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忘记了方才他对她还说:大不了忙的几日不能睡觉。

如今的宋成暄与前世那猖狂的奸人重合在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前世她从不信这奸人说的话。

她看向王允,当日王允没有质疑陈长乐时,她对王允猜疑已深,而后雷叔发现陈长乐跟在马车后,她就知道陈长乐是为冼大人而来,她才会相信冼大人前世说的那些话也许都是真的。

有些事就摆在眼前,即便她不想去相信。

“您们想知道他是谁,”王允伸出手脱去了脚上的鞋袜,露出与冼大人相同的脚趾,裤管卷起小腿上纵横的伤疤更是狰狞可怕,“他是我去朵甘思想要救回的人,他被朵甘思囚禁已久,朝廷想要通过和谈将他们救出,只可惜那次和谈失败,我也被囚禁在大牢之中,我们日日受酷刑煎熬,最终费劲千辛万苦才从朵甘思逃回。”

王允说着卷起衣袖,他的手臂上也布满了创痕。

“也许你们想知道,我们到底经历过什么,”王允转头微微一笑,笑容在阳光下如此璀璨,“我能保证,经历过那些的人,不是变成他,就是变成我。

当年朵甘思连年灾荒,他们的土司抓大周百姓的孩子生殉乞天,冼大人的儿子就混在这些孩子当中,想要借此解救我们。”

王允似是说到了伤心处,眼睛微红看着冼大人:“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孩子的模样,十二岁的年纪,毅然离开家中,只为了能见父亲一面。”

冼大人依旧喊叫,没有任何特别的神情,仿佛王允口中的孩子跟他没有半点的关系。

王允接着道:“那时候,因为朵甘思几次扰边抓人,终于让广平侯抓住时机与其对战,朵甘思军队遭遇大败,土司不想再损失人手,想要与大周朝廷和谈,为表示诚意,他们会归还我们和那些被抓的孩子,我们本以为这是件好事,却不成想是朵甘思的阴谋,他们将我们驱赶到边疆重镇,只等着大周退兵就将我们全都处死,我们发现了蹊跷想要带着孩子们逃出生天,却不想还是被朵甘思巡逻的士兵察觉…

除了我和冼大人,所有孩子都被朵甘思所杀,包括冼大人的儿子。

广平侯见状,放弃和谈,再次整兵讨伐朵甘思,这才夺下了边疆三镇。”

说完这些王允仿若苍老了十岁:“也许在你们看来,这是个值得庆贺的胜仗,可是我闭上眼睛却还能听到那些孩子们的惨叫和呼喊。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

“有罪,”听到这里,冼大人忽然又睁开那双血红的眼睛,大声嘶喊,“有罪。”

“是,有罪的是朵甘思,而不是你,”王允温和望着冼大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放下了,至于我…

只想为百姓多做些事,以告慰那些孩子。”

第七十五章 这男人

王允闭上眼睛,半晌才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

“从朵甘思回来之后,我和他一样很难从这件事中走出来,”王允转头看看围观的百姓,“我们两个人活着回来了,却没有救出一个孩子,我想过要辞官归家,就是那天我正在归乡的路上,遇见了一个老妇人投河,我让人将她搭救上来才得知,她的女儿被一个大户人家强行掳走了,她上门要人却被打了出来,几天之后她女儿被送进了衙门,听说是杀了人,府衙已经将案件审理清楚,判了秋后问斩。

原本她们才是苦主,怎么反被诬杀人,老妇人上衙门想讨要说法,却以扰乱公堂为由被打了板子,她心中不服,想要上告知府,却听说女儿狱中自尽。

她看到女儿尸身,才知道女儿在狱中受尽酷刑,抢走女儿那家人看到此情此景讽刺她说,若不是她们不识趣,哪里会有今日,说白了都是她们自己的错。”

孙冲听说过这桩案子:“那户人家是礼部尚书的族人,当时的县丞有意讨好礼部尚书,干脆定了冤案,大人路经此地,为那妇人伸了冤。”

孙冲说到这里挺直了脊背,他绝不会质疑王允大人的品行。

王允点点头:“宋大人有句话说对了,我不肯留在礼部任职,那是因为我已经被消磨了志气,请求吏部下放为父母官,是我为自己找到了心中慰藉,既然能回到大周,就为百姓做些事,弥补心中的愧疚。”

王允这几句话说的真诚,徐清欢在他眼睛中看到了一抹炽热的神情,王允的确不惧达官显贵,这一点谁也无法质疑。

在这一刻她甚至想要重新相信王允没有任何过失。

就算有过失那又如何,谁没有犯过错,只要能够弥补,为更多人带来好处,那就可以了。

王允接着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有一日天底下再无冤案,我王允也就不必再站在这里。”

“青天大老爷。”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许多百姓都呼喊出来。

被绑缚的陈长乐也是一脸激动。

“宋大人,徐大小姐,”孙冲走过来道,“从前的事你们还要追究些什么呢?这些年大人为百姓做了多少事,你们应该有所耳闻,说不得诬陷大人才是朵甘思的阴谋。”

徐清欢看向孙冲:“徐三老爷在狱中可招认了什么?”

