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四爷闲闲饮了一盏清茶,方似笑非笑看向张雱,慢吞吞说道:“无忌,养女儿都是为人家养的。”女儿长大了,都是要嫁出去的,儿媳妇则是要娶回来。

张雱打个哈哈,退而求其次,“这么说来,小不点儿是为我家养的了。”你家两个宝贝,至少有一个是为我家养的吧?我嫁给你一个女儿,你嫁给我一个女儿,倒也公平。

谢四爷笑的浅淡,“这却不巧。一则小七尚未及笄,二则她上面还有姐姐没说下人家,是以小七的亲事,往后再说。”亲姐妹两个,姐姐还没定下呢,妹妹只能等着。

张雱有点下气。解语说的对呢,谢晚鸿真是避而不谈小不点儿的事,只想娶丫丫过门。你闺女的事要往后要说,我闺女却要现如今便定给你家,真是岂有此理。

张雱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展开来看了眼,然后仔细揣好,冲魏硕峰笑道:“这是新下的太湖茶吧?汤清味醇,异香扑鼻。”悠闲自在的品评起茶水来。

魏硕峰满脸陪笑,“侯爷说的是,这正是今年春上的太湖新茶,吓煞人香。”真是好茶,茶叶嫩绿隐翠、叶底柔匀,入腹清香幽雅、鲜爽生津,韵味绝妙。

评完茶水,又尝点心。魏硕峰点头哈腰的,十分殷勤,“侯爷,您试试这豌豆黄。细腻纯净,入口即化,含山郡主一向爱吃。”闺女爱吃的,当爹的该是也喜欢吧?

提起丫丫,张雱眉目间添了几分温柔之意,“她爱吃豌豆黄,还爱吃芸豆卷。”都是些寻常吃食,丫丫却吃不腻。豌豆黄她喜欢清凉爽口的,芸豆卷她喜欢白白的、小小的、样子可爱的。

谢四爷也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无忌,这是聘礼单子。”除谢家公中的一份,谢老太爷、老太太还有谢四爷都添了不少私房进去,很隆重。

张雱冲谢四爷笑的很客气,却不接礼单,从怀中又取出纸条看了看。看完,微笑道:“这却不巧。小女自幼娇养,内子和我早就商量好了,小女不嫁人的。”皇帝说了也不行。当年认干女儿的时候就说好了,丫丫的亲事是父母做主。

谢四爷淡淡扫了张雱一眼,“无忌,女大不中留。”女儿要出嫁,做父母的自是舍不得,人之常情。可再舍不得,也不能把女儿留在娘家一辈子吧。

张雱自负的笑笑,“晚鸿,这你就不懂了。”越笑越畅快,“我家和别家不同,我家的闺女,能留!”解语说了,丫丫嫁或不嫁,全由着她。便是嫁了,若丫丫过的不顺心遂意,南宁侯府大门随时向她敞开。我闺女不受气!

谢四爷闷闷的哼了一声,埋头喝茶。魏硕峰弯着腰,忍着笑,悄没声息出了偏殿,去跟皇帝禀报,“皇上圣明,两家果然僵上了。”怪不得皇上不许他们出宫,这要是出了宫,才没结果呢。

皇帝一边看着奏折,一边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依你看,他们谁先沉不住气?”照性子看,是张雱易焦燥。可论情形,谢家却是燃眉之急。

魏硕峰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陪笑说道:“皇上圣明!谢通政第二位公子没定下亲事,今儿又中了状元,没准儿这会子上门提亲的都已经挤破门槛了。谢通政等不得。”谢棠年再不定亲,要得罪多少人呢。他这亲事,没法儿慢慢议,非要早早定下来不可。

南宁侯府无甚相干。若依世人的眼光看,含山郡主都二十了,老姑娘了,着实等不得。可南宁侯府一向是我行我素的,南宁侯夫妇溺爱含山郡主,哪能仓促嫁女。

皇帝嘴角含笑,继续看奏折。他早几年就答应过张雱,把崇宁公主府改为含山郡主府,让丫丫成婚后依旧和父母朝夕相伴。偏偏丫丫看上了棠年,棠年的父亲谢寻声称要“娶”。男娶女嫁,也很合情合理。如此一来,没旁的法子,让张雱和谢寻面对面争去,不争出个结果,不准走。

魏硕峰窥伺皇帝心意,陪笑试探的说道:“谢通政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南宁侯一开始被气坏了呢。不过,后来南宁侯从怀中取出纸条,看过后就淡定了。”那纸条还真管用。

