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婳并不后悔退掉这门婚事,也没想过挽回陈彻。

陈彻将来再显赫富贵,同她悠然度日的愿望不和。

倘若她凭着知晓陈彻会是六首状元就各种抱大腿,求原谅宽恕,她都瞧不起自己!

门外,王管家稍稍活动跪得发麻的膝盖,“小姐,您还在听吗?老奴真心是为您出气,他配不上您。而且陈四郎即便能中秀才,他再难寸进。”

慕婳略觉好笑,一个别院的管家竟然敢说陈四郎无法中举?

无知者无畏,以后他见陈六首状元游街,会不会吓尿裤子?

“陈家穷得叮当响,哪有银子给他应酬?而且他同两个守寡的嫂子同处一室,瓜田李下,难免不清不楚,科举考试先德后才,德行不好,再有才都不会被考官取中。”

王管事听见里面只有水声,语重心长的继续劝说,“这些话老奴同小姐提过,当初小姐也是赞成老奴所言,老奴知晓您想回京,回永安侯府,陈四郎只会是您的拖累……您让老奴去陈家退婚,陈老汉他们不肯答应,更不肯退还信物金银,还说小姐您的嫌贫爱富,不是个好的,老奴这才气不过推搡了他们。”

原来陈四郎的怨气是从王管家这来的,以陈彻的骄傲不屑说谎,慕婳在悔婚时肯定还做了折辱陈家的事。

父母被欺辱,嫂子们被污蔑,陈四郎当然会登门来讨个说法。

在慕婳的记忆中,她脾气的确不怎好,可内心却是个善良,吃苦耐好的好姑娘。

“退婚就退婚,何必闹得陈家不得安宁?”慕婳身体再一次沉入温泉水中,水面倒映她漆黑深沉的眸子,“你经历过许多事,又是静园的管家,眼看我羞辱陈四郎的母亲而不阻止我?不管是何原因,违背婚约是我。”

“小姐怎能这么说?您是谁?陈家婆娘只是个老妪,被您骂两句,是您瞧得起她。”王管事抬高声音,“您就算惹下天大的事,永安侯夫人都会替您做主,断然不会让您受委屈。”

“这门婚事,永安侯夫人知道吗?”

“您没同夫人说,倘若夫人提前知晓,她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夫人很疼小姐您,当初保证过,等三小姐病情好转,便接您回去。”

王管家在说谎!

慕婳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对陈四郎记忆如此模糊,甚至记不住陈四郎的名字,怎么会把终身托付给完全记不住不清楚的陈四郎?

这门婚事没人促成就奇怪了!

慕婳不愿去京城,不是怕见曾经熟悉的人,而是没有必要。

原主灵魂最后也是最强的执念,她怕是无法满足了。

但是慕婳就算不回京也要弄明白定亲,悔婚背后的真实原因。

倘若有人算计过小慕婳,她不介意让那群人付出代价!

“宛城很好,我已经不想回京了。”

慕婳看着手指上的茧子,握过镰刀的手会留下这样的茧子,记忆中也有小慕婳面朝黄土,背朝天耕作画面,还有在冰冷的河水中洗着成堆的衣服,因王管家提起永安侯夫人,她仿佛才解锁了深埋在脑子深处的记忆,“你给永安侯夫人带个口信,不必来宛城接我。”

王管家失声道:“小姐,您,您不是一直都盼着夫人接您回京?您别闹脾气了,老奴劝您一句,向夫人服个软,你依然是侯府的小姐,即便比不过三小姐她们,总比待在穷乡僻壤的宛城强。”

“宛城人杰地灵,以后没准会出现了不得大人物,宛城绝对不是穷乡僻壤。”

等陈彻成为六首状元,宛城人走到哪都是挺着胸膛的,好似魏王世子也是在宛城长大的,还有让朝臣闻之变色的病阎王锦衣卫慕指挥使。

小小一座宛城为大秦贡献三位杰出的英才,他们必然会在大秦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不过她听打扫寺庙的小和尚提过一句,他们三人虽是都出自宛城,关系很不好,尤其是慕指挥使对陈彻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就是陈彻机灵才没被慕指挥使抓住把柄……

慕?

对哦,慕婳突然灵光一现,慕指挥使姓慕来着,慕婳的慕。

莫非他同慕婳是亲戚?!

