她的伤…”

顾血衣打断了他的话,冷冷一笑:“她的伤不正是拜你所赐么?!” 

殷仲深深地吸气,让潮冷的空气涨满胸膛,让它们将满心的灼痛都暂时地按捺下去。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已经明显地透出了惯有的冷漠:“是我想左了。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与旁人原本无关的。顾爷慢坐,殷某就不奉陪了。”

顾血衣恨恨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重重一拳打在了木栏上:“殷仲!她不肯跟我离开地牢,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殷仲的肩头微微一震,却没有停下脚步。 

“她说:只要她还留在那里,便是给你留下了一条可以回去的路。”顾血衣在他背后声嘶力竭地大吼,一拳接着一拳地击打着长廊的木柱。

殷仲一步一步地离开这个在他面前头一次歇斯底里的男人——他心里的苦自己始终冷眼旁观,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可自己心里的苦,他又知道多少?

一条可以回去的路…

原来她那水晶般单纯的心竟然丝毫也没有疑心过:他,已经没有回去的路了。

  远离了水光的地方,黑暗便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了下来。白天的温暖宜人到了此刻都变成了入骨的潮冷,在浓重的黑暗里翻卷着渐渐吞噬了一切。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一滴泪慢慢地滑出了殷仲的眼角。

第六十一章

苏颜看着摆放在膝榻上一个又一个的托盘,再看看屏风旁边面带笑容的妙龄宫女,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绣着精美边饰的裙服、镶嵌着宝石的腰带、珠光宝气的各色首饰…,难道她不是梁王的囚犯吗?

苏颜讶然抬起的眼眸中,竟无端地多了几分惊骇:“你们一定是送错了地方了吧?”她不太明白宫里的事,但是如果真的出了这样的纰漏,宫女恐怕是难逃一顿责罚的吧?

圆脸庞的侍女嫣然一笑:“夫人说笑了。这些东西的的确确是殿下赏赐给夫人的。”

自从出了长安的地牢之后,苏颜对于自己在梁国的处境就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可是眼前上演的这一幕和她的预期之间存在着太过悬殊的差距,让她一时间很难接受。看看自己的住处,虽然不是雕梁画栋的精致香闺,却也足够清雅舒适——木窗外甚至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园圃。再看看身边这几个明显是侍女而不是看守的女孩子,苏颜竟情不自禁地对自己的神智产生了怀疑——该不会是自己的骨子里惧怕会再一次被关入地牢,于是产生了某种可怕的幻觉?

苏颜还在出神的当儿,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很突兀地在耳边响了起来:“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殷夫人?”她将“殷夫人”三个字咬得极重,尾音微微上挑,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挖苦之意。 

苏颜霍然抬头,一位身穿黑色猎装的高挑女子如花笑靥,已经掀起帐幔缓缓走了进来。她的眉眼之间依然带着说不出的阴森,手中也依然是那一面从不离手的小巧铜镜。就连铜镜拍到脸颊上时那冰凉的触感,都极鲜明地在苏颜的记忆里瞬间苏醒了过来。

“黑纱?”苏颜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曾经经历过的事电光火石之间从脑海之中飞掠而过,一刹那的顿悟令苏颜如遭雷击。原来在一年之前的那场事故中,处心积虑算计殷仲的人竟然是——梁王。 

隐约记得当时的黑纱曾经说过,扣押她逼出殷仲为的只是“一个承诺”。可是,他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堂堂一国的封君。能有什么样的事需要朝廷的一员武将来为他做出承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令苏颜透不过气来,可她还是想不明白: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就仿佛两道貌似平行的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之下神秘地交汇在了一起,隐约之间已酝酿出风暴即将来临的险恶气息。令人不安,却又完全束手无策。

“想明白了?”黑纱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手里的镜子,挑眉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也算是故人了,彼此的脾气也都知道了些。你在这里若是再闹出点什么事来的话,我就只能废了你这两条腿了。”

苏颜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脸色却微微有些发白。 

黑纱于是又笑了:“你乖乖的,我自然不会让人欺负你。其实你自己想想,你当初那么大费周章,险些丢了半条命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一年的光景,咱们不是又回到了原地吗?一样是我押着你,等着你的男人来咬钩…”黑纱放声大笑,眉目之间一片得色:“上次他既然能来,这一次没有理由会不上钩。丫头,你说,你是不是白白地转了那么大一个圆圈呢?”