皇帝面色无波。魏硕峰熟知皇帝的习惯,大着胆子接着说,“估摸着,南宁侯是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儿媳妇娶不着,索性闺女也不嫁了。”一个换一个还成,可谢通政连一个换一个也不答应。

皇帝放下奏折,笑道:“那可不成。南宁侯往后要娶儿媳妇,他再费心去。眼下么,阿嶷的亲事要紧。”张雱和谢寻争的无非是阿嶷婚后住哪儿。不管是住含山郡主府,还是住谢家,难不成谁敢给阿嶷气受?活腻了。

魏硕峰会意,辞了皇帝,又往偏殿走过来。南宁侯,张都督,您赶紧答应嫁闺女吧。您若是不答应,皇上他也不放您走啊,您和谢通政都出不了宫。

谢府。来道贺的亲友一拨接着一拨,大太太笑的腮帮子发麻。棠年中了状元!这可是难得的殊荣,太出乎人的意料了!棠年素日功课也不出色,怎么就中了状元呢?

大太太娘家嫂嫂,一身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王夫人,偷空跟大太太说着悄悄话,“你看咱家三房的八丫头如何?”太原王氏三房的八丫头,是嫡支嫡女,年方十六,才貌双全。因父母宠爱,眼界高了些,还没说下婆家。

大太太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抿嘴笑笑,“极好。”王夫人还犹疑着,“只怕是庶子,往后婆婆跟前,要费事些。”棠年又不是四太太亲生的,四太太能待庶子媳妇好?做婆婆的若想为难儿媳妇,法子多了。

“我家老太太,最疼孙子。有老太太在,棠年媳妇绝受不了委屈。”大太太微笑指指萱晖堂的方向,“等到她老人家百年之后,四房便会分家。”老太太待玉郎、待棠年,真是没的说。

王夫人眼前一亮,可不是这个理儿么?有老太太在,老太太护着。老太太仙去之后,也分家了。这庶子不庶子的,有什么相干。辞了大太太,回王家商量去了。

萱晖堂里,谢老太爷乐呵呵的,“陛下对丫丫这孩子,着实太好了些。”为了丫丫面子上好看,居然给了棠儿第一甲第一名!谢家这两百多年来出过几十名进士,状元么,还是头回。

谢老太太怫然,“表哥真没眼光,棠儿明明是真才实学!”拿出《历科廷试状元策》,跟谢老太爷不依,“表哥看看,棠儿的文章难道及不上这些人?”依我看,比他们都强!

“真才实学,真才实学,棠儿自然是真才实学。”谢老太爷气势不如谢老太太,乐呵呵的笑着,“延儿中在二甲第十七,好险,再差一名就是三甲。”转而说起延年。

谢老太太抚了抚胸口,“幸亏幸亏!”二甲和三甲差别大了,一个是“进士出身”,一个是“同进士出身”,往后的仕途,真是天差地远。

老两口说着话,越来越觉奇怪,“怎么玉郎还不回?”两个儿子,一个中了状元,一个中了二甲,这是多大的喜事,玉郎这当爹的人影不见?

一直到日落时分,谢四爷都没有回府。“在宫里能做什么啊。”谢老太太对着谢老太爷发问,“表哥,你告诉我玉郎在宫里会有什么事。”

谢老太爷也觉着奇怪,“陛下接见臣子,从没这般久的。”能跟皇帝说上半个时辰话,那已是难得了。玉郎应召入宫,居然大半天了不出来,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黄昏时分,偏殿中张雱和谢寻还在对峙,谁也不肯让步。张雱一口咬定,“我丫丫要住在含山郡主府。”谢寻立场坚定,“我棠儿要娶妻进谢家。”

一抹轻盈窈窕的秀丽身影进入偏殿,魏硕峰看见她,好像看见了救星。我的小姑奶奶,您总算来了,快劝劝吧,这两位老僵着,如何是个了局。

丫丫优美端庄的冲张雱和谢四爷曲膝行礼,“爹爹,谢世叔。”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亲手替他们续上新茶,换了点心,一句话没说,行礼告退。

张雱看着女儿的背影,心软了,“晚鸿,我心疼闺女。”谢四爷转过头,脸色诚恳,“无忌,我说过,必定待丫丫如同亲闺女。”不会让丫丫受委屈的。

张雱白了他一眼,你家那份乱,我信不过!你媳妇,不是棠年的亲娘!虽说我丫丫顶着个郡主的名头,不用在婆婆身边立规矩,可终究要面对着她,难免添了不痛快。

谢四爷耐下脾气跟张雱这兵头兼前盗匪讲理,“无忌,世间男儿均是一般,要娶妻回家侍奉父母、传衍子嗣。”棠儿住到你家隔壁,跟入赘似的,如何使得。

张雱转过头看着谢四爷,神情悲壮,“晚鸿,一家半年!”我已经很让步了,不能再让了!两个孩子成亲后,你家住半年,我家住半年,谁也不吃亏。

谢四爷迎上他的目光,也下定了决心,“无忌,我家七个月!”我家养的是儿子,本来应该一年四季全在我家的。念在丫丫是独养女儿,便让给你家五个月。

话才说出口,谢四爷心中便隐隐有些后悔。七个月,是不是少了点?没容他细想,张雱重重把手中茶盏放到桌案上,大声说道:“成交!”

