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你的尾巴

王允住在了不远的官衙中。

凤翔的案子被快马加鞭送去刑部之后,王允就猜到皇上会召他去京中。

算一算,文书应该很快就会送到他手里。

苏怀无罪释放,自然还会回到凤翔官复原职,他不知道又要被派去哪里,不管到哪里都好,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王允将手中的案卷放下。

“大人,”管事为王允脱下靴子,“别人都会趁着调任的机会游山玩水一番,您却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到官衙,这下好了,夫人、小姐还没到凤翔,就又要原路折返回去了。”

王允微微一笑,放任管事不停地唠叨。

“大人…出事了。”侍卫上前敲门。

管事吓了一跳,不小心捏到了王允脚上的旧伤。

王允疼得皱起眉头,管事连忙道歉:“大人,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

王允脚背上满是凹凸不平的伤痕,十根脚趾都怪异的扭曲着,乍看上去煞是骇人,这都被囚禁在朵甘思时受过的刑,如今伤口虽然已经愈合,碰触的时候却还会觉得疼痛,尤其是每日奔波过后,就如同踩在刀锋之上。

“没事,不用放在心上。”王允十分宽容地安慰管事。

侍卫进门禀告:“有人进客栈行刺宋大人。”

王允一怔:“刺客抓到没有?”说着接过袜子穿好,管事忙服侍他套上长靴。

侍卫道:“抓到了身份也确定了,就是城中的乞儿,平日里在市集上帮工,也会上山砍柴来卖,晚上就在城外的道观中借住。”

王允不禁皱起眉头:“一个乞儿为何要行刺宋成暄?”

侍卫不知太多内情:“那乞儿只说自家哥哥被宋成暄所杀,如今他哥哥的尸体就在客栈不远的林中。”

“带上仵作,我们先去查看尸体。”

火把的照射下。

一具尸体跪靠在山石旁边,头软软的垂在胸前,动作看起来十分怪异。

少年压制不住悲伤,眼泪不停地掉下来,剧烈的抽动让他脖子上的伤口又一次裂开,鲜血浸透了外面的布巾。

仵作已经仔细验好了尸体:“死因是被用锋利的刀砍下了头。”

所有人都看向宋家的几个护卫,他们身上无一例外都带着佩刀。

少年点点头:“哥哥的头是我缝上的,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

孙冲道:“最初发现尸体的地方在哪里?”

少年努力支撑着羸弱的身子:“我…我带你们去。”

林中显得十分静寂,山风袭来是种彻骨的寒意,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藏在黑暗之中。

徐青安走到妹妹身边,低声道:“衙门的人手不多,我们走慢些,若是有事也好应对。”

宋成暄的护卫一个个身上都带着杀气,让人不能心安。

“王允大人是知府,哥哥又是安义侯府世子爷,旁边还有广平侯府的赵二爷在,除非宋成暄是要谋反,否则他不会将我们都杀死在这里。”

妹妹的话虽然有些道理,但是徐青安还是觉得心中难安。

“你走在我后面总是好的。”徐青安不明白平日里关在内宅中的妹子什么时候胆量这般大,不但能看得了尸体,还能这般的淡然。

徐清欢思量了片刻,又望了望四周:“我忘记了一点,我们的确有性命之忧,若是那人心狠一些,说不定会将我们全都杀了。”

徐青安差点就抽出腰间的佩剑,却被徐清欢按住了手臂。

“这种事今天不会发生,哥哥安心。”

徐青安瞪圆了眼睛,今天不会发生,妹妹这话还真考验他强壮的心脏。

树林里地上铺了一层树叶,又是在夜里,火把的光线毕竟不及阳光,根本寻不到完整的足迹,可见这些人行事十分的谨慎。

可杀死一个人,仍旧会留下些线索。

特别是被追杀的人,心中惧怕、慌乱,虽然他知道能够逃命的机会很渺茫,但是他仍旧不想放弃,他以为他已经不怕死亡,可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他却又是那么的后悔。

在一场被拉长了的狩猎中,猎物总会先倒下。

终于他跑不动了,身后的人也不慌不忙地追了上来。

他想要求饶却没有任何的意义,他看到的都是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他太熟悉这种目光,所以他几乎没有挣扎,就顺从他们的意思跪在了地上,然后被按下了头。

