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思冕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他仿佛听不见莫尽言的话了:“我可以看看吗?”

莫尽言拿出一个中等大小的船模:“这个叫海鹘船,是我自己做的,俞大哥你看看。”

俞思冕万分激动地将船模捧在手心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嘴里啧啧称赞:“小莫,这真是你做的吗?简直是太厉害了。”

莫尽言害羞了,极少有人这么夸过他,他爹也顶多就是说一声“还行”,如今还是俞思冕夸他,这让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欢喜和激动:“俞大哥你很喜欢船模吗?”

俞思冕顿了一下:“准确来说,我是很喜欢大船。”

莫尽言立马两眼放光,仿佛找到知己一样:“真的吗?俞大哥也喜欢大船?我也特别喜欢。我爹还教过我怎么造船呢。”

俞思冕盯着他的眼睛看他:“那你会造吗?”

莫尽言抓抓脑袋:“我就做过这样的小船,还有家里那种简单的渔船和客船,还没有做过这么复杂的大船。”

俞思冕继续问:“为什么?”

莫尽言笑一下:“官府不让大船下海,更不允许民间私造大船啊。”

俞思冕了悟地点头,朝廷立国之初,便下了通令:“片板不许下海”,沿海一带所有的海事活动包括出海经商、捕鱼等活动全都禁止了,民间所有的大船也都充公或者销毁了。俞思冕一直觉得这一禁令在当初虽为迫不得已之举,但是并非真是英明决策。“如果将来有机会,允许你造大船,你会去吗?”

莫尽言刚想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来,摇摇头说:“我不会做啊。”

俞思冕盯着他看了一瞬,然后叹息:“也是,大船毕竟不同于模型。”他转过头去,细细地端详柜架上的船模。

莫尽言似乎察觉到俞思冕的失望,心里有些难受,他咬着下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俞思冕对着那些船模爱不释手,莫尽言陪着他,还给他端来了一条凳子,让他坐在柜子前慢慢看,一面回答俞思冕的一些问题,比如船底为什么是尖的而不是平的,船身两侧多出来的两块木板又是什么。莫尽言一一作了解答,大型海船都是按照福船的形制来制作的,尖底船吃水深、船头易于掉转方向,船侧的披水板可以加固大船的平稳性…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这些知识,都是非常专业的大船知识,俞思冕越发肯定,莫尽言的父亲是个造船工匠,后来遭遇了什么变故,才流落到这个渔村来的。

两人一个热衷于问,一个乐于回答,聊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

聂芸端了药过来,发现大门敞开着,渔网挂在门头上,补到一半就停止了。探头看了两圈,并没有见到人,隐约听见西屋有人说话,料想人是在西屋,又不好直接进去,便放开了声音说:“小言在家吗?”

莫尽言听见聂芸的声音,便停止了与俞思冕的对话:“该是芸姐姐送药来了。”

俞思冕是知道聂芸这个人存在的,是聂大夫的孙女,常常受她照顾,却未见过其人。莫尽言看着他捧着船模不愿意放手,便拿了一个海鹘的模型:“俞大哥,难得遇到也很喜欢大船的人,我们就交个朋友吧,这个是我自己做的,送给你了。”

俞思冕喜出望外:“那真是太谢谢小莫了。”

莫尽言的脸红了:“俞大哥不用客气。”

说完便急忙朝外走去:“芸姐姐,我们在家呢。你来了啊?”

聂芸正将药碗从小竹篮里拿出来,放到堂屋的桌上:“小言你又在捣鼓你的宝贝小船儿呢?”

莫尽言抓抓脑袋,嘿嘿笑:“是俞大哥想看我做的船模,芸姐姐你快请坐。”

聂芸正要坐,突然瞥见俞思冕抱着莫尽言给他的小船模,欢天喜地地从西屋出来,便站住了。俞思冕一抬头,便看见了聂芸,刚想跨出来的脚步收住了,站在门内朝她礼貌性地略弯一弯腰,点了一下头:“这位是聂姑娘吧,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俞某感激不尽。”

聂芸终于见到了俞思冕的庐山真面目,果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看,身材颀长,虽然略显虚弱,却难掩丰神俊朗,比她见到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而且还斯文有礼,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乡野俗夫,不由得俏脸飞红,羞涩一笑:“俞公子你太客气了,帮祖父照顾病人本来是我分内的事。更何况你是小言弟弟救回来的。”