101、第101章

张雱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解语定下的底线是四个月,“春夏秋冬四季,每季之中,丫丫都要回娘家小住。”这下子好了,解语交代的全做到了,还赚了一个月!

谢四爷慢吞吞问道:“无忌,你不用看看纸条,再做决定么?”无忌是豪爽直率的 子,根本藏不住话。那个写纸条给他的人,心思可就深沉多了。

张雱拍拍脑袋,“晚鸿提醒我了。”忙伸手入怀,把纸条拿出来细细看了。看完后笑咪咪抬起头,“丫丫嫁到你家,一年里头,有五个月可以住到含山郡主府。丫丫和棠年的亲事咱们便是这般说定了,再不更改。晚鸿,我家不争聘礼。”多少都行。

谢四爷淡淡扫了张雱一眼,“我家也不争嫁妆。”想起张雱方才根本不看聘礼单子,反倒从怀中取出纸条揣摩,把纸条上的话当圣旨一般,真真岂有此理。

张雱把纸条揣回怀中,惬意的喝了口热茶,“晚鸿,咱们索 亲上加亲,你把小不点儿许过来吧。”乘胜追击,趁热打铁,一举定下儿媳妇。

谢四爷哪里肯答应,正眼也不看张雱,轻飘飘抛下一句,“两年之后再议。”之后专心致之喝茶,再不开口。想娶我闺女?哪有这般容易。

魏硕峰颠儿颠儿的去了正殿,满面笑容给皇帝道喜,“万岁爷,大喜!南宁侯和谢通政谈妥了,含山郡主大半年在夫家,小半年在娘家。”这么着也好,省的仪宾跟入赘似的,让人瞧不起。夫妻yītǐ,仪宾没 面,郡主也堵心不是?

皇帝微笑道:“如此甚好。”女子身份再尊贵,也要夫婿真心疼爱,日子方能过的有滋有味。棠年是谢家男子,肖父,若是硬逼着他住在郡主府邸,未免坏了他和阿嶷的情份,却是不值。

丫丫的婚事尘埃落定,皇帝放下一段心事,悠闲起来,“南宁侯只占了小半年,可有神色不悦?”原来张雱打算的是朝夕能见着女儿,如今平白被分走了大半年。依张雱的 子,该气坏了吧。

魏硕峰陪着笑脸,斟词酌句的回道:“南宁侯对郡主的婚事还算满意。不过,谢通政死活不同意许配女儿,把南宁侯气的够呛。”吹胡子瞪眼睛的,抱怨谢通政不讲义气。

皇帝心里一乐。“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谢寻如今是娶儿媳妇,都能这么强硬。到许嫁小不点儿的时候,岂不是更加难以说话?能把张雱气个仰倒,谢寻此人极好。

张雱和谢四爷到正殿覆命,谢四爷面色平静,张雱却有悻悻之色。皇帝嘴角微翘,温言说了恭喜之语,还吩咐“皇室之中,寿春长公主最为年长,便请她做了媒人。”张雱和谢四爷唯唯答应。

辞别皇帝,出了宫门,张雱乐呵呵拍拍谢四爷的肩,“晚鸿,我送你。”盛情邀请谢四爷上了他的马车。三驾马车又快又稳,风驰电掣般去了灯市口大街谢府。

谢四爷自己招待自己,拿了个浅湖水蓝锦缎靠背倚着,坐的舒舒服服。张雱还不死心,一脸诚恳的凑过去商量,“晚鸿,小不点儿跟我家阿屷,真的是天生一对!”赶紧定下罢,甭再往后拖了。

谢四爷似笑非笑斜睇张雱一眼,“无忌,都这会子了,你还装什么?”张雱打个哈哈,“谁装了?晚鸿,内子和我,是真心求娶小不点儿。”

辩白过后,张雱话锋一转,说起琐碎小事,“晚鸿,哪天你闲了,咱们去看看含山郡主府。就在我家隔壁,很近。带上棠年,他和丫丫要住的地方,要他们喜欢才成。”要是有哪里不如意,赶紧说,赶紧改。

谢四爷闭目养神,并不说话。很近?无忌,那是离你很近,离我家可远着呢。老太爷、老太太一向钟爱棠儿,如今可倒好,棠儿婚后,一年当中倒有五个月不能在膝下承欢!