一刀下来,热血喷涌,一颗头颅掉落在地上。

斩首示众。

最后他们将他掩埋在一个浅坑里。

这些人走了之后,牵挂他的弟弟寻找到了这里,他发现了哥哥常用的一把匕首,十分的小巧,就藏在了不远处的石缝中,这是他留给弟弟的线索。

“人死之后,要经过半个时辰尸体才会慢慢僵硬,”常娘子道,“也就说,要想将他摆成跪着的姿势,凶手必须要在此停留一个时辰左右。”

孙冲皱起眉头:“杀了人之后,凶手都会尽快掩埋尸体逃走,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在此停留?”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因为要以儆效尤。”徐清欢的声音打破了静寂。

以儆效尤。

王允仿佛有些明了。

不等其他人说话,徐清欢看向宋成暄:“宋大人在军中多年,应该知道为何军法严苛甚于律法吧?”

宋成暄转头对上少女那双清亮的眼睛,此时此刻好像她好像与他并不相识,带着咄咄逼人的口气,想要问出藏在他心底的秘密。

此时此刻她完全将他当成了一个嫌犯。

仿佛忘记了那日在树林里说过:“不如一起查此案。”那些话。

宋成暄微微眯起眼睛:“军法松懈便难以立威,更无法管束、统帅大军。”

徐清欢道:“所以军法严苛正是为了震慑其他人,让他们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对于这具尸体也是同样的道理,跪地伏法,砍头示众,不光要杀死他,也要警告其他人。”

孙冲仿佛想到了什么:“大小姐的意思,杀他的人是他的同伴。”

徐清欢颔首:“大人可以将此人与我们之前抓到的奸细做比较,看看他们是否有相同之处。”

“什么奸细?”少年听到这话,声音尖锐起来,“我哥哥不是奸细,他不是…他只不过想要我们生活的好些,将自己卖了而已。”

一双手按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李煦道:“你想抓到杀害你哥哥的凶手,就要将你知道的事讲给王允大人和那位徐大小姐听,他们之前帮忙破了一桩悬案,为死者申明了冤屈,你难道不想抓到杀死你哥哥的凶手吗?”

“想,”少年愤恨地看着宋成暄,“我哥哥已经告诉了我凶手是谁,就是他,宋大人,我哥哥当年就是被他们骗走,哥哥走时候说,只要跟着他们就会争个好前程。”

“我一直都奇怪,就凭徐三和广平侯夫人,哪里能养得出这样的死士和探子,而且他们的年纪不过二十岁左右,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徐清欢看向宋成暄,“在凤翔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叫俊生的孩子,就在徐三被抓的那一天,俊生带着几个乞儿一起离开凤翔,也说要去讨生活,与这少年所说不谋而合。”

她的视线与他的撞在一起,火把的照射下她光彩照人:“王大人,我觉得只要命人寻找俊生,稍加询问就能知晓他们要去哪里,要求投奔谁,与这少年所说若是一般无二,那么我们应该就已经抓住了凶手的尾巴。”

宋成暄目光微深,这少年身上疑点重重她却闭口不提,反而继续落井下石,若他难以自证清白,下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第七十章 疯子

徐清欢和宋成暄针锋相对之时,李煦淡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徐大小姐像是抓住了宋成暄露出的马脚,脸上的表情欢快而又带着几分的遗憾。

凶手留下的线索,对宋成暄十分不利,尤其听徐大小姐这样解释,宋成暄的嫌疑就更重了些。

若说这一切都是宋成暄所为,他也的确有这样的本事,东南宋家的主事人,又早早就入仕,在边疆多年,自然对大周的战事更为了解。

身边能够帮衬他的人无数,有足够的人力、财力去培养死士和奸细,广平侯府败了,谁去接掌西北?安义侯多年前就已经交出兵权,朝中的几位勋贵好像也不能担起戍边的责任,唯有在新晋的新贵中挑选人选。

宋成暄这样做,也许正是为自己的前程铺路。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李煦目光微深,恰好在这时徐大小姐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早知他会猜疑般,可她并不为此担忧,于是很快她挪开了目光。

