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慢慢在小人的鼓动下,走向死路。

她不知慢慢的灵魂是如何消失的,只记得她醒来时,枕头湿了大半,那个女孩子该是在绝望中默默消失的,带着对残忍世界的痛恨无奈,以及悔意。

在灵魂离开时,她已经明白自己犯下的错。

否则慕婳方才不会同慕云说话那般的放松随意,宛若嫡亲兄妹一般。

只要她肯应允,凭着慢慢留下的记忆,她就是慕指挥使最疼的妹妹,捧在手心中的至宝。

然慕婳坚定的说道:“迟了,慕云,你回来迟了。”

慕婳从蛛丝马迹中推测慕云并非一直住在柴房。

慕云将来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此时他已经入了锦衣卫,时常出门执行秘密任务。

慕云在京城出入永安侯不方便,远不如在宛城,不易被人察觉。

简陋的柴房根本很少人靠近。

慕云再挑衅慢慢几句,以慢慢的冲动自然会对二哥置之不理。

她再生气为讨好永安侯夫人也不会真想饿死二哥,更多是王管家阳奉阴违,处处针对慕云。

手指轻轻下滑,滑过慢慢的额头,鼻梁,唇瓣……慕云神色恍惚,“为何为何不等我?慢慢,你为何不等等二哥?”

眼泪顺着慕云的眼角滚落,澄澈的泪珠晶莹,亦是苦涩的。

慕婳感觉脖子上的手轻了,他的手指最后眷恋般拂过她的肌肤。

慕云转身背对慕婳,身影大半没入屏风的暗影之中,拉长的影子显得孤单而寂寞:

“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代替慢慢……用慢慢的眼睛看尽世上风景,看清楚该遭报应的人如何凄惨哀鸣。”

在慕云的腿跨过门槛时,听到身后一句:“对不起。”

他的身体僵硬如岩石,动弹不了分毫。

“慢慢说,对不起,二哥!”

慕婳眼角微微泛潮,在那段艰苦清贫的日子,慢慢唯一的寄托就是慕云,而在慕云悲惨的童年中,慢慢是他唯一的光明。

他们如同迷失在丛林中,被噬人野兽团团包围的幼兽,互相依偎,互相慰藉取暖。

慕云率先挣脱枷锁,避开陷阱成长起来,而天真的慢慢却被陷阱和人心吞噬了。

“她觉得不该苛责你而讨好永安侯夫人,不该不去过问你的衣食住行,不该同你争吵,不该不听你的话。”

慕婳知晓此时的话对慕云的杀伤力有多大,然慢慢最后的意识让她不得不伤害慕云,逼慕云认清现实,慢慢的消失……慕云也有一份责任。

“慢慢从未怪过二哥,她期望你得偿所愿,虽然她始终不明白你所追求的东西。”

慕云的拳头深深陷入门框中,木屑划破他的手臂。

他赤红染血的眸子盯着慕婳。

慕婳挺起腰背,自然做出对敌之态,垂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拳头。

方才她受制于慕云,并非是没有戒备,而是代替慢慢同慕云摊牌。

慢慢未尽之言已经说完,她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无需再对慕云客气。

慕云是个昳丽的少年,慕婳欣赏他的颜色,欣赏他的性情,甚至欣赏他对永安侯府的恨意,对庶出身份的抗争。

慕云眼底的血红渐渐散去,随之消散还有方才对慕婳的纵容宠溺,她不是慢慢……慢慢真的消失了。

昳丽的少年浑身散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看在慢慢的份上,有难处,你可凭令牌找我。”

一块似铜非铜,似铁非铁的令牌被放在慕云拳头砸出来的窟窿中,令牌上刻着蟒蛇,阳面刻着镇抚司三个字。

慕婳赞赏般看向慢慢消失的慕云,他已经是北镇抚司实权人物!