这样的话乍然一听,竟让苏颜觉得无法反驳。是白白地转了一个大圈子吗?似乎是,然而细想想,似乎又不是。有些事发生了,在自己预料之内;然而更多的事是发生在自己的预料之外——比如她和殷仲之间的乍分乍合。

这些意外带来的那些惊喜和感动又该感谢谁呢?上天吗? 

“那又如何?”苏颜抬眸凝望着她,唇边缓缓绽放开极柔和的笑容:“那又如何呢?”黑纱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铜镜的把手。苏颜的笑容里有种刺人的东西,迫得她不得不移开了视线。视线的闪躲让自己有种无缘无故败下阵来的感觉。于是悻悻地冷哼了一声,“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望着她的背影忿忿然离开,苏颜还没有说什么,站在她旁边的侍女“哧”地一声轻笑了出来。苏颜下意识地望了过去,掩口而笑的女子眉目张扬,竟然又是一副熟面孔。看到苏颜微微有些发愣的样子也只是不在意地瞥了她一眼:“你看到我好象很不高兴啊?”

苏颜不禁苦笑:“我的确是…高兴不起来。”

这个女人,她从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却一直记得她凶神恶煞似的样子,连她开窗看看外面的风景都不允许,离开那天,还在她的背后重重地推了一把。这样的一个人,苏颜连她的底细都不知道,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她象是猜到了苏颜的想法,眼珠转了两转,主动解释:“我不是来抓你的。”

苏颜瞥了她一眼,神情似信非信。

这女子不知该如何取信于苏颜,一着急便抓起了她的手腕:“你瞧,你戴着我们掌门的信物。我怎么还敢伤害你呢?是掌门派我来保护你的。”说到这里,她学着男人的样子冲她抱拳一揖,十分干脆地说道:“血衣门江水,见过殷夫人。”

“我们掌门?”苏颜心中又是轰然一响,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把我从山神庙里带走的人…是顾血衣?!”

江水微一迟疑,便爽快地点了点头。

苏颜呆呆地望着她,心中乱成了一团。那个将自己带走的人竟然是他…

可是,真要是他的话为什么又要以吴王的名义将她送回长安呢?他在整件事里究竟在玩什么花招呢?尤其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大事,竟然彻头彻尾没有得到过他的一句解释…,那个人的存在对她而言,有点时候离得很近,可是更多的时候,依然是一片茫然。

“在想什么?”江水推了推她。既然她是需要自己保护而不是看押的人,江水对她的态度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变化:“我看你很害怕的样子。”

苏颜没有回答。对于一个一直对你示好,却又完全摸不到底细的人,如何能不怕?只是,这样的话题跟他的属下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苏颜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这事有蹊跷。在长安的时候,我是人犯,是被下在牢里的。”

江水垂着眼眸想了想:“这事我去打听。”

江水混进梁王宫的时间并不长,又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来的家世背景。到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自然是被派去做粗话。宫里的女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去内宫贵人们的身边伺候。因此,象这样被拨去照顾人质的活儿自然没有人会跟她抢。 

可是真的混进了夜昀轩,她这个宫女的身份就越发的低微。能够出入的地方也就越发得有限,接触到的人也都是外边跑腿的杂役。朝堂上的大事更是连门都摸不到。两三天下来,江水自己都觉得心里憋闷得慌。夜里连着潜出来几次,都是刚摸到刘武的书房外面就被人发现了。江水保命要紧,只得趁着乱劲先摸回来再作打算。

如此这般,几天下来倒也陆陆续续地打听到了一些传言。再见到苏颜的时候就一股脑都说了。

“外面的传言多着呢,”江水扳着指头算:“你要先听好一点的,还是先听差一点的?”苏颜不相信到了这样的关口,还能有什么“好一点的。”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就按你打听的说吧。”

“有说荣安侯殷仲的夫人半路上就病死了的…”江水留神看她的反应,见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接着说道:“还有说殷夫人已经被下了死牢的。”凝神又想了想,“还有,就跟咱们没有什么关系了。梁王要纳妃,宫里有头脸的人都在忙这件事。听管事的说,那妃子出身平民,闺名似乎是叫做苏颜的…”江水看到她的脸上骤然间现出一种震骇的神色,却不明所以——她所知道的殷夫人是周家的小姐周之妍。

而苏颜直到这一刻,才算明白了自己何以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地牢。自己始终都是一个饵。既然踩在脚下践踏的方法并没有钓出预期中的那条大鱼,到了这里自然要及时地换一种方式…

一丝寒意慢慢地顺着苏颜的后脊爬了上来。她很突兀地拉住了江水的袖子,急切地问道:“江姑娘,你有没有法子联系到顾爷?”

