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勇退了下去,很快端水上来,宋成暄没有立即去清洗,边解扣子边去看马都督和成王送来的军报。

皇帝已经被囚在凤阳府,大周内不会出太大乱子,可以全心全意对付鞑靼,宋成暄正思量着,听到脚步声,显然兵勇还没有离开。

“梳洗完我自然叫医工。”

宋成暄说完话,大帐中的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不禁皱眉,冷着脸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威严。

猝不及防之间,一张柔软姣好的脸颊撞入他的眼帘,他满身的气势立即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眼眸中划过一抹惊讶和欣喜,上上下下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一番。

宋成暄目光在徐清欢脸上停留了半晌才道:“清欢,你怎么来了。”

徐清欢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目光清亮地看着他。

宋成暄伸手将她揽住。

徐清欢靠在他胸口:“张家的兵马都退回了京城附近,北方尽在掌控之中,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了,我就跟着沈从戎送些粮草前来。”

说完她起身伸手去解宋成暄的衣衫,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她微微抬起头:“分开那么久了,想来瞧瞧你。”

知道征战难免受伤,现在看到这些伤口,忍不住心中难过。

宋成暄道:“没有什么重伤,你放心。”

“不放心。”徐清欢嘟着嘴,廖先生说了伤口处置不好,年轻的时候没事,老了难免要伤病缠身。

父亲年轻时征战,被敌将长刀扫在腿上,到了冬天的时候就疼痛难忍,每天要早早起身适应半晌才能走出屋子,生怕被人看出来。

母亲提起来就满脸担忧,却要在父亲面前装作一无所知。

徐清欢洗净了帕子给宋成暄擦身。

感觉到她的小心和仔细,宋成暄心中虽然十分受用,却仍旧怕她担忧:“不用那么轻,我没事。”

徐清欢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这男人的话不能信,他恹恹地躺在床上时不一定是伤的厉害,若无其事威风凛凛时,也不见得就真的没事。

将伤口包裹好,拿来衣衫给他穿上,徐清欢才松了口气。

两个人坐在床上四目相对。

徐清欢道:“何时再带兵出去?”

“修整一日就又要走了。”宋成暄伸手整理徐清欢的发鬓,“不过这次真的很快就会回来。”

“于国丈送消息过来,”徐清欢道,“问你京中的事如何解决?”

宋成暄将徐清欢放在腿上:“我父亲曾说过,身为皇室子弟,理当对皇帝竭尽忠诚,因为做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生被困在国事上。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与你和孩子在东南。”

她与他说过前世之事,从只言片语中,能感觉到她对宫中的厌恶,谁也不愿意一生都被关在宫墙之内。

“我陪着你,”徐清欢微微抬起头,“无论你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宋成暄沉默片刻道:“我让人回信给于国丈,让他恢复我宗室子弟的身份,重新用回‘齐’姓。

以礼部文书昭告天下,传入京中。”

徐清欢点了点头,半晌她听不到宋成暄说话,抬起头来,发现他正瞧着她。

徐清欢道:“在看什么?”

“这一生很短啊,”宋成暄如墨的眼眸中有一丝波动,“当年你才刚刚出生,转眼之间谌哥都已经那么大了,好想回到我们在凤翔相遇的时候,不要花费那么久的时间,早早娶你进门。”

徐清欢脸不禁一红:“那时我才多大,祖母定然不应。”

“你应了就好。”

这些话,他说的越来越顺口了,不觉得臊得慌。

宋成暄微微一动,反身将她压在床上,轻轻地亲w着她的脸颊:“这两日在外面,闭上眼睛歇着时,梦到唤你,你不肯答应。”

徐清欢生怕有人会进来,想要将宋成暄推开,听到这话不禁心中一疼:“是因为我告诉了你前世的事,”没想到这会成为他的执念,“那些都过去了。”

宋成暄目光璀璨,如同天上的银河:“你要多应应我。”

徐清欢忽然想起,当年她生下谌哥没多久,宋成暄就生了一场大病,无来由的发热,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用了许多药都没用处。

上上下下都瞒着她,最终还是被她发现了端倪,强行起身去看他,昏昏沉沉中他一直唤她的名字,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日,才终于好转。