莫尽言在一旁看见聂芸如此反应,心想坏了,芸姐姐肯定是看上俞思冕了,不由得有些慌乱,连忙扭头去看俞思冕。发现他倚着门框,怀里抱着自己给的船模,眼睛并没有看向聂芸,只是非常有礼貌地跟聂芸道谢,心里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聂芸看见了俞思冕手里的船模,露出惊异的表情:“俞公子,你怎么把小言的小船拿出来了,他小气着呢,平时都锁好了不让人看的,更别说摸了。”

莫尽言被聂芸揭了老底,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有些嗔恼地看了一眼聂芸,不过聂芸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俞思冕。俞思冕有些意外地看看自己怀里的船模,又看看莫尽言,莫尽言的耳朵已经红了,他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耳朵,转过身去端药碗,粗声粗气地说:“俞大哥,药凉了,来喝药吧。”

俞思冕微微一笑:“好。”跨出门来喝药。

聂芸掩嘴一笑,然后挽起竹篮,略一欠身:“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做饭去了,先走了。俞公子看起来似乎好多了,我让祖父一会儿再来替你瞧瞧,看是不是要减一下药的剂量。”

俞思冕连连摆手:“我已经能行动了,一会儿让小莫陪我去你家吧,老让聂大夫亲自上门,我这心里很过意不去。”

“也好。”聂芸点点头,满面笑容地离开了。

莫尽言看着聂芸款款而去的窈窕背影,心里没来由有些堵得慌,好像自己珍藏的一个什么宝贝被人窥探了去似的。他转过头来看俞思冕,俞思冕正好将药汁一饮而尽,放下碗来,脸皱成一团,咂巴了一下嘴:“好苦!”

莫尽言连忙给他端水喝,一边想,今晚上去下网,明天卖完鱼给他买点饴糖吧,吃完药后吃糖,就不会苦了,小时候爹爹也是这么照顾自己吃药的。

俞思冕喝了口水,将满嘴的药味冲淡一些:“谢谢你啊,小莫。”他晃晃手里的船模。

莫尽言窘迫地笑了一下:“不是说宝剑赠英雄,那什么酬知己么?”

俞思冕点头赞道:“说得好!幸得小莫兄弟垂青,以后我要好好保管它。以后去哪里都要带着它。”

莫尽言看着他一脸的笑模样,不禁怅惘起来,俞思冕的伤势渐渐好了,他就要离开了吧。转念又想,离开也好,自己就不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想法了吧。他止不住脸上发烫,转过身去收拾渔网,然后准备做晚饭。

第二天莫尽言去集市卖鱼。头天晚上他打到不少大鱼,比平常多卖了十几文,欢天喜地拿着那十几文铜钱去糖果铺子买饴糖。买好饴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高兴地出来。出铺子的时候低着头没注意,一下子撞在一个正好进铺子的人身上,只觉得一团软暖,一股子浓香扑鼻而来,他眼前一花,没看清是个什么物件,便听得有个拉长了音调的女人声音:“哟,作死呀,怎么走路不看路,故意想占老娘便宜吧!”

莫尽言忙退了一步,连连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注意。”定睛看对方,原来是个花团锦簇的女人,年纪有三十多岁,身上穿着鲜亮的罗衫,头上插满珠花,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跟个血盆大嘴似的,长得还可以,但还是难掩衰老。

那女人将手绢掩在鼻口上,一脸嫌恶:“行了行了,赶紧走吧,一身都是腥臭味,熏坏了人你赔得起吗?”

莫尽言本来是心怀愧疚,听了这话却不由得板起脸来,冷冷地看着那个女人:“原来大娘你是只吃不拉的,从不上茅房。”

那女人迅速眨了两下眼睛,虽然没反应过来莫尽言说的什么,但是知道他说的绝对不是好话,她伸着手指头指向莫尽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居然叫我大娘!我有那么老吗?!”