江水还在纳闷梁王纳妃用不用造出这么大的声势,听到她的提问,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苏颜立刻松了一口气:“请你,帮我传个口信。一个很重要的口信。”

江水再度点头。

苏颜正要说话,江水却十分机警地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人也十分麻利地垂着头退到了屏风之后。

从窗外传来了男人的低语,似乎正在和什么人下命令,语气却很柔和。很慢的语速,带着慵懒的尾音。声音里却又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十分意外地让苏颜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苏颜第一次见到梁王。

梁王的年纪不大,看着人的时候眼神很专注。唇边总是挂着温和的浅笑,可那温和却无法到达眼底。苏颜觉得这个人和他的声音一样,都给她一种隐约的熟悉感。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个人。

苏颜站在窗边没有动。甚至容裟冷着脸厉声呵斥她的时候,她也只是颇有些怜悯地瞟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容裟也不是看上去的那么聪明。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给什么人装傲气,她不过是一介囚犯罢了。既不是这里的主人,也不是这里的客人,无论在梁王的面前拿出什么样的姿态来都是不合适的。索性什么也不做。

梁王不动声色地斜了容裟一眼,回过头来却只是不介意地笑了笑:“殷夫人初到睢阳,睢阳的气候还适应吗?”

苏颜也笑了:“殿下真是太客气了。对于囚犯来说,适应两个字有些太奢侈了,犯妇当不起。”

梁王似笑非笑的眼波闪过去又收了回来,依然是一副不在意的口吻:“离开长安这么久,夫人也想家了吧。”

苏颜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梁王又笑了:“今日来打扰夫人休息,实在是本王打听到了一件天大的好消息,特意来告诉夫人的。”他停顿了一下,看到苏颜的视线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扫了过来,唇角一挑,笑微微地说道:“有相熟的朋友说,殷将军现在正在吴王宫中作客。本王想请夫人亲自修书一封,如果能请到殷将军亲自来睢阳迎接夫人,岂不是…”

苏颜垂眸一笑:“是吗?真是太好了。”

梁王眼一亮,满怀期望地望住了她微微扬起的下颌。其实看久了他也隐隐觉得,这个女人的身上有一种瓷器一般的质感。明明只消他一伸手便会“啪”地一声摔个粉碎,可是摸上去却还是硬的。不但硬,还凉冰冰的。多少让他生出了几分好奇来。

苏颜还是笑微微的样子,不冷不热地望着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再谦恭不过的一个问句:“可惜的是,犯妇出身微寒,自幼便不识字啊。这可如何是好呢?”

梁王的脸上还刻意保持着刚才的表情,眼神却迅速地阴沉了下来。容裟迅速转过头,借着这样一个动作飞快地压下了眼中不恰当的惊骇。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殷仲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也要以正妻的身份迎娶这个女人了。 

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呢。他想。

梁王慢慢地站直了身体,眼神渐渐锋利了起来。苏颜却还是笑微微的样子,微微带了一点谦恭的神情,仿佛在真心实意地向他求教。

梁王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对于不识抬举的人,他一向杀了了事。只不过,眼前的这一个暂时还杀不得——否则还真会搅乱一些事。

容裟神色复杂地瞥了苏颜一眼,不紧不慢地追了出去。

苏颜在目送他们离开夜昀轩之后,慢慢地软倒在膝榻上。不知何时,冷汗已经爬了满身,浑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因为她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觉了梁王想要做的事。

这个认知令她遍体生寒。

第六十二章

长刀紧贴着地面旋风般飞掠而过,带起了一道强烈的气流,将地面上的沙土草屑都带到了半空中,顺着殷仲的刀势上下游走,宛如凭空出现了一条矫健的游龙。强烈的罡气笼罩在庭院的上空,纵然站在庭院的门外,顾血衣还是感觉到了当胸迫来的沉沉压力,竟然令他无法靠近。

长刀蓦然间脱手而出,闪电一般刺向了古槐树下的巨石。“当”地一声溅起一片细碎的火花,便深深没入了巨石之中。殷仲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淋漓的汗水顺着额头鬓角一直滑落进了敞开的衣领里,将薄薄的上衫浸得透湿。