没想到徐大小姐问起这个。

孙冲道:“那个人嘴严得很,上了刑也什么都不肯说。”

“他不会说了。”徐清欢道。

就在被人的掌控之中,说了也没有用处,看看那陈长乐就知道了。

陈长乐垂着头,仿佛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情绪却随着王允说话而起伏,方才王允说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时,陈长乐眼睛中甚至泛起了泪光。

看到陈长乐这般,徐清欢的心却渐渐凉了下去。

若说陈长乐与王允无关,情绪怎么会这样被王允左右。

王允并不害怕陈长乐会将他招供出来,因为在这孩子心中王允就是他的先生,他的父亲,他要一生追随的人。

这世上最可怕的果然不是杀人,而是诛心。

徐清欢刚想到这里,陈长乐忽然抬起头来。

徐清欢目光微变,刚要喊雷叔,身边人影一闪,宋成暄已经到了陈长乐身边。

然而方才所有人都被王允的故事吸引,即便发现了蹊跷,也为时已晚,陈长乐的口鼻中喷出鲜血。

宋成暄上前摘下了陈长乐的下颌,让他不至于再度自残,但是众人也能看到一截舌头从陈长乐嘴中掉落下来。

陈长乐呵呵笑着,嘲笑所有的人。

王允皱着眉头,一脸哀伤:“你这孩子,怎能如此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这话像是良药让陈长乐的紧皱的眉毛都舒展开。

永夜挥手将陈长乐打晕,常娘子上前救治。

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这孩子杀了自己的哥哥,被拆穿之后想要自杀。”

“这是…平日里看着挺好的孩子,怎么能这样。”

王允果然比任何人都更会掌控人心。

“王大人,”徐清欢走到王允身边,“您此刻心中应该是很高兴的吧,终于有这么多人在欣赏你的杰作。”

“徐大小姐再说什么,”王允摇头道,“你总会明白本官的良苦用心,本官只是想要一个太平盛世。”

徐清欢道:“如今不是吗?”

王允立即反应过来:“吾皇英明,如今大周已是繁荣景象。”

话刚说到这里,冼大人望着地上的一滩鲜血,整个人变得更加狂躁,撞开徐青安,向前跑去,他上身被捆绑,挣脱不得,就像倒栽葱般将整张脸都埋进了那鲜血之中。

再抬起头时,脸上沾满了血迹。

他看起来说不出的兴奋,仿佛那鲜血是什么宝贵的东西,徐青安和雷叔好不容易才将冼大人拉开。

“叛贼余党已经被抓,此案本官会上报朝廷,”王允道,“几位可以安心归京了。”

从她离京前,王允让她看了那探子的尸体开始,她就已经走进了王允的那张网中,如果不是广平侯夫人豁出性命也要洗清广平侯的嫌疑,恐怕这桩案子就会按照王允设想的进行,王允以广平侯夫人的身份,诬陷广平侯通敌。

不过,徐清欢微微一笑,王允的计划不会得逞。

“大人,何不再等一等。”宋成暄的声音传来,王允不由地停住脚步。

片刻功夫,宋成暄的护卫已经引驿传前来。

“八百里加急文书。”驿传将公文递给王允。

王允展开文书,眉毛忍不住微蹙,朝廷命他带此案相关人犯,一同进京面圣,合上文书他的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刚正的神情:“看来本官要与你们同行了。”

“两位大人,”徐清欢看向宋成暄,“冼大人病重,何不将他一起带进京医治,京中圣手众多,就算不能将冼大人治愈,让病情有些好转也是宽慰。”

王允还没说话,宋成暄看向那里正:“我觉得这再好不过。”

里正被那淡漠的视线一扫,立即打了个冷战,点头道:“是,是,是,大人说的对,冼大人这样下去不是法子…”

徐清欢看向徐青安:“哥哥要照顾好大人。”

徐青安心中发苦,想到当时在妹妹面前立下的豪言壮语,便软不得,只好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妹妹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雷叔不停地点头:“世子爷这一路上有了长进。”

徐青安不禁疑惑,难不成这老头也知他纨绔的威名,趴在雷叔耳边低声道:“雷叔,您到底是谁啊?”