到了谢府,谢四爷拱手道谢,下车而去。一进家门,马上有仆役飞奔进去禀报,“四爷回来了!”谢老太爷、谢老太太等人均是精神一振:玉郎可算是回来了。

谢四爷到父母请了安,谢老太太见了幼子,半天的烦恼都没有了,眉开眼笑。大太太在旁笑着抱怨,“贺客盈门,四弟却一整日不着家!”你儿子中了状元,多少人来道贺,你这正主居然人影不见。

谢大爷关切询问,“玉郎为何在宫中逗留如此之久?”他知道弟弟被召入宫,却不明白为什么上午晌进去的,天黑透了方才回来?

谢四爷嘴角抽了抽。大哥您知道么,无忌一口咬定“我丫丫不嫁人!”皇帝不放他出宫,他便坐在那儿谈笑风生,跟个掌印太监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胡扯。从辽东说到西北,再说到安南,无穷无尽。要不是丫丫进来换茶,恐怕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定要棠儿跟入赘似的,跟他们住在一处。

谢老太爷见幼子神色不对,乐呵呵把谢大爷等人全部撵走了,“大郎,你们回罢。”没眼色的,追着弟弟傻问什么。在宫里这么久,甭管是什么事,他能不累么?别问他了。

屋里只剩下谢老太爷、谢老太太,谢四爷慢慢把今日之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谢老太爷捊着白胡子微笑,“甚好,甚好。”棠儿和丫丫真是一对璧人,成婚后定然琴瑟合谐,甚好。

谢老太太也满意点头,“丫丫还是嫁到咱们家的,不过是每年要回娘家住住,这有什么。”两个孩子能顺顺当当成了亲,长相厮守,便好。

丫丫是依足礼节娶到谢家的媳妇,棠儿便没有“入赘”的名声。丫丫是独女,南宁侯夫妇 心切,谢家允许丫丫每年回去陪伴娘家父母,只会显着谢家宽厚仁义,颇有古人之风,没坏处。

谢老太爷、谢老太太笑咪咪的说来说去,思前想后,把谢四爷狠狠夸了一通,“玉郎真能干!”谢家比南宁侯府多出一个月呢,极好的事!

夸完幼子,命他“快回去歇着”。敢情这大半天都是在宫中和南宁侯对峙,南宁侯是领兵打仗之人,原是霸道了些。难为玉郎了。

谢四爷走后,谢老太爷冲谢老太太伸出大拇指,“表妹,有 襟!”曾几何时,表妹心 这般宽广了?棠儿要有五个月不在家中住,她跟没事人似的。

谢老太太横了丈夫一眼,“已经如此了,难不成我责怪玉郎?”责怪也无事无补。既然如此,不如看开些,免的玉郎心中郁郁。再说了,棠儿这两年 又不肯收人,亲事又不肯议,愁死人了。好容易他心里眼里都有丫丫,还不赶紧给他定下来,却等什么。

“比如棠儿做了官,外放了,不也是见不着人?”谢老太太自己宽慰自己,“那还是一连三年,甚至更久!”儿孙们长大了,或是科举,或是出仕,难免会离开父母、祖父母。总不能一辈子把儿孙拴在身边。

“再说,还有那位。”谢老太太朝四房的方向努努嘴,“今儿这样的日子,她居然撑不住病了!表哥,我看她是心病。”四太太上午晌还能强撑着支应宾客,下午晌便病倒了。依谢老太太看,九成九是庶子中了状元,亲子却只是二甲,心里过不去,气的。

“棠儿和丫丫出去住也成。”谢老太爷摸摸鼻子,“若不然,她三五不时的病上一病,两个孩子也为难。”再怎么是郡主,再怎么身份尊贵,也不能婆婆病了,不侍疾吧。

谢老太太冷笑两声,“她若想打这个主意,可由不得她!”做正室的不喜庶子,是人之常情。对庶子不待见、不想管,自是由着她。可若想寻趁庶子、折腾庶子媳妇,休想。我还没死呢,轮不着她当家作主。

谢老太爷讪讪的,没说话。玉郎媳妇若单单是心中不快,倒没什么。任是谁,庶子比亲子有出息,都难免心里不舒服。可若认真计较起来,就没趣了。庶子也是儿子,也要孝顺嫡母。况且,“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情已成定局,多想何益?不如顺其自然。