仔细想起来,他这场病都是因为她生产时太多凶险,他急火攻心所致。

每次想及这些,她的心就软的一塌糊涂,许多时候就由着他胡来了。

幸好外面的永夜靠得住。

徐清欢感觉到自己的腰带被扯开,他的手顺着小衣伸了进来。

“夫君还要上阵,不可太过胡闹。”

他应承着:“片刻就好。”

她不信,除了新婚之夜,他就没有“片刻”这回事。

京中。

慈宁宫。

张玉弛焦急地在慈宁宫外徘徊,北疆的局面渐渐平稳下来,恐怕很快宋成暄就要班师回朝。

皇帝被关押在凤阳,算一算宋成暄唯一要对付的就只有他了,他手中的兵马不多,宋成暄真的要强行攻城的话,他可能撑不过半个月。

他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忍不住前来找太后商议对策。

第八百零三章 别丢脸

张玉弛渐渐没有耐心,他早就想推开宫人闯进慈宁宫去,就怕结果会让太后厌恶,真的不再管张家的事。

终于女官走出来行礼:“大人,太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张玉弛松了口气,抬脚踏入慈宁宫中。

慈宁宫仿佛还似从前一样,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

他虽然让人关上慈宁宫大门,却并没有限制宫人走动,也不曾少了宫中的用度,他只是在提醒太后,如今宫中由他做主。

太后娘娘是个聪明人,总归会认清眼下的情形与他一起联手对付皇帝和魏王余孽,却没想到,慈宁宫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大殿中,太后站在矮桌旁剪枝,看到张玉弛径直道:“今年的花长得不错,水灵灵的,招人喜欢,我记得上次看到这般繁茂还是先帝在的时候。

我把大殿里的花斛都插满了,先帝见到还夸我有了长进,他哪里知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花长得好,怎么插都漂亮,若是长得不好,就算神仙来了也没有用处。”

张玉弛皱起眉头,心中早就厌烦了太后故作玄虚的试探。

太后转过头来:“你说是不是?”

“太后娘娘,”张玉弛脸上掠过一抹焦急的神情,“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些…皇上的事…是我擅作主张,应该事先与您商量,我也是因为大哥和三弟伤了心,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只能向前看,张氏将来如何都看这次了。”

太后恍如没有听到张玉弛说话,依旧聚精会神地将最后一支花送入花斛,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表情看起来十分的舒畅,最后她挥挥手让宫人将花斛捧了下去。

张玉弛耐着性子等太后净了手,舒展了身上的衣袍,重新坐在椅子上,才有开口:“太后娘娘,京中已经乱成一团了,您可不能不管啊。”

太后抬起眼睛望着张玉弛:“早在你带着那孩子踏入慈宁宫的时候,哀家就已经将话说清楚了。

哀家早就问过你,若没有杀掉皇帝该怎么办?你胸有成竹,想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既然如此便去照你想得去做吧!”

张玉弛面色更加阴沉:“现在和之前不同了,皇上被囚禁在了凤阳。”

太后脸上没有半点的波澜:“凤阳大乱之后,宁王自请前去,没想到是下了这样一步棋,哀家竟然没看出蹊跷,如果先皇或是简王在说不得能有所防范,可惜…再没有明眼人了。”

张玉弛不想听太后说这些:“宋成暄囚禁皇帝,起兵谋反,杀害朝廷命官,妄图自立为帝,为世人所不容,从前他还遮遮掩掩,现在更让于国丈恢复他宗室子弟的身份,于国丈生怕被人质疑,将礼数做的滴水不漏,甚至拿出了成孝恭仁皇后在世时的谏本,那谏本中的内容,是成孝恭仁皇后请皇帝为魏王正名,不要让宗室子弟流落在外。

外面议论纷纷,都说皇帝和宗室早知宋成暄乃魏王之子,否则宁王、成王如何能保异性子弟上位?”

张玉弛攥紧了手,这样一来谁还会质疑宋成暄的身份。

太后微微一笑:“皇帝没有死,即便有‘皇长子’也不能登基为新帝,宋成暄已经恢复了宗室子弟的身份,下一步就等着皇帝禅位了。”

张玉弛恨声道:“于家出了那么多儒生、学士,却助纣为虐…”

太后没等张玉弛说完轻笑一声:“于国丈应该帮谁呢?皇帝还是你?于皇后在宫中生不如死,如果没有宋成暄和徐清欢,到死也要背着一身罪名,说到底这是谁的罪孽?