莫尽言抬着下巴:“没什么意思,你吃香的,拉的难道不是臭的?你好歹也活了几十岁,居然没有被自己拉的屎给熏死,还真是叫人意外。”他自己身上是有些鱼腥味,但是绝不至于熏坏人,眼前这女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良善之辈,他莫尽言什么时候怕过恶人,肯示弱就不是他莫尽言了。

那个女人气得手都抖了,脸上的脂粉都簌簌地往下落,咬着唇,瞪着莫尽言,似乎要冒出火来,手扬了好几下,想要扇人,但还是忍住了,最后气哼哼地对身边的小丫头说:“春红,给我记好了,以后别让这小子上我们家的门,一来便叫人乱棍打出去!”

一旁穿粉红衫的小丫头恭恭敬敬地点头答:“是。”抬起头来看了莫尽言好几眼,似乎是要将莫尽言的模样记个清楚。

莫尽言莫名其妙,我有病啊,上你家的门干嘛,斜眼瞟了一眼那个女人,扬起头,径自走了。

第5章 吃味

刚出了糖果铺子,便被一个人拉到了街角处。莫尽言一看,是江对面村子的陈平生,这人也是个打渔的,年纪比莫尽言大上好几岁。莫尽言父亲去世之后,为了生计,便独自出江打渔,陈平生欺他是个小孩,伙同他们村另外几个打渔的小后生想要给莫尽言来个下马威。莫尽言撒下去的渔网,没等他自己收网,他们便赶在莫尽言之前,将网上的鱼全都摘下去了。莫尽言连续三天都空手而归,觉得有些奇怪,到了第四天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他一声不响地收了渔网,不再撒网,每天划着小船在江面上,等这几个人一下网,他便去收鱼,人往这头追赶,他就往那头跑,一连收了七天都不撒手。那些人怎么会吃这种亏,便扬言要教训他。

莫尽言只有赤条条一个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身无挂碍,拿出拼命的架势要跟陈平生奉陪到底,陈平生到底家有老母,不敢胡来,这才主动跟莫尽言认了错,道了歉,自此以后两方人士才和平共处下去。莫尽言跟陈平生顶多就是在江面上或者市集上碰上的时候,动动嘴皮子互相挖苦一番,此外还没有旁的交情。

莫尽言斜睨他:“你拉着我干嘛?”

陈平生讪笑道:“你小子行大运了,你刚才碰到的人知道是谁吗?”

莫尽言翻个白眼:“鬼才知道。”

陈平生也不气恼,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莫尽言,刚才那个是芳香楼里的殷妈妈。她手里管着一大群姑娘,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都有,个个都好看得不得了。”

莫尽言对芳香楼略有耳闻,是这儿最大的也是唯一一家青楼:“关我屁事!”

“嘿,你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对吧,所以见了那么漂亮的女人都无动于衷。”陈平生猥琐地上下打量了莫尽言两圈,“要是殷妈妈往我身上撞那么一下,我一个月都不舍得洗澡了。”

莫尽言对陈平生的猥琐样子嗤之以鼻:“就你那点出息,所以这个年纪还没娶婆娘吧。”

打渔的人家贫,陈平生家更甚,他上面有个老母,还有个智力低下的弟弟,一家三口都指着他一个人赚钱养活,哪里有闲钱给他娶亲。陈平生被戳了痛处,不由得跳起脚来,指着莫尽言说:“我、我、我,哼,我看你小子才不正常,对着女人都没反应,我看你是不举吧。”

莫尽言翻个白眼,扭头走了,男人对举不举这回事都介意,但是莫尽言还算不上是个男人,只是个小少年,所以对这事没有多大的反应,况且举不举也不能当街扒了裤子来证明。陈平生说的这话在他心里也不是没有影响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自己难道真的不正常,对着那么漂亮的芸姐姐,欢喜心是有的,但是从未有过半分亵渎的心理,倒是对着俞思冕这个男人,自己的身体却时不常会有反应。想着俞思冕的样子和笑脸,不由得口干舌燥,心里又快乐又甜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赶回去给他送糖去。

回到家,发现聂芸正在自己家里帮着晾晒衣裳,莫尽言看了一圈,不见俞思冕的身影。他站住了:“芸姐姐,你来了啊?”