莫怪几年后,慕云便掌握整个锦衣卫。

“小姐,小姐,慕少爷走了?!”胖丫气喘吁吁跑过来,“我拦不住慕少爷,小姐怎么办呀,外面的人一直不肯放过小姐。”

王管家同护院都被小姐赶跑了,如今静园除了妇人小丫鬟外,再没能顶事的人了。

慕婳懊恼般嘟囔:“还是二哥呢,令牌在宛城谁认识?”

胖丫很是着急。

慕婳懊恼来得快消失也快,摩拳擦掌道:“好在我从不曾指望过旁人,倒要看看谁敢打上静园!”

第十四章 夜探

黑夜沉沉,星辰微闪,一层朦胧的薄雾覆盖皎洁的月色。

静园灯火不如往日明亮,偌大的宅邸人少了一大半,夜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略显空旷。

“小姐明日要去寻陈四郎?”

胖丫为慕婳褪去外衫,小口张得很大,“您是想挽回这门婚事?”

慕婳把垂在胸口的辫子甩到脑后,缓缓踱步到窗前,推开半遮半掩的窗户,站在窗边好似欣赏朦胧的夜月,凉风吹拂,吹去白天的炙热,令人很舒服。

闺阁左边有假山,怪石,多是从江南运来的,彰显慕婳骤然乍富后附庸风雅。

“小胖丫要搞清楚,我是去陈家,为当初的莽撞向陈家两位老人道歉。”慕婳手指轻轻扣着窗棂上雕刻花纹纹路,“不是去见陈四郎,更不可能去挽回婚约。陈四郎将来是六首状元也罢,吏部天官也好,同我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我担心小姐去陈家,他们又欺负您不善言辞。”

胖丫他们一家是慕婳来宛城后买进府做帮佣的,签得是活契,并非是慕婳从京城侯府带来的永安侯家生子。

她的心偏向慕婳后,处处为慕婳着想,听外人声讨慕婳,胖丫好生气。

陈四郎的嫂子很不喜欢慕婳,总是抢白曲解慕婳的意思,陈四郎的妹妹更时常拿慕婳脸上的脂粉取笑,说慕婳就算是穿上华贵的衣衫也一股子穷酸臭味。

以前慕婳被他们逼得说不出话,只能乱发脾气,令王管家动手惩治刁民。

慕婳嚣张任性,嫌贫爱富的名声有大半是从陈家传出去的。

解锁的记忆越来越多,慕婳更加怀疑这桩婚事另有玄机。

“说不过他们,还打不过么?”慕婳随意一般捻起桌上摆着充作夜宵的点心,“我一向认为拳头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事儿。”

点心飞向窗外漆黑之处,砰得一声,点心好似撞到硬物,声音在寂静的月夜格外清晰。

“有人吗?”胖丫快步走到慕婳身边,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催促慕婳:“您快躲一躲,我来抵挡无耻之徒。”

绝对不能让夜探静园的登徒子靠近小姐!

胖丫握紧小拳头,维护小姐的名誉就靠自己了。

慕婳唇边荡起愉悦的笑意,以前总是她站在所有人之前,保护身后的亲族良朋,今日竟被一个小小,弱弱的小姑娘保护了。

这份暖暖瑟瑟的感觉着实新鲜。

慕婳佯装让胖丫顶在自己身前,练过功夫的人都看得出,她站在身后却把胖丫护得滴水不漏,意味深长抬高声音:“兴许是不知从哪里钻进静园的野狗,许是饿了,正觅食呢。”

清冷的声音同样在深夜传播得很远,紧接着又有一句戏言传过到阴暗的角落,“野狗怪可怜的,再喂他一块点心。”

“您就是太好心,您这样会被人欺负的,我娘常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胖丫听说是野狗,便不觉着急,并没阻止小姐再往外扔点心喂狗。

虽然她睁大眼睛也没看到野狗在哪。

胖丫想着一定要劝着小姐节省点,银子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喂野狗肉骨头就成,用不上点心。

不过小姐笑得开心,下次再劝说小姐。

“呜呜。”再一次被点心击中,随后传来汪汪的狗叫声。

慕婳勾起嘴角,随手关上窗户,拉着胖丫的手:

“陪我一起睡吧,在床榻上咱们可以互相取暖,顺便胖丫给我讲一讲,宛城到底有多少人讨厌我,以前我得罪多少人!”