雷叔一脸高深莫测:“进京见了你父亲之后就知道了。”

王允吩咐孙冲:“你与我先去衙门里将文书整理清楚,我再动身…”

“苏大人不日就会到,”宋成暄道,“这桩案子就不牢王大人费心了,这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王大人应该知晓是何意义,半点耽搁不得。”

王允冷冷地道:“本官自会安排行程。”

“恐怕不行,”宋成暄扬了扬手中密信,“我也收到一封兵部文书,命我送王大人上京。”

身为朝廷招讨使,有密信可以往来兵部,都是王允不相信,这封密信上写得是这样的内容。

王允冷冷地道:“拿与我一看。”

宋成暄嘴唇微微勾起:“大人,您真不懂什么是密信?岂能随便让人查看,若这密信是假,到了京城我自然被兵部法办,如今容不得王大人质疑。”

王允看向左右,身边人立即退后几步。

“宋大人年纪轻轻,前程无量,有些事你应比我看得更清楚,”王允诡异的一笑,“宋大人可知你为何会来到此地?”

宋成暄神情淡然,并不为之所动。

王允道:“因为有人引你前来,我劝宋大人仔细思量,你若如此对我,将来必有后悔之日。”

宋成暄望着王允,王允笑容更深,然而那笑容终究被宋成暄隔绝在目光之外,王允不禁露出些许失望的神情。

宋家护卫护送王允上京。

宋成暄站在原地不动,等着少女走上前来。

徐清欢不禁道:“你手中真有密信?”

宋成暄将手中文书递过去,她伸手展开,果然空无一字。

这男人真是个疯子,谎称有密信在手,会被兵部扔进大牢。

她将密信还到他手中。

宋成暄淡淡地道:“我的事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就要看你的了。”

说完他大步向前走去。

他心中愈发不明白,方才为何要将文书递给她看,更不知为何笃信她能从冼大人身上找到他想要的证据。

或许她的确聪明,如今需要与她联手。

…………………

改了一遍。

第七十六章 追赶

苏怀已经从京城赶回,虽然经过了一场莫名的牢狱之灾,但是他的精神看起来却还算不错。

看到前来相迎的李煦和孙冲,苏怀心中万分感慨,不禁上前拍了拍李煦的肩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煦弯腰行礼道:“老师不要这样说,这桩案子里我能做的甚少。”

苏怀在京中已经有所耳闻,王允来到凤翔之后查出此案实情,徐家仿佛也从中帮了忙,安义侯府也算是大义灭亲,功过相抵。

想到这里,苏怀一脸愧疚:“此事其实无关侯爷,当年只顾得与叛军征战,如何能顾及族中之事,追根究底还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没有找到被叛军带走的那笔税银,也不会留下祸根,我已经向朝廷请罪。”

事实上,当时苏怀身受重伤,能够支撑着配合朝廷大军攻入城中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这其中发生那么多事,老师也始料未及。”

李煦将苏怀让到一旁坐下歇息,苏怀拿起水囊喝了一口便道:“我回来的路上,又接到文书说广平侯夫人是朵甘思的奸细,吏部命我日夜兼程回到陕西,整理案情文书。”

孙冲道:“不止这样,他们还怀疑到王允大人身上。”

苏怀更加惊讶,王允可是人尽皆知的清官,思量片刻,他看向李煦:“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仔细讲来。”

苏怀听完了整个案情,目光复杂地看向李煦:“你也认为这些都是王允所为?”

李煦目光清亮:“我不能确定,在案子没弄清楚之前,不能妄自为任何人定罪。”

孙冲在一旁点头。

苏怀沉吟着:“可的确有蹊跷,王允身为知府,何故带你们一路跟随至此,仿佛料定会有案情发生,若是我来处置,应当会遣孙冲前来暗中保护,沿途各地刑房协办。

若明知有人窥伺安义侯府女眷,更不会以她们为饵引诱凶徒上钩,这都是不妥当的做法。

至于你说的陈家兄弟一案,也有许多疑点,这两人是否为兄弟还没查证,仵作文书上所写既然和陈长乐所说也不相符,何况陈长乐入室行凶在先,证据确凿,如何不先审问那陈长乐。”

李煦道:“可这些只能证明王允办案疏忽。”