她不记得慕指挥使的名字。

恨他的人叫他病秧子,短命鬼,畏惧他的人叫他病阎王,佛门清静之地,扫地的小和尚也不会多说狠辣无情的慕指挥使。

王管家暗暗嘲笑慕婳异想天开,慕婳若是肯留在宛城,永安侯夫人交给自己的任务岂不是很容易就完成了?

第九章 布局

慕婳手指在水面上曲起,一下,一下轻轻弹着水珠,好看的眉头皱起,将来的慕指挥使同永安侯夫人是不是有关系?

他倘若姓慕,除了慕婳的慕外,永安侯爷也姓慕!

小慕婳记忆中那位端庄,贤淑,善良,慈悲的……母亲永安侯夫人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她两世都为女儿身,从未弄懂过女人,都是在妙龄时就战死了,是不是因此不明白做母亲的心思?

看着水面倒映出来的影子,皮肤纵然不够白皙,但是五官容貌精致,难得的好颜色,慕婳贪婪般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真是个美人呢。

这辈子她要做个真正的女孩子,相夫教子,彻底体会一把做女人的喜怒哀乐。

家族兴衰,国政征战的大事就让男人去操心。

“小姐就这么放过陈四郎?”王管家咬了咬嘴唇,永安侯夫人让人代来吩咐不得不听,“陈家欠着咱们银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亲事不成,小姐您不必再好心宽容陈家,老奴明日就去陈家讨回银子。”

“你是要去趟陈家。”

王管家听到慕婳的吩咐,心中一喜,随后浴室的门开了,慕婳披着一件玫红外褂,披散着湿漉漉乌发走出来。

因沐浴,她脸颊酡红,滴着水润的光泽,衬得她颜色越好,美得惊魂动魄。

恰恰慕婳好似对自己的魅力无所察觉,狐疑问道:“你怎么好似看到了天人?”

王管家赶忙移开惊艳的目光,磕磕绊绊的说道:“老奴这就去准备,定要让陈家吃不了兜着走……”

“我是让你去陈家道歉,你多准备一些礼物,打听打听陈四郎的父母喜欢什么。”慕婳见过当家夫人为礼单发愁,仿佛送礼很有讲究,“算了,还是我亲自给陈家准备礼物,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慕婳兴致勃勃的想着,做女孩就从准备礼单开始,这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啊。

她倒不是知晓陈四郎将来的成就转而讨好他,而是记得小慕婳在陈家大吵大闹过,还踹断过陈家的大门……纵然她不明白如何做女孩子,也知道小慕婳所作所为很不讨喜,从陈家人口中许是能打听到定亲悔婚的详情。

王管家问道:“小姐说是去给陈家送礼?”

“陈家欠了多少银子?”慕婳反问。

“有五十多两,银子不多,可您登门去给陈家送礼,旁人会说您怕了陈四郎,您到底是永安侯府的小姐,堂堂金贵一般的人儿何苦去讨好一个穷酸,还是侮辱您的穷酸。”

王管家慢慢收声,目光躲闪不敢去看慕婳。

慕婳盈盈一笑,洞察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王管家的挑拨,有股说不出潇洒。

小俏婢胖丫端着果子酒跑过来,小脸上挂着汗珠。

慕婳迎上去,背对王管家,“那点银子就当我资助陈四郎求学了,寒门学子求学不易,我少买一盒胭脂水粉省下的银子都不止五十两。”

王管家莫名心头一颤,莫非慕婳发觉每日支出的猫腻?

“旁人不知我尴尬的身份,你该知道我从来就不是永安侯府的小姐,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慕婳语调轻快,丝毫听不出勉强积愤:“你主子永安侯夫人该放心了,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再不会奢求不属于我的富贵。”

王管家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慕婳接下婢女手中的酒壶,嗔怪婢女跑得太急,摔倒了怎么办。

几句温柔关心的话语弄得小丫鬟春心荡漾,脸庞羞红。

对小丫鬟温柔的慕婳就是方才点明他真实主子的慕婳?

