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郎在静园门口提诗那日,慕婳突然出现并回敬陈四郎后,他发觉自己突然看不透美丽的慕婳。

洗去一身脂粉的慕婳无疑颜色极好,有令男人贪恋的姿色,柳三郎在意却是少女眼中的冷静清澈,同他所认知的偏激暴躁,截然不同。

她看他的目光亦同旁人不一样。

慕婳宛若欣赏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没有任何的贪恋痴迷,甚至他觉得慕婳对自己存了一丝的警觉和疏远?!

她不可能看透他!

柳三郎轻轻笑了笑,宛若盈盈月色落入他眼底,宁静淡薄,悠闲安然。

他同慕婳擦肩而过,缓缓走向茶楼的楼梯。

许是没有用好拐杖,爬楼对伤腿还没能复原的柳三郎太过艰辛,他又正好踩在楼梯上水渍上,身体不由得一歪……慕婳反射般一把扶住柳三郎,即便隔着袍袖,慕婳都能感到他身上的温度,不是炙热,也不是冰冷,温温润润的,一如他整个人的气质。

他回过头看她,真心实意的说道:“多谢。”温柔的眼波流转,宛若一把钥匙解开心头的枷锁,令人沉醉他眼底。

慕婳愣了片刻,飞快松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同样挂着真诚的悔意,“该说多谢的人是我,毕竟你没计较我踹伤了你。”

顺便看了一眼柳三郎的伤腿,不无担心的问道:“能痊愈吗?”

听起来是担心,柳三郎却隐隐感觉慕婳担心自己赖上她似的。

何时他成了被嫌弃的人?!

柳三郎唇边挂着一惯温润真诚的笑容,君子风范十足,“不碍事,过几日便能养好。”

慕婳长舒一口气,的确怕柳三郎借此‘赖上’她。

本身的麻烦已经足够多,柳三郎这样高雅的君子,前世今生她都只能仰望欣赏,亲近不来。

柳三郎再一次轻笑出声,宛若在知己耳边低咛,眼角若有若无扫过茶楼某处,“伤势大体痊愈,只不过以后刮风下雨会觉酸胀疼痛,慕小姐不必担心,我已寻到些偏方,不会留下隐疾。”

“……对不起。”慕婳下意识远离柳三郎,可他的腿是自己弄踢断的,不敢真正甩开莫名防备的柳君子,乖巧般认错,“三公子,我搀扶您上楼梯,您慢点走。”

把柳三郎护送到雅间,也算是表示歉意,以后她能离柳三郎多远,就要躲多远!

对陈四郎悔婚,因陈四郎在静园门口的作为,慕婳从不觉得自己亏欠陈四郎。

何况齐大非偶,她放飞陈四郎,陈四郎应该感激她。

对慕云……那也是聪明的暮云自愿受苦,她已经代替慢慢道歉过了。

然她踢断柳三郎的腿,实在找不到任何原谅自己的理由。

柳三郎不仅无辜,还是因一片好心才遭受断腿之伤。

三月前,她再次被宛城闺秀们奚落嘲讽,又从王管家口中得知三小姐扬名立万的消息,冲到河边发泄郁闷不平。

柳三郎坐在溪流旁的青石上读书,误会她要投河自尽,上前阻拦,好言劝说,温柔至极。

她心情本就不好,柳三郎高贵君子气度刺痛她的眼,指着他说道:‘你不过是乡野小子,连生父是谁都不知,凭什么高贵得似名门公子?’

慕婳扶柳三郎上楼梯,脑子里却浮现当日的情景,柳三郎说……咦,她只记得柳三郎说了什么话,具体内容却是记不起,最后她暴躁的一脚踹向柳三郎,扬长而去。

再然后宛城上下传遍柳三郎被慕婳踹断腿的消息。

刚刚迈进雅间,柳三郎连声道谢。

慕婳笑道:“无妨,无妨,不麻烦。”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胖丫略略皱眉,小姐的笑同往常不一样,柳三郎好似得罪小姐?

道谢过后,柳三郎落座,坐姿笔挺悠闲。

他优雅行云流水泡茶的动作,令慕婳提出告辞,看他泡茶是享受,泛起的茶香冲淡他们之间的拘谨。

“慕小姐不忙的话,留在喝杯茶如何?”柳三郎目光温柔守礼,真诚相邀:“方才我恍惚听见慕小姐也是要品茶的,不嫌弃我手艺不精,慕小姐不妨多留片刻。”

轻飘飘两句客气的话语,堵死慕婳所有婉拒的借口。

第十九章 威胁

不留下便是看不起柳三郎泡得茶水!