“……小姐。”

胖丫搅动手指,既有点害羞,又有点期盼。

****

黑夜角落,人影晃动,黑衣人靠近学狗叫的同伴,背起双腿几乎被打折的同伴,腾空而起,翻出墙外时,黑衣人回头看了一眼点心袭来方向,盈盈烛火把一道曼妙的倩影映在窗户上……谁能想到她竟然能精准发觉他们潜入静园,并用点心给予警告。

甚至逼得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精英学狗叫。

不叫?

一盘子点心都得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根本就脱不开身。

回到锦衣卫买下的别院,靠同僚背回来的人低声道:“我的腿……”

“折了?!”

“没,好似恢复了。”

跳下同僚的后背,黑衣人原地蹦跶了两下,庆幸般长出一口气,“方才,方才我真怕两条腿被两块点心废了!”

随手扔出点心的慕婳对力道的把令人叹服。

黑衣人抹去额头的冷汗,宁遇阎王,莫遇慕婳!

同伴腿脚没事是值得高兴的,他们以为很轻松的任务竟然办砸了,不仅没带回十三爷留在静园的东西,还丢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脸面。

今夜的事情传扬开去,他们只能申请外调去偏远蛮荒之地打探消息。

“真他娘的奇怪,往常咱们进进出出静园好多次,从十三爷手中领任务,就没被静园的人发觉过,今日明明懂得粗浅功夫的人都离开,偏偏碰上个硬茬子!”黑衣人心有余悸的叹气,“不愧是十三爷的妹妹,一身的本事怕是比十三爷还……”

身旁的人捂住同伴的嘴,压低声音道:“你没见十三爷今日走出静园的脸色?难看得……额,反正现在十三爷的妹子是个禁忌,不能提,不能碰,更不能当着十三爷说起。”

“咱们该如何同十三爷回话?不能提慕小姐,该怎么说?”

两人沉默片刻,一筹莫展,左右为难。

“先看看十三爷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其中一人拿定主意,“我同十三爷近身的陆总旗有些交情,他一直跟着十三爷,总能替咱们说上几句。”

他们脱下夜行衣,换上飞鱼服,跨上绣春刀,恢复锦衣卫身份后,从静园狼狈逃窜出来的两人显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然他们见到陆总旗时,心立刻沉入谷底。

陆总旗等一众兄弟宛若木头桩子站在庭院之中,任由夜风吹拂,露水侵蚀。

令人敬畏的十三爷正坐在湖边的石头上,身穿月白直裰,腰间缀玉,风姿卓绝,昳丽俊俏。

他静静看着湖中的明月,缓缓弯下腰,将手中的长明灯放在水面上,“慢慢,倘若她是你生命的延续,二哥必要试试她的深浅。”

不是所有孤魂野鬼都有资格做慕婳!

第十五章 内情

长明灯浮在水面上,一飘一荡,顺引进来的水流飘向远处。

远去的灯光忽明忽暗,一如慕婳的人生晦涩不明。

“十三爷,咱们是不是把王管事捉回来?”