洗去满身的脂粉,慕婳容貌上清丽脱俗,明艳动人,言行上更是变得潇洒大方,毫无以前的时而鲁莽冲动,时而羞怯自卑。

旁人眼中泼天富贵的永安侯府,在慕婳眼中同寻常人家没太大差别。

王管家觉得纵是永安侯夫人都没慕婳这等气魄,好似慕婳本就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见惯了极致的富贵尊荣,刚刚恢复爵位的永安侯府档次略低。

一直不愿慕婳回到侯府的永安侯夫人知晓慕婳不肯回京的真正心思,只怕会有几分尴尬。

以前怕慕婳攀永安侯府,如今慕婳根本就没把侯府放在眼中。

“小姐,小姐,酒不是这么喝的。”胖丫虽是觉得小姐举杯喝酒的姿态潇洒雅致,可是小姐一般不都是小口小口的抿酒,或是用袖子遮挡住樱桃小口慢慢浅酌。

慕婳放下酒杯,手指点着额头,该死,又忘记了,难怪那一夜夏七少年始终不肯承认她是女孩子。

想做一个合格的女孩子还有很多毛病要改正。

“胖丫,以后我就靠你了。”

“小姐……”

胖丫羞涩般垂头,对着拇指,一抹酡红在她脖子上晕染开去,“小姐那样饮酒也很好看。”

慕婳心情极好,拽住胖丫的小手,“走走,陪我沐浴,同我好好说说女孩子都是怎样饮酒的。”

王管家眼瞧着小俏婢半推半就被慕婳重新带进浴室,听着里面俏婢羞怯娇笑,时不时还有慕婳宠溺纵容的笑声,“小胖丫,我等着你擦背,要不,我先帮你擦?”

这哪是女孩子?!

明明就是个风流潇洒的公子哥儿嘛。

永安侯一家从苦寒的辽东回京后,他才入侯府当差,知晓慕婳是侯爷的义女,永安侯夫人让他伺候慕婳,他便随着被送出京城的慕婳来到宛城。

对慕婳真正的性情了解不深。

慕婳身上毫无瑕疵,言行潇洒从容看不出任何伪装痕迹。

王管家弄不明白慕婳原本性情就是如此,还是因慕婳被送到宛城后大彻大悟,不再偏激固执?

最让他为难得是如何同永安侯夫人回话,永安侯夫人一直很关心慕婳,等着宛城传过去的消息。

他相信侯府上上下下,包括最疼爱慕婳的永安侯都不乐意见如今的慕婳。

“你……你……说什么?”慕婳罕见结巴,“我哥哥,额,我竟然不给他饭吃?他快被我磋磨死了?”

小胖丫口中备受她磋磨的慕云,不会就是慕指挥使吧。

第十章 初见

慕婳猛然从浴池中起身,坦露较好曼妙的酮体,无论慕云是不是慕指挥使,人命是最为宝贵且值得尊重的。

胖丫一下子双手捂住眼睛,透过手指缝隙偷偷瞄着自家小姐那足以让任何人血脉膨胀好似有着无穷弹性和柔韧的身体……全然忘记后院关着虚弱的病公子。

方才她见小姐变得不同以往,才壮着胆子为慕公子求情,胖丫始终记得慕公子病弱之美,他那双温润的眸子看向小姐时是带着宠溺的。

胖丫想让慕婳明白,除了她自己之外,世上还有人心甘情愿陪着小姐,重视小姐。

“带我过去看看慕……慕云。”

“好。”

胖丫被慕婳冷冽的气势震慑住了,心头一颤,忙披上外袍,小跑着跟着大步流星的小姐,“慕公子在后院柴房,东边那一排矮小不透光的屋子。”