不留下便是方才慕婳上茶楼品茶是假话。

慕婳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然当她见到柳三郎那条伤腿,婉拒的话语如何说得出?

所以说两世为人的慕婳最不愿意面对君子了!

坐在柳三郎对面,慕婳拿起他推过来的茶盏,狠狠灌了一大口茶水。

柳三郎温柔淡笑,波光粼粼宛若泉水,并没觉得精心泡出来的茶水被慕婳牛嚼牡丹般喝掉有何不妥,专注且有神亲眼看慕婳糟蹋自己的心血,唇边的淡笑越浓。

慕婳呛到了!

“慢点,还有呢。”柳三郎话语在慕婳耳边响起。

慕婳下意识后仰,直觉再次发挥作用,完全是下意识远离‘危险’,枪林弹雨都过来了,她怎就无法对君子一般的柳三郎放心?

柳三郎微敛,鬓间乌发垂下,骨感手指把玩着茶杯,低声道:“慕小姐很讨厌我。”

“不是,不是。”慕婳下意识摆手,着实承受不柳三郎这幅落寞模样。

她还是更愿意见到柳三郎身披云彩,头顶日华,脚踏祥云……慕婳慢慢抿了一口茶,恢复以前潇洒的姿势,空着的手戒备般垂放在膝盖上,“我是否倾慕柳三公子,有那么重要么?”

柳三郎愣神片刻,扯出一抹笑来,“慕小姐太小看自己了。”

那醉人的目光好似她就是被他宠溺的至宝。

然慕婳只觉得心中发寒!

前世她为守护后方的十几万百姓,为从小培养自己的家族,甚至为追随她的将士自愿迈入万箭穿心的结局,她从始至终都记得自己是一名将军!

重生为慕婳,她无需再承担保家卫国的使命,没有谁再能算计于她。

她只是乡间的女土豪!

悠闲过着游山玩水的日子,将来找个合眼缘的男人嫁掉,生几个熊孩子,这就是慕婳为自己勾勒出的人生。

不求大富大贵,尊荣非凡,只愿小富即安,混迹乡野。

“向上攀爬,需要牺牲许多。”慕婳端着茶盏,轻佻般扬眉梢,“当野心和欲望同自己的身份不相符时,追逐荣华富贵,位极人臣怕是得牺牲更多,最后成功得寥寥无几,更多人被门阀出身的公子压垮了,或是在追逐权利的过程中彻底迷失,忘记初心!”

柳三郎眸光深邃且深沉。

灵魂被困在灵牌十年,慕婳不曾听人提过柳三郎,莫非他在向上爬的过程中夭折了?

“不过你不会!”慕婳认为令自己警觉的人,绝不会轻易倒下。

柳三郎唇边再次漾出温润的笑容,提起茶壶为慕婳续杯,目光扫过慕婳笔直端正的坐姿,扬脸轻笑,“借慕小姐吉言,乡试时,能同陈彻兄一较高下,乡试折魁。”

慕婳眼里闪过一抹迟疑,陈彻可是六首状元,而且是在同一年,从童生,秀才,举人,到状元,北直隶乡试只有一个解元,柳三郎败在陈彻的锦绣文章之下?

陈彻才华横溢,柳三郎也不差。

倘若不是六首状元的名声太响,陈彻励志经历传遍天下,慕婳会压住柳三郎赢。

“慕小姐认为我会输给陈彻兄?”

柳三郎的声音轻飘飘,落在慕婳心头却有压抑之感,面对柳三郎澄澈且认真求证的目光,慕婳脑中理智和直觉战斗得极是‘惨烈’,隐隐有几分后悔,她当时在灵牌上带着就好了,听那些女孩子的八卦作甚?

她灵魂脱困前,陈六首,魏王世子仍然还是众多闺秀眼中的金龟婿。

他们两人如同高岭之花,没有一个女孩子能独占他们。

慕婳手肘放在桌上,按着发胀的脑袋,着实为柳三郎的问题苦恼,突然她坐直身子,出于柳三郎意料之外,主动凑上来,四目相对之时,彼此眼底印着对方的影子,令彼此无所遁形。

她看穿他瞳孔微缩的紧张,灿烂一笑:“你们谁赢,同我何干?横竖我不是考官,看不到你们的文章。”

随后慕婳潇洒起身,素色衣摆浅浅划过一个弧度,“少用些心思,多在文章下功夫,你未必会输给陈四郎。”

最后她还是劝诫柳三郎一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柳三郎错愕,无声笑了起来,在慕婳即将走出雅间时,说道:“你可知晓上次同我说这话的人,在何处?”

