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赠诗

坐在马背上的人比周围看热闹的人高上半头,围观邻居让开一条通道。

慕婳利落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向府邸走去。

她身穿素色衣裙,风尘仆仆,昳丽精致脸庞挂着汗珠在烈阳的照耀下,颗颗晶莹,宛若最最清澈的宝石,她唇角噙着和熙温柔笑容,令人心生亲近。

方才专心偷看陈四郎的女孩子全部将目光转移到慕婳身上。

她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年轻公子,允文允武,潇洒爽朗,迷人极了。

便是上了年岁的妇人不由多看她几眼,乍一看似昳丽的少年,细细看过少年其实是漂亮的女孩子,以独特的风姿让人钦慕,再难以开眼儿。

“慕婳?!”

“慕小姐?!”

“怎么可能?”

抽气声此起彼伏,有人使劲揉眼睛,不敢置信指着慕婳,“她就是宛城第一讨人厌?”

慕婳直径穿过人群,来到写满字的雪白墙壁前,仔细鉴赏书法,赞道:“你深得颜体精髓,纵观全篇书法,一气呵成,字字相属,虎虎有生气,劲挺豁达,直抒胸臆,字里行间横溢着不愤,又有鲲鹏展翅,笑傲天下的自信,你写得一手好字!”

她竟是他的知音?

整个宛城读书人都算上,无一人能凭着一篇书法看穿他的心绪。

她还是那个恨不得把所有金银都穿在身上,整日涂抹厚厚看不出肤色的脂粉,顶着掉脂粉惨白脸庞同人吵架拌嘴,性情暴躁的慕婳?

洗掉让人不敢直视的脂粉,她竟是一绝色!

她肌肤不如养在深闺的小姐们白皙细腻,泛着健康的光泽,再结合她周身英气,尽显雌雄莫辩之美。

既有少年的潇洒,又有女孩子特有的妩媚。

陈四郎心一下子跳得飞快,赶忙移开目光,怕被慕婳那双通透的眸子看破。

“以你的年纪由此颜体功力,真真天下少有,没成想宛城竟有你这等奇才,书法大家。”慕婳佩服般赞叹,“宛城果真藏龙卧虎,人杰地灵,尽出天下英才。”

“慕小姐,你比我还小两岁……”

她以看后辈的目光格外令陈四郎难受,陈四郎全然忘记以前从未叫过她慕小姐。

慕婳佯装继续鉴赏书法,她总是忘记此时自己不过是十三岁的女孩子。

静园的管家直冲过来,他身后跟着好几个壮硕的,提着棍棒做家丁打扮的凶汉:

“臭小子竟然敢侮辱我们小姐?陈四郎,你是不是不想在宛城呆下去了?今日我非打断你另一条胳膊不可!彻底断了你科举之路。”

“打,打死打伤算我的。”

听见管事叫嚣,家丁在宛城也是横着走的,还怕一个寒门子弟陈四郎?

他们在外欺行霸市,总有永安侯府为他们善后。

陈四郎是一书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然不是残暴家丁的对手,突然袭击过来的乱棒,纵然他有心躲闪,奈何他动作笨拙着实躲不开。

闭上眼睛,陈四郎做好承受棒伤的准备。

砰砰砰,棍棒落地,陈四郎听到家丁的哀嚎。

他睁开眼睛只见到慕婳挡在自己身前,婴儿手臂粗细的棍棒生生断成两半,断裂处泛着白茬,一如一众看热闹邻居的心泛着寒意。

慕婳抚了抚衣袖,向陈四郎嫣然一笑,“我不会让这群人毁了你写字的手。”

陈四郎:“……”

他一点都不感激慕婳!

慕婳看他的手,比看他目光还热切,仿佛他的手才是稀世珍宝。

慕婳察觉不到陈四郎复杂的心思,对着倒地的家丁道:“你们在犯罪,知道吗?你们差一点让后世少了价值万金的书法。”

“小姐,小姐,我们是替您出气,陈四郎写诗骂你!”