我们张家和皇帝谁都不干净。”

太后说着站起身看向窗外:“外面天气不错,哀家想要出去走走。”

张玉弛焦急起来:“那宋成暄入了京,也不会放过太后,当年先皇对付魏王,太后和张家都在一旁帮衬。”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太后摇了摇手,“人总要往前走,过去再如何都没有大碍,若是前面没有了路,就没得去选择。

我自从进宫开始到现在,说不清楚到底是对是错,但我已经尽力去做,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太后说完向前走去,迈出了大殿,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是清爽,好久没这样的天气了。”

张玉弛立即追出门。

太后走了两步停下来,侧过头:“还有一件事你要记得,到了最后一刻不要丢了张家的脸面,因为那是你在世上的最后一笔。”

张玉弛望着太后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脚下千斤重,再也不能挪动半分,好半天他才转身走出慈宁宫。

他们都觉得他输定了,可他就不信,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也要让宋成暄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若是逼急了他,他就将一切付之一炬,让大周都城与他陪葬。

张静姝轻轻地哄着怀中的孩子,半晌才将孩子交给乳娘。

乳娘刚将孩子接过去,前来侍奉的宫人不小心绊了一跤,整个人摔在地上,乳娘怀里的孩子听到动静立即醒来,张开了嘴大声胡闹。

宫人吓得面色惨白,不停地叩首求饶。

张静姝绷起的心弦仿佛也在这一刻断开,她厉声吩咐内侍:“将她拉下去,本宫再也不想见到她。”

尖锐的声音响起,内侍不敢怠慢立即去拉扯那宫人。

宫人哭喊着,脸上满是恐惧的神情。

宫中其他人不忍直视,全都低着头,瑟瑟发抖。

宫里的气氛越来越古怪,前两日晚上惊雷,竟然将一个内侍吓得四处奔走,大喊王师攻城了。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天,等着宋成暄带兵入京。

“贵妃娘娘,”内侍快步进来禀告,“慈宁宫传来消息说,太后娘娘薨了。”

张静姝脑海中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才回过神:“你说什么?太后娘娘…”白天二伯才去见过太后,怎么好端端的太后就没了。

“快,快去慈宁宫。”张静姝焦急地向外走去。

慈宁宫中,内侍和宫人跪在大殿里。

张静姝让人搀扶着进了内室,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太后。

太后穿着礼服,头戴凤冠,安然地躺在那里,犹如在床上小憩,张静姝紧紧地攥住手中的帕子,战战兢兢又向前走了一步。

灯光之下,太后口鼻处尚有鲜血。

张静姝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女官低声道:“太后娘娘是服毒走的,后世要如何处置,全凭贵妃娘娘做主。”

第八百零四章 杀

张静姝浑身冰凉,不停地打着冷颤,就这样看着床上太后娘娘的尸身,她忽然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张静姝一步步向后退去,想要立即离开这里。

“贵妃娘娘,”女官跪在她面前,“太后娘娘的后事怎么办,还要您来主持。”

女官说着将腰牌和钥匙奉在手心里,呈到张静姝面前。

张静姝看过去,这些东西都是她梦寐以求的,她帮助二伯做这些事,就想有一日入主慈宁宫,将太后娘娘的私库握在手心里。

现在她终于拿到了,这一切都是她的了。

张静姝伸出手去,却迟迟没有将钥匙拿起来,那钥匙有千斤重似的,这样看着就压得她喘不过气。

“娘娘,”女官再次催促,“现在这样的天气,太后娘娘等不得啊,我们现在要挑选物件儿出来,为太后娘娘大殓。”

张静姝茫然地看着女官:“东西都在哪里?”

女官站起身恭谨地带着张静姝前往私库,大门打开,一股檀木的香气扑面而来,一只只紫檀箱子堆放在那里。

这个私库张静姝曾来过,那时她陪着女官来取赏赐,她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只觉得这里的宝物堆积物山,随便一件物什都华美异常,每次只要提及太后娘娘,她就会想到这里。

“贵妃娘娘,拿什么物件儿,您来决定吧!”