显然心中已经明了他会怎么做。

她似乎格外的了解他,远远地超出了他对她的认知。

孙冲主动请命:“大人,属下这就去寻找徐大小姐所说的那个孩子,让他带来问案。”

王允看向宋成暄:“宋大人是朝廷命官,又屡屡立下战功,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有苦主状告,自然要查证清楚。”

徐清欢听到这话,垂下眼睛,遮掩住自己失望的目光,王允大人对着少年没有半点的质疑。

宋成暄神情没有多大波动:“既然如此我也只能从命,只不过我们要进京谢恩,不要耽搁了时辰。”

说完宋成暄转身先众人一步离开。

“你瞧瞧他那模样。”

等到宋成暄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了,周才开口道:“事到如今还如此的傲慢无礼。”

王允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吩咐身边人:“让府衙准备出一处院子,供宋大人一行人居住,案子没有查清之前,你们跟在宋大人身边即可,不可怠慢他们。”

身边人应了一声。

少年跪下来向王允道谢:“青天大老爷,谢谢您为我做主。”

王允上前将少年扶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哥哥叫陈长安,我要陈长乐,是庵中老观主给取的名字。”

王允轻轻地抚摸了陈长乐的头顶:“你有冤屈应该去官府报官,不应该带凶器前来伤人,虽然你是苦主,但也要遵守大周律法,等此事过了,还要领罚。”

陈长乐抬起头来:“只要能为哥哥申冤,就算丢了性命我也愿意。”

“痴儿。”王允叹口气。

徐清欢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常娘子。

常娘子这才上前看向陈长乐的脖颈:“你跟我过去再处置一下伤口。”

陈长乐点点头跟在常娘子身后去换药。

王允看向徐青安:“你们是否也要停留些日子?”

如果能走,谁又愿意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徐青安转头征求徐清欢的意思。

“我们明日就启程,”徐清欢重新抬头看向王允,她的眼睛如同刚刚被水洗般澄明,“不瞒大人说,这一路上波折太多,我们早就归心似箭,再说…广平侯那里还要有人去讲清实情。

广平侯世子爷没了,夫人又是朵甘思的奸细,这个消息入京必然会引起极大的风波,若是能有一双儿女在身边,也许广平侯心中也能好过些。”

王允点点头:“好,那便如此行事吧!你们一路机警着些,不可再出什么事了。”

衙门的人将陈长安的尸体带走。

王允留下人手,等到天亮之后再搜寻证据。

“我们就这样走了?”徐青安仍旧不敢相信。

“走了,”徐清欢道,“莫不是哥哥还想要多看几具尸体吗?”

徐青安摇摇头,当然不想,但如果能看看最后破案的热闹还是可以的。

少女弯腰上了马车,就在马车将要前行的时候,张真人走上前来:“徐大小姐听说你们明日就要继续赶路了。”

徐清欢点点头。

张真人道:“不再多留几日看看风景吗?”

“不要了,”徐清欢道,“我掐算了一下,此地不宜久留。”

张真人一脸仙风道骨之气立即被这句话顶了回去。

“真人也不必跟着我了,”徐清欢目光闪烁,“恐怕有人更需要真人的帮忙。”宋成暄此时身上被扣了两口大锅,走起路来必然累得很。

宋成暄被看管起来,有关他的一切都要被朝廷查问。

不过这些好像与安义侯府和广平侯府无关,女眷们天不亮就起床,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马车已经走在了官路上。

徐青安换了一匹好马,就觉得这一路上都舒坦的很,因此想起宋成暄,不禁咋舌,这案子判下来,自然是要断头的。宋某此人长得太过英俊,骑射也不错,也不知算不算是天妒英才,这也就罢了,他家的那几匹马会怎么处置?