管家一双斗鸡眼几乎聚拢在一起,慕婳突然失踪,他惊恐慌张,慕婳突然回来且形象大变,管家还没来得急试探,似往日为小姐出气,却被小姐揍了。

倒地不起的家丁伤势不轻。

慕婳轻轻一拳便棒断人飞。

管家猛然拍了脑壳,恍然道:“我忘了,小姐不大识字……陈四郎这臭小子写得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陈四郎扯了扯嘴角,斜睨告状的王管家,慕婳不识字?

原本他相信慕婳不识字。

今日慕婳说出颜体,讲出颜体的精髓,她能不识字?!

她若不识字,他就是没有读过书的白丁文盲。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慕婳再一次看向墙壁上的颜体书法,“你字好,写得更好,少年人就该由此志气!”

陈四郎开口道:“前些日子你要退婚,还一直羞辱我父母。”

底气略有不足,陈四郎把心一横,“成亲本是结两姓之好,你看不上我陈家,婚约就此作罢。”

“信物已经奉还,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陈四郎走到墙壁前,抬手抹去尚未完全干涸的书法。

漆黑的字,雪白的墙,金色的阳光令这篇书法似发光一般。

笔下有情,这是一篇佳作!

“不必抹去。”慕婳笑声清脆愉悦,“以后等陈四郎功成名就,这处宅邸的价值会翻上数倍。”

“小姐……他骂你啊。”王管家声嘶力竭的说道,“他功成名就,岂不是证明您有眼无珠?”

慕婳沉思片刻,正当陈四郎等人以为她会改变主意之时,她开口:“借笔墨一用。”

陈四郎迟疑一瞬,把常年用得毛笔递给慕婳。

慕婳踱步到另外一面雪白的墙壁前,悬空抬高手臂,芊细手腕沉稳,运笔如飞,龙蛇竞走,铁画银钩,每一笔似要从墙壁上飞裂开去。

片刻功夫,她停下毛笔,颇为满意点点头,随手把毛笔扔还给陈四郎,“回府,关门!”

慢悠悠走进静园,慕婳顺手带上府门,漆黑镶嵌碗口大铆钉的府门隔绝外人或是惊讶,或是迷恋,或是不知所措的目光。

有识字的书生念出来:“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好诗,好诗。

通俗易懂,便是不识字的妇人都能感觉一股上涌的热血。

未嫁的姑娘们多是捂着胸口,双眸含春,期期艾艾望着静园大门。

“附赠一言,英雄莫问出处,有志不惧年少,君有凌云志,何苦刁难弱女子。落款——劝君进学。”

第四章 效应

陈四郎脸若火烧,脸颊上的皮肉轻颤,略显狰狞,显然是气愤到极致。

她没有任何改变,一样惹人厌!

以前她只会吵架,现在她变本加厉的羞辱于他。

他是鬼迷心窍才认为慕婳是自己的知己,不,他是被慕婳美丽的皮囊蛊惑了,默念两句红颜枯骨平稳气息,周围人议论令他火冒三丈。

“我觉得慕……慕小姐赢了,纵然以后陈四郎功成名就,不会有人说她有眼无珠抛弃陈四郎,反会称赞她光明磊落,劝陈四郎不必拘泥于婚事,当一心进学。”

“陈四郎名声越显赫,地位越高,今日的事越能广为流传,传为一桩美谈。”

说话的女孩子脸颊有几颗雀斑,雀斑没有破坏她的相貌,反而显得她可爱活泼,望了陈四郎一眼,嘴角翘起:“婚事不成两家都有原因,何必闹到静园题字,陈家……哼,也不是多光明磊落,不过是欺负慕婳家中没有顶门的男人罢了。永安侯远在京城,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侯府接到消息派人过来,慕婳嫌贫爱富的名声洗不掉了。”

“哎呦呦,你以前不是看不起慕婳?今儿怎么替她说起委屈?”

“有感而发罢了。”雀斑女孩眸子闪过一抹感同身受的痛苦,“你也知晓,我曾退过婚。”

旁人不提,不意味着她忘记未婚夫指责她嫌贫爱富。

她的未婚夫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败光祖产,凭着当年指腹为婚的婚约闹上门,疼爱她的父兄怎舍得她嫁个混子?

硬着头皮退了这门亲事,为退婚破费不少,这才堵住男方的嘴。

她有父兄做靠山,未婚夫又不似陈四郎能言善辩,识文断字,悔婚的事这才没传开。

慕婳有什么?