四太太虽是人到中年,心 却不够豁达,正在想不开,“锦儿,为什么会这样?殿试为什么会是这样?”握着锦年的双手,目光有些焕散,“你六哥,功课从来也比不上你五哥的!”怎么殿试会一鸣惊人呢,真是令人费解。

锦年心疼的看着四太太,柔声劝慰,“娘亲,殿试是陛下亲自主持,卷子是陛下亲阅,再也错不了的。六哥才气纵横,毫无疑问。”天下士子有敢质疑乡试、会试是不是公平的,可没人敢质疑殿试,皇帝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四太太怔怔落下泪来,“可怜你五哥,竟被庶弟比了下去!”这话只能跟锦儿说,不能跟延儿说。延儿跟他外祖父一样方正,开口就是“兄友弟恭”,再不会跟棠年计较什么、比较什么。

锦年心中五味杂陈。要说起来,亲哥哥延年中在二甲,实在是天大的喜事。年方二十一,进士出身,真正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庶出兄长棠年中了状元,也不是坏事,是谢家的荣光,是谢家四房的荣光。

坏就坏在,兄弟二人做了同科同年。课业优秀的嫡出兄长位次靠后,一向懒散的庶出弟弟反倒名列前茅,着实有些尴尬。虽然如此,这还是喜事啊,娘亲您要是想的开,是自己两个儿子有出息了!庶子不管跟您亲不亲,礼法上他只能认您是母亲。

四太太失魂落魄了一会儿,忽然抓紧锦年的双手,“锦儿,你爹爹被召入宫,至今未回,会是什么事?锦儿你说,会不会是棠年作了弊,被发觉了?”敢在陛下面前捣鬼,这还得了,会连累玉郎的。

锦年被唬了一跳,忙捂住四太太的嘴,“娘亲,慎言!”这话可不能混说,能要人命的!殿试作弊,还想不想活了?胡乱说说也不成,要扯家常,咱们说些无关痛痒的。

谢四爷摆手示意,命侍女、婆子不许出声,静静走了进来,静静听了一会儿。四太太一脸迫切的看着锦年,锦年正竭尽全力安慰她,都没发觉身后的谢四爷。

谢四爷默默无语,转身离开。庭院寂寂,谢四爷缓缓走着,不知不觉到了静馨院。上房透出温暖的灯光,举目望去,窗户纸上映出小七苗条轻盈的身影,正围着何离献殷勤。

谢四爷原本清冷的眸色,瞬间温柔。小七又跟阿离淘气了,真顽皮。我家小七还满身的孩子气呢,哪里舍的她嫁人?且早着。

谢四爷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徐徐走向上房。离的越近,屋里的笑声、说话声听的越清晰,“…爹爹笨死了,居然跟张伯伯七个月成交…”小七趾高气扬的声音。

谢四爷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何离好像温柔责备了一句什么,小七满不在乎,“…若换了是我,怎么着也能谈到八个月呀…”

102、第102章

第102章

小丫头打着帘子,谢四爷轻轻“哼”了一声,抬脚进屋。流年正说的眉飞色舞,蓦然见到他,呆了一呆,他怎么来了?他从萱晖堂出来,不是该去四太太那儿,商量棠年的婚事么?眼下,棠年和丫丫和婚事才是当务之急。

谢四爷徐徐坐到玫瑰椅上,神色淡淡的,并无异容。何离满脸歉疚,亲手捧上热茶。流年发过呆,跑到谢四爷身边讨好的笑着,“爹爹,您在宫里奋战大半天,这会子肚子饿不饿呀?我让厨房煮了小云吞,味道可好了。”您吃了美味小云吞,气就会平了,我就没事了。厨房的人很会凑趣,正好这时候把两小碗热气腾腾的高汤小云吞、两碟爽口小菜送了过来。谢四爷瞅瞅何离,这么个时辰,晚饭不算晚饭,宵夜不算宵夜,难不成真是为我准备的?