苏怀点点头,没有证据不能对任何人论罪,尤其是王允这样官声在外之人,就算质疑他都会引火上身。

处理这样的案子就要更加小心谨慎。

这就是为何有许多沉案,宁愿一压几十年,也没有人愿意碰触。

经历过牢狱之灾后,苏怀的心思与从前有了些变化,就算再小心也会有灾祸临头。

李煦道:“老师刚刚回到陕西,可以从这几桩案子的文书下手仔细查验是否有错漏之处,刑部若有可靠之人,调取王允大人这些年办过的所有案子,学生愿带人前往案发之地,重新理一遍案情。”

苏怀惊讶地看着李煦:“这可是桩辛苦的差事。”

李煦躬身:“只要能有利于案情,不管查出什么结果,或是能将人绳置于法,或是能证明其清白,都算是不白费功夫。”

苏怀点点头:“凤翔案后,我已经向朝廷推举你,你此次为我奔忙,吏部侍郎对你也多有夸赞,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应该不久就能为你谋个职缺儿,如今你查案就拿我的帖子前往,我会妥当安排,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我的学生。”

李煦将苏怀送上马。

周道:“接下来我们也要动身了?”

李煦转头看看官路:“先追上安义侯府的马车,我有几句话想跟安义侯府大小姐说。”

徐清欢听着前面那辆马车里传来的声音。

徐青安垂头丧气地骑在马上,手中还在摆弄一只用草编的兔子。

除了每日能睡两个时辰之外,冼大人都会闹个不停,徐青安是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也不能讨得冼大人的“欢心”。

酒,冼大人喝一口就吐出来。

再好的饭,到了冼大人面前都会变成猪食,吃饱了他就会向外喷吐个不停。

难不成还得他去买个女人回来?

想到这里徐青安不由地唾弃自己,当着母亲、妹妹的面,他怎么能想如此猥琐之事,避开她们呢?

徐青安打了自己一嘴巴。

冼大人也许真的疯了,妹妹若是不能从冼大人这里找到线索,回到京中该怎么办?

徐青安摸了摸自己硬实的屁股,他别的不能做,替妹妹挨几十板子,估计父亲也就消气了,其他事,他们也没做,朝廷总不能向妇孺问罪。

想到这里,车帘又被吹开,冼大人努着嘴伸出半个头,徐青安将手中的小兔子递过去,冼大人张开血盆大口,将小兔子咬住。

徐青安正要叹气,只听有人道:“几位老爷,要不要吃碗茶水,是这附近的山泉水,甘甜解渴。”

小小的孩子一脸笑容拎着篮子上前。

徐青安还没说话,只听冼大人大喊一声整个人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身子向前一扑,半个人都要从马车中掉出来。

孩子吓了一跳,向后退几步,手中篮子掉落在地,碗里的茶全都撒了。

街边茶寮中站着个妇人,见到如此情形吓得魂飞魄散,生怕是孩子惊扰这些贵人,立即上前打骂:“你做什么…没用的东西,打死你算了,每日里只会惹祸…”

“我没有,我没有…”孩子边哭边躲,脸上满是哀求的神情,“别打我了,我错了…我错了。”

孩子哭得厉害,冼大人的表情也逐渐狰狞,他瞪圆了眼睛,伸着头向车厢上撞去。

“咚,咚,咚。”

嗓子里也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冼大人如此情形,让整个车队都停下来,妇人也不敢再说话,下意识将孩子护在身后。

“大婶,这是茶钱,你们走吧!”孟凌云上前打点。

妇人哪敢接银钱,只是道:“你们不怪罪就好,不怪罪就好。”慌忙带着孩子逃进了茶寮。

冼大人耗尽了力气,才逐渐安静下来,徐青安从马车中出来时,汗已经湿透了衣襟。

“辛苦哥哥了。”徐清欢忙上前递过帕子。

软软的帕子带着香气,见到妹妹这般关心自己,徐青安只觉得疲惫也去了大半。

“我还以为好一些了,没想到…”徐青安不禁有些丧气。

徐清欢转头看向茶寮,显然冼大人突然发疯与那孩子哭闹有关,徐清欢目光微深,脑海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不远处两骑驰近。

凤雏正要扶着徐清欢进马车里躲避。

“不用了。”徐清欢已经看清了来人,那是李煦和周。

“徐大小姐,”李煦从马背跃下,目光明亮地望着她,“可否请我们喝两杯茶。”

………

第七十七章 疏离

茶寮的妇人端上几碗茶。

徐清欢尝了一口,茶水真的有股甘甜的味道,好像比她们平日里在家中喝的上等茶叶还好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