没人帮慕婳。

冲出来的家丁和管家无法解决问题,反似火上浇油,一旦陈四郎被家丁打断手臂,慕婳坐实了嫌贫爱富的名声。

陈四郎……纵然今年无法参加秀才考试,来年也是必中的。

他的才学在宛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师长都赞他有状元之才。

衣衫素雅的女孩是宛城第一才女,她父亲擅长书画,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人来宛城求字,“慕婳行事利落洒脱,打得过家丁,书法不比陈四郎差,慕婳的字带着力破墙壁的强劲,相反陈四郎的字虽好,到底笔力弱了。”

“没想到她洗去恐怖的妆容,竟是昳丽绝色。”

“便是柳家几位郎君都不如她。”

明知慕婳是女孩子,偏偏同为女子的她们为慕婳唇边的温柔折腰。

这等光看美颜的论调,奇迹般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

大秦百姓爱美颜,爱才子。

因当今太后辅政多年,给予女子诸多宽容,当今侍母极孝,亲政并没改变太后对女子宽容态度,甚至鼓励女子读书识字,彻底废除前明女子裹脚的习俗。

媳妇闺秀皆可光明正大走在街上,女子可骑马打马球,参加诗社等在前朝大明是绝不准许的事。

因此慕婳可以疾驰千里去玉门关,静园门口云集宛城大多数的妇人和未出阁的女孩子。

她们可以肆意讨论俊俏的少年郎。

对陈四郎而言,称赞慕婳的话语无异于火上浇油,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败了。

败给他从未正视过,瞧不起的慕婳!

“四郎,咱们回家罢。”陈老汉小心翼翼拽了拽儿子的袖口,目光躲躲闪闪,小声道:“亲事退了就好,赶明儿等四郎高中,还怕娶不到贤惠能持家的好媳妇?慕小姐,她……她出身不好,听说在京城侯府惹了祸事,被侯府厌弃赶到静园。”

陈四郎眉头微皱,“爹认识永安侯府的人?”

“不认识,不认识。”陈老汉连连摇头,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睛,“前阵子你娘和你嫂子不是去京城走亲戚吗?碰见在侯府当差的管事,听了一耳朵,回来你娘就同我嘀咕这门亲事不妥当,又不好悔婚,怕慕婳打上门,急得我和你娘睡不着觉,没成想慕婳竟是悔婚了,这正和我们的心意。”

陈四郎沉默不语。

“走吧,回家,回家,我让你大嫂给你煮混沌吃,再点上几滴香油,味美汤鲜,你该好好补一补,争取早日中个秀才回来。”

陈老汉拽着陈四郎向家的方向走去,“爹这辈子就指望你了,你两位嫂子为陈家守寡多年,盼着你高中,过上好日子,要不,我和你娘愧对你嫂子,更没脸见你两个劳累致死的兄长。你弟弟能否进学,你妹妹能否嫁个好人家,也都落在你身上。”

陈四郎回头看了一眼静园,两侧雪白的墙壁上各有黑墨大字,即便他不抹去,风吹雨林墨字也会淡去,宛城百姓无法遗忘今日。

他一定会高中的!

慕婳你等着看我状元跨马游街。

陈四郎父子走远,静园大门紧闭,看热闹的邻居渐渐散去,静园门口逐渐恢复往日的宁静。

静园斜对着竖立着一处酒家,清静幽雅,宛城读书人聚会的首选。

方才静园门口闹剧,酒楼中饮酒吟诗的宛城才子们大多看到了。

早有德高望重的鸿儒认定陈四郎有状元之才,平时无论诗词文章,还是辩才无人能出陈四郎之右。

“咱们的陈大才子也有吃瘪的时候,解气,解气啊,为此当喝一大杯。”

“以前他狂得没边了,谁都看不上,瞧不起,今日他被慕小姐退婚,又有劝学诗流传,看他还敢不敢摆着一张高傲面孔,他就是一个被女子甩了的穷酸。”

“他连慕小姐都不如,几句话,一首诗就把堂堂才子打发了,他以后就算高中状元又如何?还不得承受被退婚的耻辱?最解气得是他还不能有怨言!”