何离在他耳畔轻声说实话,“今儿人来人往的,小七大概没吃好。厨房有极新鲜的虾,她就惦记上虾肉小云吞了。”晚饭没吃两口,眼巴巴等着开小灶。原来如此。

谢四爷淡淡扫了小女儿一眼,流年打了个激灵,头皮发麻,“爹爹,小云吞真的很美味,不信您尝尝。”指挥小丫头放好饭桌,亲手把小云吞端到谢四爷面前,十分殷勤。谢四爷吃的优雅,流年看的痛心,模样非常之可怜。

何离轻轻拽拽女儿的衣襟,低声哄她,“小七乖,咱们明儿再吃,啊?”谁让你背后说他笨的,还说的那么大声。谢四爷大概是真饿了,两碗小云吞吃的干干净净,一点没剩。何离心疼完女儿,见到两只空碗又心疼起丈夫。他这大半天在宫里不知有多少不自在,受了多少难为。亲手服侍谢四爷净手漱口,比平时更加温柔。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美味小云吞他都吃了,该雨过天晴了吧?流年歪头想了想,甜甜蜜蜜的笑了,“天色不早,你们娘儿俩早点睡吧。小七告辞。”转身要溜。谢四爷还有要紧事等着问,哪容她就这般蒙混过关,起身捉住她,牵了回来。“小七,是谁告诉你,我和你张伯伯以七个月成交?”从宫里出来,只告诉了老太爷、老太太,小七是怎么知道的?

 

“我偷听到的!”流年淘气的笑笑,“您和祖父祖母在正堂专心致致的说话,都不知道墙壁后有人!”颇有沾沾自言之意。一定是我身轻如燕,所以才不曾被发现!偷听?谢四爷看向小女儿的目光很是不善。何离也微笑看着小女儿,摇头,再摇头。流年眼珠转了转,挺胸昂头,正色说道:“其实是这样的:下午响我困了,在祖母后堂小睡。睡醒后,恰巧父亲大人和祖父祖母正在密谈。”我不小心听到的而己。

 

这还差不多。谢四爷眼中渐渐有了笑意,小七,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话都要说的冠冕堂皇,不可授人把柄,懂不懂?连个谎话都说不好,说不圆,那还得了。

流年白瓷一般匀净的小脸上堆满笑容,爹爹教的很对,说话是要有技巧的呢。同样一件事情,叙述的婉转,或叙述的直截了当,或使用的词汇、语气有异,给人的感觉会差别很大。谢四爷脸上一抹浅淡笑意,悉心教导小女儿。

流年正频频点头,却听谢四爷好似漫不经心的问道:“若换了小七去谈,能谈到八个月?”小七,你很厉害。流年嘻嘻一笑,“那是自然。爹爹,您对伯母一无所知,容易上当。我可不一样,我从三岁起便知道,伯母才是南宁侯府当家作主的人呀。”伯母她可是知己知彼,心中有数。您一点防备没有,不吃亏才怪。

谢四爷想到张雱自怀中取出纸条细细揣摩的情形,微笑摇头。无忌性子豪爽,看起来是位英雄人物,却原来如此惧内。英雄难过美人关。流年陪谢四爷、何离絮絮叼叼说了半响家长里短的闲话,才笑吟吟告辞,“困啦,要睡。”何离一迭声说着,“快回罢,今儿可累着了。”一径之隔,谢四爷跟何离送她去了恬院,方携手徐徐而回。

 

“阿离,棠儿明日领恩荣宴,之后便会进翰林院,任正六品修篆。”谢四爷谈及爱子,语气温柔,“又定下淑女为妻。阿离,咱们棠儿前程不可限量。”

 

“玉郎还是回正房。”何离沉吟片刻,作了决定,“南宁侯府把千娇万宠的宝贝女儿嫁给棠儿咱们不能让丫丫受委屈。玉郎,太太若是心中不痛快,丫丫嫁过来后,难免生出不必要的是非风波。”

丫丫再有身份,老太太再护着,四太太若真心想给丫丫添堵,有的是法子。谢四爷仰头向天,不置一词。何离推推他,温柔却又坚持,“玉郎,去吧。”棠儿心心念念的姑娘,定是个好的。咱们要为丫丫着想,不能让她人还没进门,正经婆婆心中先存芥蒂。

谢四爷俯下身子,伸手指指自己的脸。何离会意,轻轻吻上他脸颊。“蜻蜒点水,没有一点诚意。”谢四爷纤长的手指抚过何离的双唇,低低笑道:“这哪里够?阿离往后要补给我。”直等何离红着脸答应,才转身离去。

 

“皇上亲自开口提的亲,有什么办法?”谢四爷到了正房,坐在四太太床边,似有忧愁之色,“若回绝了,只怕触怒圣颜…”

 

四太太霍的坐了起来,“玉郎,不能够!”含山郡主身份是太尊贵了,她不只是朝廷的郡主,还是南宁侯府嫡出大小姐!她这身份,嫁给棠年这庶子,自己这做嫡母的自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可是皇帝陛下亲口说了,怎能回绝?感激涕零的答应,方是正理。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做臣子的,无论如何不能忤了圣意!