慕婳后背不由得一紧,凌冽的气势喷薄而出,侧头回望,“在何处?”

一瞬之间,优雅安宁的雅间好似弥漫起硝烟,胖丫紧张得手足无措,张张小嘴,“小姐。”

“有机会的话,你到是可以见见他。”柳三郎眼角眉梢流淌出盈盈笑容,“你认为我会杀人么?”

“……”

慕婳气势顿时一滞,不会杀人,说方才那句话时,那般狠辣作甚?

逗她玩?!

柳三郎拳头抵着嘴唇,掩饰越发灿烂的笑容,“慕小姐既然对他那般在意,改日我一定带慕小姐去拜见他,说起来他对我影响颇深,是我此生最为敬重的师长长辈!”

慕婳更不想去了!

完全被柳三郎套路,他最为敬重的师长,岂不是相当于父亲一般的人?

她和柳三郎没熟到见长辈的地步。

不对,慕婳何时同他熟悉?

柳三郎继续说道:“他很和蔼亲切,学识渊博,见识广泛,同他交谈,令人受益颇深,慕小姐不必担心他会对你严厉……世上再没比他更……”

“不见!”慕婳怕他再说下去,耍赖般道:“我绝不会去见他!”

这人听起来就是很了不得人物,她慕婳才不要自找麻烦。

慕婳狠狠的望向柳三郎,拳头威胁示威般举在胸口,摆出随时攻击的架势,“再说话,我砸断你另一条腿,横竖我是宛城的恶霸,做坏事才符合乡邻的期望!”

胖丫莫名眼圈红了,“小姐才不是恶霸。”

柳三郎心头同样一颤,“慕小姐,拳头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不对,你说得不对。”慕婳身体笔直,宛若松柏不惧任何风雪,“解决不了问题,只说明你的拳头还不够硬!一拳不成,那就两拳。”

此时,茶楼外传来动静,“我是静园管家,王仁!”

慕婳一个闪身,身影仿佛瞬移来到窗边,缓缓勾出嘴角,“你看,证明我话的人到了!”

第二十章 诬陷

簇拥王管家的壮汉挤开人潮拥挤的人群,生生为王管家挤出一条通道。

王管家身穿宝蓝色万字不断头的长衫,头发梳得文丝不乱,发髻上缀着一块青玉,显得极是富态。

在他身后跟着一名白胖的妇人,头上珠翠华贵,金簪横插,一派趾高气昂,盛气凌人。

慕婳眉头微颦,耳边清晰传来柳三郎轻笑。

怎么看他们都不似来向乡里邻居道歉的。

“各位,我乃静园的管家,永安侯府的世仆。”

王管事缓缓走到城隍庙一旁的大石上,诚恳般一躬到底,向围上来的百姓说道:

“你们多是认识我的,我奉永安侯夫人之命陪表小姐来静园居住,身为仆从,自当遵从表小姐命令。以前在下做过许多错事,在下深感对不住宛城的乡亲。”

慕婳眼底蕴着笑容,似听不出王管家别有用心。

“慕小姐,你的拳头并没令他畏惧顺从。”柳三郎看穿一切,慢吞吞的说道:“当他有所依仗,拳头只能令他一时恐惧,而无法令他彻底不敢兴风作浪。”

彼时,王管家诚恳请罪:“一切错事都是我的错,是我辜负永安侯夫人的嘱托,没能规劝住表小姐。当日永安侯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命我仔细照顾她,压一压她的暴脾气。哎,我们表小姐也是个可怜的,乡亲们是不知啊,她在京城……因脾气暴躁闯下大祸,夫人对她疼爱有加,再加上我们三小姐为她求情,夫人这才让她搬来宛城,本想着令她修身养性,岂料没了夫人管教,我们这些做奴才更劝不住她,这段日子表小姐惊扰到诸位乡邻,我代替表小姐向诸位道歉。”

他话语极是诚恳,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乡亲们怪便怪我好了,千万别再刺激表小姐。”

王管家的媳妇同样跳上石头,把虔诚悔过的王管事挤到一旁:

“慕婳同高贵端庄的三小姐不同,她不似三小姐偏爱读书,整日逃学不听夫人的教诲。原本夫人见她同三小姐年岁相当,想着不妨多养一个女儿,便把她也养在自己跟前。夫人对她比对嫡亲的三小姐还要好。出身不好,再好的教养都弥补不了,她是做读书不成,做什么都不成,脾气暴躁性情乖张,几次三番打伤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待三小姐……甚至不认自己的爹娘。”

“媳妇,不可乱说!”王管家象征般拽住胖妇人,压低声音警告:“主人府上的事,不是咱们这些做奴才能议论的。”

胖妇人状似犹豫,嘟囔道:“不说清楚岂不是让乡里乡亲误会永安侯府的门风?万一影响三小姐的好名声,我们万死难恕,三小姐那般水晶玲玲心肠的人,令人爱得不行,旁人即便说她一句不好,我都觉得心疼。”

“说啊,说啊,我们都想听呢。”

“在宛城都听过永安侯府三小姐是个极为出色的女子。”

“就是啊,连英国公夫人都赞过的女孩子,哪有不好的?英国公夫人被太后娘娘赞为女子之师。”

围观百姓七嘴八舌,有人挑头,自然迎合的人极多。

谁不想听勋贵名门的秘密?

慕婳凭着静园墙壁上的劝学诗词稍稍扭转宛城百姓的印象,她头上仍然带着宛城第一讨人厌的帽子。

即便对慕婳心生好感的闺秀们此时也是乐意继续听下去。

“他们,他们无耻,怎能这么对小姐?”胖丫急得直落泪,小姐该多伤心,多委屈。

然而小姐依然那般淡定从容,眸子微沉,双手负在身后,身姿笔挺,饶有兴致般看着王管家夫妇表演。

胖丫被堵住的心突然敞亮不少。

坚信小姐一定有办法应付那对无耻的贱人!

连名声显赫的三小姐在胖丫心中也成了……坏人。

王管家状似为难。

他媳妇大屁股一扭,高声道:

“龙生龙,凤生凤,血统卑贱就养在高贵的人家,依然改变不了。我实话同你们说,慕婳本就是永安侯夫人娘家陪嫁丫鬟的女儿!当日夫人见她机灵可爱,才养在身边的,她的父母如今脱了奴籍,在永安侯夫人的帮衬下,做起小生意。哼,她就是小商贾的女儿,看在夫人的份上,我们才叫她一声小姐,不是夫人和三小姐宅心仁厚她现在不知在哪里贩卖脂粉呢。”

“我们夫人和三小姐听说她在宛城为祸乡邻,三小姐难过自责,特意叮嘱我要好好的补偿乡邻,从今日起,但凡租种永安侯府田地的佃户,免除三年的租子。”

“另外我们三小姐宅心仁厚,静园所赊欠的银子,以及慕婳昔日伤害的人,乡亲们都可拿着凭条去静园讨要银子。”

“我从京城带来好几马车的粮食,布匹,以及整整一箱子的金银,都是三小姐往日的积蓄,三小姐让我交给慕婳,以慕婳的名义发放给被她祸害的相邻乡亲。”

胖妇人中气十足,高声道:“我们三小姐,好不好?”

“好!”

“大善!”

“三小姐菩萨心肠!”

听见有银子领,又听见免除租子,百姓们纷纷叫好。

人群中,陈四郎眉头紧紧锁,若有所思。

在他身边站着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儿,蹦跳着喊好,拽着兄长的衣袖,得意洋洋的说道:

“我早就说慕婳不是个东西,四哥哥现在相信了吧,她根本就不是名门小姐,只是个低贱商人的女儿,竟然为富贵不肯认亲生父母,真真是个冷血的畜生。”

“亏着把这门亲事退了,否则咱们陈家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一身素裙的二九女子如是说道。

她做妇人打扮,眉清目秀,面容姣好,鬓间只插一根银簪,她望着陈四郎眸子闪过一分柔情,

“四叔不可再为慕婳伤神,祖宗保佑,公爹婆婆推掉这门糊涂婚事,慕婳以后再难以影响四叔了。一会儿我给四叔做酿酒汤圆……”

“三嫂,我也要吃酿酒汤圆。”齿白唇红的女孩子撒娇道:“您不能总向着四哥。”

陈四郎眸子一凛,拨开人群,走向王管家夫妇。

第二十一章 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