几名年轻公子高谈阔论,竭尽所能贬低嘲讽陈四郎。

陈四郎才名盛,家境不好,对出身富贵的公子哥同窗多有轻视。

在才学上,他出类拔萃,锋芒毕露,带着寒门学子少见的傲气固执,他和同窗的关系并不好。

“三郎怎么不说话?陈四郎不好过,你不高兴?”

说话的公子看向依在窗前的少年,他外罩书生儒衫,腰间缀着一块美玉,雍容高雅,少年相貌如玉赛月,眉梢好似流淌出盈盈月华,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在宛城唯有他能同陈四郎在才学和容貌上一较高下。

少年早在去年已高中秀才,比陈四郎还要小上一岁。

他左腿绑着厚厚的绷带,身旁放着一只拐杖,唇边噙着暖若春风的微笑,“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再互相伤害呢。”

第五章 暗流

少年说话时,双瞳浮现一抹复杂,快得令旁人发觉不了,略显腼腆的笑容显得格外温柔。

“你同陈四郎那个穷酸怎能一样?三郎完全是被连累的,倒霉正好撞上慕小姐发脾气,一时不慎才被慕小姐踹断腿。”

说话的人后背挨了旁边人一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自知说错话,自罚一杯。

“慕小姐字写得漂亮,今日的事情做得更漂亮,以前她的脾气哦,又烈又倔,似一团烈火,灼烧旁人,可也伤了自个。”

“没错,以前我觉得她就是不想活了。”

“以前她没有今日的洒脱,换做以往她准保被陈四郎羞辱得不敢出门,或是直接让家丁出面打断陈四郎的胳膊。”

公子哥你一言,我一语宽慰被柳三郎,同时饶有兴致八卦慕婳惊人变化。

慕婳宛城第一讨人厌的名声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她来宛城之后,就没做过一件令人刮目相看的事,当然今日的事除外。

“你们没发觉慕小姐是个美人?原来她的美貌都被脂粉掩盖了,真真是暴殄天物。”

说话的公子哥十八九岁的年纪,家中刚娶了正妻,却不妨碍他纳妾。

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自幼受尽父母娇惯,几个出阁的姐姐所嫁之人非富即贵,他二姐夫是当朝次辅的嫡孙,便是宛城县令都对他孟公子客客气气的。

家中父母早早给他买通国子监的名额,他只等秋闱后入国子监读书了。

这句话引得同坐的同窗公子们哄然大笑,他们多是早早通了人事,慕婳美得够味儿,美得不同寻常女孩子,自然引得自诩风流的他们垂涎侧目。

孟公子更是被同窗挑拨得对慕婳势在必得,横竖慕婳已同陈四郎退婚,他孟公子完全可纳慕婳为侧室。

一直望着静园方向的柳三郎淡淡的说道:“孟兄莫忘记她有一身蛮力,纵然孟兄能把人纳进门,她若不愿,你根本进不了她身。”

孟公子哑然,同坐人这才记起方才慕婳轻轻一拳就让棍棒断裂。

何止是蛮力啊,堪比大力士。

孟公子细胳膊,细腿根本压不住慕婳。

“她若是愿意呢?”孟公子挑起眉梢,风流飘逸,他的姐姐们都能坐稳夫人的位置,他的容貌自是不差,“我听说她一心想回京城,在宛城只有我有资格带她回京。”

柳三郎浓密的眼睫挡住双眸,勾起嘴角,“那我就预祝孟兄抱得美人归了。”

“哈哈,孟公子纳慕小姐之日,我等必然登门道贺。”

“是极,是极,似慕小姐这等容貌唯有孟公子消受得起。”

“小弟只求孟兄纳妾之日,喝到慕小姐敬过来的美酒。”

在大秦妾和妻有着天然之别,妻子出面应酬,客人必是规规矩矩,不敢轻薄正妻。

妾若是出门应酬,男主人的友人可戏之,甚至男主人可令自己的侍妾侍奉朋友知己,贱妾更可随意送人。

慕婳绝不会落到贱妾侍妾的地步,一旦做了孟公子的妾室,向孟公子朋友同窗敬酒也合乎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