谢四爷轻轻握住四太太的手,“你是最贤惠的,必会善待含山郡主。”四太太连连点头,是啊谁敢不善待她?她三天两头进宫,随时能见着皇帝。谁吃饱了撑的,去得罪她。

 

“我自不能委屈你。”谢四爷微笑,“若含山郡主孝顺,自是极好。若她不懂事,我便把她撵回郡主府,不许她气你。”当然了,至多五个月。

 

四太太流下泪来,“玉郎…”哽咽的说不下去。玉郎待自己真是没话说,虽然皇帝陛下给指了门贵亲,他却一门心思念及自己。本来,四太太一听到棠年要娶位郡主、南宁侯府嫡出大小姐为妻,气的胸口疼。这会子见夫婿那样深情体贴,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心绪却又愉悦起来。

到了第二天晚上,流年在萱晖堂发表了一番高论,四太太心绪更加愉悦。流年神情很严肃,“依历年的卷宗来看,小七郑重推测,五哥的仕途定会优于六哥。”我不是胡乱说说,我是翻看了历年历代的状元生平,和二甲乙进士生平,方才负责任的说这番话。

 

天朝这两百多年来,做到内阁首辅而出身为状元的人,只有一位!出身为二甲进士,却做到内阁首辅的人,多达八十一位!多么明显的对比。

 

“为何会如此呢?”流年板着小脸,说的认真,“小七想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状元易骄傲。人么,一骄傲,言语欠推敲,行为不谨慎,处世不圆滑。”把谢老太爷、谢老太太逗的,开怀大笑不止。看看小七这模样,好似在说正经事一般。还“小七郑重推测”“小七总算想明白了…”,傻孩子,你想明白什么了呀。

棠年浅浅笑着,“小七说的极是,五哥的仕途,定会远胜于我。”延年老实,凝神想了想,实事求是的说道:“六弟,论起头十年来,是哥哥不如你。十年以后,怕是难说。”状元入仕是正六品,自己想升到正六品,顺利的话也要五六年功夫方才能够。这头十年是比不过六弟的,可十年之后的事,谁又能预知呢。

 

四太太满脸是笑。是呢是呢,眼下是棠年占先,往后可难说!延儿虽不够灵活,却是胜不骄,败不馁,这份淡定,跟玉郎一模一样!小柏儿神气的站了出来,“依我看,五哥六哥往后,都不如我!”他本性稳重,被谢老太爷教养这么些年,又受父母、兄长、姐姐宠爱,如今见两个哥哥“不如你”“远胜于我”的说话,顽皮起来。

四太太更乐和了。我还有小柏儿呢,小柏儿跟延儿一样,是个沉着稳重有出息的!堂中众人都乐,围着小柏儿打趣,谢家一片祥和。次日,大太太的娘家嫂嫂王夫人上门了。见礼寒暄过后,王夫人含笑说起,“三房的八丫头…”王夫人话音未落,大太太己笑容满面说道:“嫂嫂要恭喜我家了,棠哥儿定下了亲事。”

 

王夫人怔了怔。前日不是跟你说过八丫头的事,你不是说了“极好”?待听到“皇上指了含山郡主…”,却没话说。皇帝陛下金口御言,谁人敢说个“不”字?

 

四太太的亲家郗夫人也上门了。寒暄过后,隐约提到,“我家大姐儿的表妹,王家的十九姑娘家世出身是不用提了,模样性情也是没的挑。”

 

“王家的姑娘,定是极好的。”四太太微微一笑,“论理,棠儿的亲事还没放定,原不该说的。不过彼此至亲,跟您说却是无碍。”郗夫人知道棠年己定下了含山郡主,自然隐下原先的来意不提,;满面笑容的道喜,“等着喝喜酒了。”心中颇有些犯愁,怎么自家大姐儿会摊上这么位身份显贵的妯娌。

103、第103章

 第103章

郗夫人既来到谢府,自然少不了到郗氏房中坐坐,母女二人叙叙私房话。郗氏和延年住在一处名为沁园的美丽院落,院中满植香草,磊落可爱。

一个浓眉大眼、相貌端正的大丫头过来上了茶,行礼退下。郗夫人看着大丫头的背影,皱皱眉,“可还安分?”看这大丫头的打扮,分明是通房。

“安分的很。”郗氏微笑,亲手斟了香茗,递到郗夫人手中。延年成亲前房中有两名通房丫头,一名雪娴,一名雪茹,两人虽不蠢笨,却也不机灵。和延年的情份也不深厚,延年待她们很温和,却不怎么亲近。