殷仲知道门外有人,却懒得加以理会。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存在:被需要的同时又被暗中防备。有时想起薛陈那日所说的“去属于我们的地方…”,心里便会无端地茫然起来,隐隐觉得这里并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就着冷水冲洗过后,换了干净的衣衫出来,殷仲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负手立在庭院中的顾血衣。殷仲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自然知道这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到广陵来。然而经过了昨夜那样的一番谈话,他不认为顾血衣还会屈尊来找他。然而此时,望着他在晨风中挺拔如松的身影,殷仲心头的惊讶当中,不自觉地混入了极强烈的忐忑。

顾血衣象是猜到了他心头中所想,头也不回地说:“是她求我来找你的。她让我带给你一句话。”他回过身,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她让你保住自己的性命,静观其变。她说这桩误会总有解开的时候。到那时…再一起回武南去。”

最后几个字似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殷仲察觉了,却没有任何表示——他从来不认为自己需要为他的失意感到抱歉。同样身为男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做为对手,怜悯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而对于苏颜所说的那句话,殷仲则刻意地忽略了过去。这个傻傻的女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替自己做打算。却不知道她所做的那些打算在大人物们的阴谋算计之中,压根就没有可能会实现的一天…

  殷仲竭力地压抑着心潮的波动,客客气气地冲他点了点头:“有劳顾门主了。”顾血衣挑眉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拿出一个可以带走的的回答。然而殷仲却只是垂着头,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

顾血衣等了片刻,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就这样?”

殷仲被他打断了沉思,如梦初醒般抬起了视线。微微一愣,便又补充说道:“顾门主侠义心肠,殷某感激不尽。日后…”

“谁要听你说这个?!”顾血衣眼里闪过一抹几乎是憎恶般的神色,只一瞥便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闷声闷气地说道:“我马上要走。你有什么话要说?”

殷仲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回去找苏颜,一时间心如刀割。呼吸之间都仿佛带了刀尖划过般的锐痛。目光不知不觉越过了顾血衣的肩头,他看到垂花门外垂手而立的侍卫和更远一些的地方,隐约可见的巡丁们的身影,再一次提醒自己:这里不过是另外一个牢笼罢了。殷仲费力地别过了视线,艰涩地说道:“请你…带她走吧。”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到再也看不到朝堂上的种种肮脏交易的地方去,到他和她曾经梦想过的远离尘嚣的地方去,安安静静地生活。生儿育女,颐养天年…

顾血衣目光复杂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唇边微微挑起一丝苦涩:“殷仲,我不需要你做好人。如果她肯跟我走,我早已带她远走高飞了。”

殷仲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已透出了金属般坚冷:“那就劳烦你转告她:我会打出一片新天地来,亲手捧到她的面前。”

顾血衣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了丛丛绿荫的后面再也看不到。他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地说道:“殷仲,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她苦苦央求我来找你的时候,我是多么地…想杀了你。”

  薛陈看到了顾血衣离开的身影。他怀疑顾那是因为血衣压根也没想要偷偷摸摸离开的缘故。在吴国的王宫,他是一个极特殊的存在。除非吴王先说起这个人,否则没有人会主动提起他的名字——包括他的儿子们。

  薛陈相信吴王也一定知道顾血衣出现在这里的事,只是不知他是被朝廷削减封地的事情占去了过多的精力,因而无暇顾忌这个特立独行的儿子。还是因为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他这样随心所遇地来去。然而不管怎么说,父子总归还是父子。也许,只要他能想到要回来,对于那个当父亲的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毕竟,谁都知道所谓的伤痕是需要时间来愈合的。

薛陈就是怀着这样的一种心态,略略有些好奇地目送顾血衣离开。然后他又看到了殷仲。殷仲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和他一样正目送顾血衣离开。

他们之间究竟有些什么样的交集,薛陈自然是毫不知情。所以他看到殷仲的眼睛里漂浮着那么一种又似伤感又似自责的古怪神情,薛陈不禁微微地有些吃惊。不过,殷仲很快便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微一垂眸,再望过来的时候,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薛兄,”殷仲微微颌首:“你是来找我的?”

薛陈摇了摇头,殷仲这一瞬间的神情变化无端地令他有些不快,却又不能再深究下去。只能若无其事地抿嘴一笑,有意无意地转开了话题:“今日倒是有一件大事呢,不知殷兄听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