“哥哥。”

马车的帘子掀开,露出了徐清欢的脸:“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

徐青安一个机灵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马鼻子里喷出冷哼声,仿佛在幸灾乐祸。

“要去哪里啊?”徐青安凑过头问妹妹。

徐清欢伸手一指:“我听那青牛镇上住着一位老先生,我想为哥哥请他来做西席。”

徐青安瞪圆了眼睛,人不能太得意,否则不然要遭天谴。

“妹妹。”徐青安刚要哀求。

“不行,”徐清欢道,“若是哥哥不去,我就让雷叔陪我走一趟,到时候请来了先生,你可要好好相待。”

徐清欢说完,雷叔已经骑马而至。

撩开帘子,徐清欢跳下马车:“我去向母亲禀告一声,我们就走。”

雷叔应下来。

安义侯夫人一脸担忧:“你这孩子整日在外面跑,你知道母亲心中有多担忧。”

徐清欢拉住母亲的手,这件事她们母女已经说过几次,她也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母亲,得以抛头露面。

“母亲,”徐清欢低声道,“您相信我,此事了了,这一路上我们都会很安稳,家中暂时也都能太平。”

安义侯夫人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青牛村,”徐清欢顿了顿,“不能与母亲仔细说,希望我赶过去的时候,他还能安然无恙。”

安义侯夫人忍不住又问:“是个什么人啊?”

“是个疯子。”

“啊。”安义侯夫人不禁惊呼出声。

徐清欢道:“世人觉得他是疯子,也许他是再清醒不过的人,从前我没有弄清楚,现在我想去问个仔细。”

前世王允被宋成暄所杀之后,一个疯子前来拜祭王允,他在王允坟前放声大笑,然后又哭出声来:“终究你还是死了,可我也没能让你认罪。

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他双手不停的挖,十指上鲜血淋漓。

她向人打听才知道这疯子的事,王允从朵甘思逃回大周之后,他质疑王允被朵甘思收买,早晚会对大周不利。

当然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可现在,她心中竟然满是疑惑。

第七十一章 你晚了

徐清欢骑在马上,雷叔和徐青安、凤雏等人紧紧相随。

“有人跟上来了,”雷叔低声道,“方才我们往京城去,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上前来,如今大小姐改路去青牛村,他就紧紧地追上了我们。”

这样急着追上来,更是证明她找对了地方。

雷叔道:“要不要我去将他抓来。”

“不急。”她现在已经能猜到跟在身后的人是谁。

望着通向村庄的小路,徐清欢不禁觉得恍惚。

前世听说王允被害,她心中万分难过,在她心中王允帮助她为父兄申冤,是安义侯府的恩人。

如此清廉的官员,竟然死于奸佞之手。

也许前世她错过太多,真的没有识对人。

现在有机会看清一切,她要倾尽所能看个清清楚楚。

“找到了,”孟凌云擦了擦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禀告,“就像大小姐说的那样,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什么冼先生,他们只是叫他疯子。”

孟凌云都要怀疑大小姐是不是找错了人,那个人住的地方还不如猪舍,他屏住呼吸才走进那窝棚,好不容易才在角落的一堆腌里,找到那个“呼呼”大睡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摇醒还没开口说话,那人竟然从旁边找到了一根棍子,“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身上,一副要杀了他的模样。

徐清欢点点头:“带我过去看看。”

“大小姐,您还是等一等,您毕竟是女眷,现在过去恐怕不合适,”孟凌云眼睛一瞄看到了世子爷,“先让世子爷过去说两句话,也许会更好些。”

孟凌云总算变得有些眼色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让他家世子爷出面。

徐青安雄赳赳气昂昂地下了马,整理了身上的长袍,他从小到大见过的先生不下百位,其中不乏有人对他横眉冷对,辱骂唾弃,他见过大世面,从来不害怕这些,这次必然也能手打擒拿。

徐清安转头看向徐清欢:“妹妹等着吧,不管他是什么人,哥哥一会儿就能与他说上话。”

既然孟凌云这样说了,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徐清欢道:“那就辛苦哥哥了。”

徐青安大步向前,徐清欢准备跟在哥哥后面,却还是被孟凌云拦住:“大小姐,您还是离得远些,说不得一会儿世子爷就会将人引来。”

徐清欢不解:“到底怎么了?”

孟凌云压低声音,仿佛生怕徐青安听到之后反悔:“他…会咬人。”

孟凌云刚说过不久,就看到一个黑影追着徐青安跑了出来。

那人一头的长发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长衫破烂,早就衣不蔽体,手上拎着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地向徐青安身上打去。

徐青安听到妹妹言语中对此人恭敬有加,不敢抵挡,更不能还手,只好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