慕婳记忆中慕云是在惊天秘密暴露后,她设计慕三小姐时,唯一肯站出来为她说话的永安侯慕家人。

只有慕云肯陪着慕婳来宛城。

慕婳对慕云并不好,仿佛把对永安侯府的不满,怨恨,委屈一股脑倾泻到慕云身上,对慕云百般苛责,不曾再叫慕云一声二哥。

王管家更是在偏激的小慕婳耳边念叨,慕云生来下贱,是公认的丧门星,生母更是下贱淫荡的 *** 生下慕云后便同野男人私奔了,慕云是不是永安侯的种,谁都不敢打保票。

不是永安侯夫人慈悲,慕云绝活不到今日。

然而慕云不知感恩,时常同嫡母永安侯夫人较劲,在京城时同宦官不清不楚,令人鄙夷不齿。

王管家再三强调,同慕云太过亲近,永安侯府上下肯定不会高兴,永安侯夫人更会对慕婳失望。

异常想要回京,回到侯府,重新获得永安侯夫人宠爱的小慕婳更是变着法子折磨慕云。

天真的小慕婳啊,她亲手伤害唯一疼惜自己的人。

静园的屋舍整洁干净,唯有后院的柴房四处漏风,门框歪歪斜斜,好似纸糊得一般,刮来一阵强风柴房就有可能被风吹走。

如今春暖花开,气候怡人,然而早晚温差很大,柴房连下人奴才都受不住。

何况慕云本身身体就不好。

西北气候冷于京城,慕婳知晓冬天的寒风有多冷,风吹过脸庞好似刀割,静园从未给慕云准备过炭火。

时常挨饿,没有炭火,慕云到底是怎么熬过寒冬?

慕婳微微颦眉,脚步微微一顿,没人暗中帮衬慕云?!

慕云身上当有秘密,不过他的秘密同慕婳无关,她只想代替小慕婳说一句对不起。

“小姐,小姐,您不进去看看慕公子么?”

胖丫眼见慕婳停在门口,方才小姐不是很着急,“慕公子不会怪小姐……”

“慢慢,是你?”

一道柔和的嗓音从柴房飘出来。

慢慢,是慕婳的小名。

一幅幅画卷在慕婳脑海中展开。

在寒冷时候,慕婳同慕云在一起取暖,他总是把仅有的单薄的被子围在慕婳身上,笑着保证,‘以后二哥一定给慢慢最厚实最漂亮的锦缎被褥。’

‘慢慢,她又让你在冷水中洗衣服?’

‘你怎么就这么听她的话?’

‘好了,好了,知道你孝顺她,来,二哥帮你一起洗。’

‘慢慢,这颗鸡蛋你千万要记得吃了,别再给他们送去了,她在背后吃鱼吃肉,不缺你孝顺……好,好,慢慢别急,二哥不说了,不说了。’

苦寒之地,慕云一直陪着慕婳,竭尽所能帮衬慕婳,或是洗衣服,或是耕田种菜,或是养鸡喂猪。

京城侯府,慕婳被所有人鄙夷,谩骂,有口难辨时,慕云冲进荣寿堂,握住慕婳的手,‘除了慢慢,我再没有别的妹妹!”

永安侯府得脸的奴才都能随意欺辱慕云,没人把慕云当做永安侯的儿子,当做侯府的少爷。

连永安侯都把慕云当做耻辱,他定力不足,被 ** 的 ** 勾引所生的孽种。

当初慕婳是被一群仆妇压着捆绑着送到宛城,慕云同样被死死的绑着,他对着哭成泪人的慕婳道,‘慢慢,给我五年,给我五年,我一定把你该得东西拿回来,二哥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慢慢,相信二哥,好不好?’

五年后,慕云就是令朝臣不敢直视的锦衣卫都指挥使?!

做了圣上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锦衣卫都指挥使权柄显赫,风光无限,然而极少有善终的。

慕云会是例外?

以慕云的才干心机,他完全可以走一条更顺畅的仕途之路,他那么着急升官,掌握权柄,全是为了对慢慢的承诺。

慕婳的手放在柴房的门上,单薄歪斜的木门经不住她一根指头,此时却有千斤重。

她的灵魂被困在灵位上时,往来进香的小姐好像没听见有永安侯的小姐。

嘴碎的打扫小和尚对慕指挥使提得更少,世人皆知慕指挥使狠辣无情,是不是连他的生父……慕婳抬眼凝望蓝天,碧空如洗,白云朵朵,微风徐徐,一切都是那么干净美好。

然而人世间却充斥着一幕幕不堪的丑陋。

小慕婳的委屈,不该只指望慕云。

胖丫莫名心头一酸,“小姐,您哭了?”

慕婳震惊般抹了抹眼角,手指上湿漉漉的,喃喃说道:“我也会落泪?!”

万箭穿心,尸骨无存时她没有哭。

父兄褪下她染血的铠甲穿戴在他们身上时,她同样没有落泪。

灵魂被困住十年,无法投胎转世时,她笑听贵女们命妇的八卦。

今日,她竟然因为一段记忆落泪。

小慕婳的痛苦如此沉重,那段记忆好似慕婳亲身经历,比万仞穿心还要疼。

她领兵出征时就明白将军的宿命就是马革裹尸,战死疆场,她全了忠孝节义,不觉遗憾。

可小慕婳太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