箱笼和柜子打开,所有东西立即映入眼帘,金银器、酒具、凤冠还有各种丝织品和宝物。

都是她喜欢的。

换做从前,每一件都会让她爱不释手。

可现在她却提不起兴致,她伸手去摸那凤冠,凤冠上的宝石冰冷刺骨,她身上的汗毛一下子都竖立起来,张静姝收回了手。

太后娘娘死了,那个拥有这一切的人却用毒药结果了自己。

为什么?

太后娘娘那么聪明,手握大权,却走了这条路,难道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就是死吗?

外面的风吹进来,凤冠上垂下的珍珠轻轻摇晃,灯火的照射下,那些精美的东西发着诡异的光。

张静姝忍不住颤声道:“太后娘娘走之前说了些什么?”

女官静谧了半晌才开口:“娘娘说,多亏大周没有毁在张氏手中。”

灯火摇曳,将奇怪的影子映在墙上,形同索命的鬼魅。

张静姝接着问:“还有呢?”

女官抿了抿嘴唇:“太后娘娘让我等好好活着,说…我们是有福气的,会平平安安出宫过日子,以后几十年天下太平,大周会…会迎来一个明主。”

太后娘娘说的明主就是宋成暄。

张静姝终于明白,太后预料到了结果,所以放弃了挣扎。

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处,不如现在一死。

在宋成暄没有攻进京城之前,太后娘娘在张家囚禁中薨逝,死后可以享受太后的尊荣,没有人会与一个死人争长短,宫中上下还要为太后筹办丧仪。

到了最后太后还在算计,将他们都算计了进去。

张静姝不停地摇头:“不,我不…”她不想再做太后的棋子,她不想再被人任意摆弄。

可如果她不去做,还会有罪名落在她头上,凤冠上的珍珠再一次晃动,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仿佛是在嘲笑她。

张静姝抬脚就要向外面走去,刚走了两步双腿却被女官抱住。

“贵妃娘娘,您不能这样,太后娘娘的丧仪事关国体啊!”

“放开,”张静姝挣扎着,“放开我。”她仿佛已经被囚禁在这里,等着有一日宋成暄攻入京城来取她的性命。

性命不保,要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处,难道也要向太后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等待别人前来装殓。

不,她会比太后更惨,不会有人装殓她,她会被当做叛贼斩首示众。

“我不要。”张静姝摇头,她什么都不要了,她不想死,她要好好活着。

“让惠妃和丽妃来,”张静姝声音颤抖,“我还要照顾皇长子,管不了这些事。”

张静姝踢开宫人,慌张地向外走去。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身后传来宫人的喊叫声,如同催命符,张静姝一路回到宫中,坐在内室的软塌上。

“皇长子呢?皇长子在哪里?”

听到张静姝的声音,乳娘立即上前:“皇长子已经睡着了,娘娘安心。”

“将皇长子抱过来。”

乳娘不敢怠慢立即将孩子抱到张静姝面前。

张静姝伸手紧紧地将皇长子搂在怀里,因为太过用力,怀里的孩子被惊醒,随即发出一阵哭声。

张静姝却恍若未闻仍旧紧紧地抱着那孩子,仿佛那孩子就是一棵救命稻草。

太后自尽了。

宫中上下戴孝服丧,张静姝因此受了惊吓,说什么也不肯走出宫门,最终礼部请宗室女眷主持丧仪。

张玉弛脸色晦暗。

太后竟然宁愿死也不再帮他。

从宫中回到家中,张玉弛吩咐人拿酒,一壶壶烈酒下肚,他才觉得舒坦了些。

鞑靼人已经被驱逐出了宣府,宋成暄随时都有可能兵临城下。

张玉弛吩咐管事:“明日太后金棺离宫之后,让京中所有将领前来见我。”他要布置京中事宜,死守都城,绝不会将皇位拱手相让。

管事应了一声:“老爷也少喝一些吧,明天一早还要进宫,若是被人闻到酒气恐怕不好。”

张玉弛冷笑:“我看谁敢。”仰头又是半壶酒下肚。

管事不禁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太后娘娘薨逝之后,京中情势更加混乱,大家都知道宋成暄就快到了,现在也是能安稳一日是一日。

管事向外走去,刚刚走出院子,就听小厮禀告:“两位副将来见老爷。”

管事摇摇头:“老爷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