“不可大意。”女儿虽出了嫁,在郗夫人眼中还是需要保护的小女孩儿,恨不得事事提点她,“有些丫头面上温温吞吞的,实则主意大的很。”中了状元的那位,生母不就是通房丫头出身么。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郗氏抿嘴笑笑,“我心里有数,您放心。”您为什么同意嫁女儿啊,不就是为着延年性子厚道,为人方正么。他这样性情的男子,不会苛待屋里人,也不会过分宠爱的。

郗夫人把女儿的近况问了个七七八八,很是满意,“太婆婆慈爱,婆婆好伺候,夫婿体贴,再没一处不好的。”大丫儿若是肚子争气,早日生个白胖儿子,就更好了。不过,成亲还不足半年,倒也不急。

慢慢的,说到这回的来意,“竟是被南宁侯府抢了先。”郗夫人颇有些可惜。十九这孩子眼界高,向来目下无尘,好容易有个谢棠年,偏偏不能如意。

“十九表妹和我家小叔子,断断不成。”郗氏跟自己亲娘说话,自是坦率直言,“十九表妹素日最重身份、家世,一向以名门嫡女自居。她这样的,怎能嫁庶子?”她肯定不会把男人的生母姨娘放在眼里。嫁了一个男人,却鄙夷他的生母,能把日子过好了才怪。

郗夫人深以为然,“是这个话!你舅舅、舅母的意思,十九还是嫁门当户对的嫡子方好。不过你小叔子少年得志,前途无量,除了多着个姨娘生母,其余的倒没什么。”男人有没有出息很重要。名门嫡子,也不能躺在祖业上不思进取,还是要自己奔前程的。

郗氏轻轻笑了笑,“我小叔子对他生母何姨娘,敬重的很呢。”所以,想把十九说给棠年,根本就是莫名其妙。十九不会尊敬何姨娘,棠年更不会爱重十九。十九要一个不爱重自己的丈夫做什么?棠年又要一个不尊敬自己生母的妻子做什么?不知所谓。

郗夫人忽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直起身子,饶有兴致的问道:“含山郡主,知不知道这个?”嫁庶子已经不是好事,更何况这庶子还敬重生母。那她这郡主嫁进来,该拿生母姨娘如何是好?敬着,不合礼法。不敬着,夫婿不喜。再说了,要尊敬一个姨娘,嫡女出身的大小姐们谁放得下这个身段。含山郡主,那可是南宁侯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养女儿。

“我猜,含山郡主,一定会善待何姨娘。”郗氏缓缓说道:“她出自南宁侯府。南宁侯府,一向不在意什么身份、出身。”南宁侯根本就是外室子好不好,出身也不高贵。

还有一点,郗氏只敢心里想想,却永远不会说出口。含山郡主是皇帝陛下的干女儿,皇帝陛下的生母,是一个卑微的小宫女!含山郡主若是嫁进谢家,善事何姨娘,皇帝只会嘉奖她、更加喜欢她。

郗夫人微笑,“想必含山郡主嫁过来之后,你家会热闹不少。”本来还有些犯愁,大丫儿有这么位弟媳,往后妯娌间不好周旋。如今想想,含山郡主光是应付这姨娘婆婆就够头大了,哪顾得上旁人?

“热闹好,我家老太太,一向最爱热闹。”郗氏年轻光洁的面容上,慢慢绽开如花笑容,“等到郡主进了门,多了位趁心如意的孙媳妇,老太太定会欢喜。”谢家虽已分家,老太爷、老太太尚在,大房和四房还要住在一处。谢家的当家人,是老太爷、老太太。

郗夫人闲话过后,告辞回府。郗氏送至二门,依依惜别。过了两日,郗夫人少不了回趟娘家,跟兄嫂覆命,“谢家请了寿春长公主做媒人,南宁侯府请了赵国公夫妇做媒人,昨日已换过庚贴。”

她兄长王二爷、嫂嫂王二太太呆了呆,之后你看我,我看你,俱是无奈。“寿春长公主做媒人?真是体面…”王二太太强笑开了口,话音未落,却听咕咚一声,屏风后显是有人摔倒。

王二太太神色大变。郗夫人站起身,若无其事的笑道:“家去还有几件小事,妹妹先告辞了。”自己是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娘家事着实不好管的太多。

王二爷、王二太太也不深留。待郗夫人走后,夫妇二人奔至后室,只见十九娘软软的瘫倒在地上,面如白纸,眼神呆呆的,形状十分可怜。王二太太怔怔看着宝贝女儿,落下泪来。

丫丫和棠年的婚事,不只打击到了王十九娘。谢家,锦年从四太太口中乍一听到这婚讯,竟是呆了。六哥要娶含山郡主?那眉目俊美、禀性高洁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