一直充作木头桩子的国字脸男子稍稍移动脚步,跪伏在眺望长明灯的慕云跟前。

他比慕云大上十余岁,已有而立之年男子的成熟,本身又是世袭锦衣卫,在锦衣卫中也是一方实权人物。

当初被指派给十三爷时,陆鸣极是不服气,瞧不起病怏怏的慕云。

晓得慕云被慕婳‘虐待’,被一个静园管事欺负,对慕云的轻视之意更浓,别说静园的管事,便是永安侯府,陆鸣都可随意去得。

刚一见面,病秧子慕云就露了一手,轻轻松松把陆鸣打得没了脾气。

让陆鸣彻底对慕云言听计从得是昭狱的一幕。

慕云躺靠在软椅上,一边咳嗽,一边吩咐对庭讯之人抽筋拔骨,许多闻所未闻的审问手段和刑具令见惯世面的陆鸣不寒而栗。

此后慕云顺利坐上锦衣卫十三太保的位置。

他是十三太保中资历最浅,年纪最小的一人。

论计谋之深,手段之阴狠凶残,陆鸣觉得在十三太保中间,十三爷是头子!

偏偏无论是在锦衣卫都指挥使,还是在厂公陈公公的眼中,慕云都是一个病弱的美少年!

所有凶残的事都是他们这群跟随慕云的属下做的,慕云只是比别人聪明一点罢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更看中慕云的谋略。

从千户晋升为总旗的陆鸣觉得自己后背的黑锅很沉,然对慕云的敬畏深深扎根在心头。

陆鸣觉得十三爷的志向高远,十三爷未必把刘指挥使放在眼中。

慕云负手,背对单膝跪地的陆鸣,反问道:“你是不是忘记刘指挥使让我待在宛城的目的?”

“……可是,王管事对您……属下怕他回侯府生事,破了您的计划。”

倘若慕云心中还有一块净土柔软的地方,一定住着静园的主人——慕婳。

陆鸣是最早跟随慕云的人,慕云外出办差时,会收集一些当地的小玩应。

十三爷领人抄家时,也总会截留几件女孩子喜欢的珠宝。

有一次,十三爷把玩一对祖母绿的耳环时,低咛一句,‘慢慢带它会很好看。’

陆鸣曾陪十三爷在京城最富贵的地段购买过宅邸,比之永安侯府无论从地段上,还是装饰都要好上许多,左邻右舍多是真正的权贵名门。

十三爷亲自设计庭院,命人按他的要求布置,打造家具,一草一木,他都要亲自过问。

府邸最好的庭院自然是留给慕小姐,闺房中每一件摆设,慕云都是仔细推敲才能定下来。

慕云曾在微熏时对陆鸣说过,此处宅邸是他和慢慢的家。

十三爷有必须待在宛城的理由,然陆鸣清楚,十三爷不是只能留在静园。

以十三爷今日的身份地位,根本不用受制永安侯。

完成差事之后,慕云总会心急火燎赶回静园的柴房中受苦受难,陆鸣一度怀疑十三爷有病。

后来才明白十三爷对慕婳用情至深,被薄待,被欺辱,依然把慕婳放在心尖上。

慕婳定亲很突然,悔婚也很快速,他们看得是眼花缭乱,还没来得急向从昏迷中刚刚清醒的十三爷禀告……十三爷被慕婳赶出静园。

不,是十三爷主动离开静园。

并半夜三更不睡觉,在水边放用来祭奠亲人的长明灯。

十三爷得知王管事等人被赶出静园后,派人去静园取根本不值钱的衣物。

静园如今没有家丁护院,别说他们锦衣卫,就是个毛贼也能摸进慕小姐闺房。

“王管事仗势欺人,曾对您不敬。他对慕小姐用心险恶,属下认为一旦他回到侯府,少不了编排慕小姐的不是……”

“咳咳咳。”

慕云的咳嗽声打断陆鸣的话,手帕轻轻捂上嘴唇,绢帕中间染上一抹鲜红,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慕云平复良久,嗓音沙哑,“不必理会。”

是不必理会王管事?

还是不必理会慕小姐的危险处镜?

虽然静园门口墙壁上留着慕小姐的劝学诗,才华横溢的陈四郎没讨得任何好处,然而慕小姐在宛城的处境依然艰难。

以前还有护院在,毛贼们不敢妄动。

一旦永安侯夫人再多些小动作,年轻漂亮且名声不好的慕小姐不得被风流好色的公子哥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