聂芸回过头来对着莫尽言一笑:“小言你回来了啊,早饭我帮你做好了,在锅里热着,你去吃吧。俞公子已经吃过了。”

莫尽言眼圈一热,喉头一哽,心里那份慌张又多了些,芸姐姐果然是为着俞思冕来的。之前爹爹刚去世的时候,他独自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聂芸怕他自己照顾不好自己,经常来帮他做饭洗衣,后来他长大了些,聂芸就不再来了,可是如今居然又来了,这必定不是为了帮自己,而是帮俞思冕吧。

莫尽言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谢谢芸姐姐,我自己来就好,你那么忙,就不麻烦你了。”

聂芸笑了一下:“嗯,我这就回去了。我刚来送药,发现俞公子自己在洗衣裳,我看他身体还没康复,便帮他去江边洗了衣裳。”

莫尽言一看那衣服,果然是俞思冕的,才穿上两三天而已,他就要换洗,可见是个非常爱洁的人。他心里有些不高兴了,衣服要换没关系,但也得等自己回来了再洗吧,怎么就自己洗起来了。

“芸姐姐慢走。”抬腿进了屋,看了一圈,发现俞思冕正在床上躺着,屋子里有些暗,看不清俞思冕的脸色。莫尽言板着脸走过去:“药喝了吗?这个给你的。”说完将饴糖塞在俞思冕手里便走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你要换洗衣裳,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你自己伤还没好,怎么就去洗衣裳了,这动到伤口了如何办?是不是存心给我添乱呢?”

俞思冕听出他有些不高兴,略带歉意地说:“我已经麻烦你很多了,你又那么忙,我觉得自己好多了,才去洗衣裳的,没想到扯着伤口了,对不起。”

莫尽言急忙回头:“你的伤口又裂开了?”连忙走回到床边,掀开被子和俞思冕的上衣来看,“怎么样?严重不严重?又出血了吗?”

俞思冕连忙抓住莫尽言的手制止他:“不碍事,就是伤口有点开裂,我自己上过药了,恐怕还得在床上躺两天。对不起,小莫,给你添麻烦了。”

莫尽言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责怪,连忙说:“别说了,赶紧躺着吧。药喝了没有?吃过饭了吗?”

俞思冕点点头:“已经吃过了,聂姑娘帮忙做的,药也喝了。我躺会儿就好,你去吃饭吧。”

莫尽言拆开那包饴糖,摸了一块出来:“张嘴。”

俞思冕不明就里,但还是下意识地张开嘴,莫尽言将糖放进他嘴里:“吃块糖甜甜嘴巴。我去吃饭了。”

俞思冕吃着甜丝丝的糖,看着莫尽言,不由得笑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糖了?没想到居然还是个孩子给自己买的。

经过这一次,莫尽言便多了一份心思,在家的时间明显增多了,以防止聂芸和俞思冕独处。

十月初五这天晚上,新月如钩,莫尽言依旧在江里打渔,刚收了一遍渔网,时间大概到了亥时三刻,莫尽言爬上江堤,准备回家睡觉,等天快亮时再来收网。刚一上了河堤,便看见江北临江的小镇上火光遮天,看起来像是走水了。顷刻间,一阵紧密的铜锣声敲了起来,不多一会儿,镇口的大钟响了起来,钟声绵延不绝,这是最高级别的警钟声,莫尽言知道:出事了,倭贼上岸了!

他扯开了嗓子喊:“倭贼来了!倭贼来了!”一边喊一边拔腿往家跑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周围十村八寨的人都被钟声惊醒了,大人们迅速起身,为老人孩子穿上衣服,迅速将家人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

莫尽言飞奔回家,砰地一声推开门,看见俞思冕在床上坐着,他也被钟声惊醒了,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些疑惑地看着急急忙忙进屋的莫尽言:“怎么了小莫?”

莫尽言一面给他拿衣服,一面说:“快起来,穿好衣服,我们得去外头躲着,倭贼来了!”

“什么倭贼?”俞思冕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语。

“就是前来抢劫的倭人,他们是从海上来的。”莫尽言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他一会儿还得去聂世翁家,那家子只有老人和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起来了,“快点。那帮倭贼丧心病狂,杀人不眨眼,还到处放火烧房子抢东西,完全是没有人性的东西。”

俞思冕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你是说他们是倭国来的强盗?那不是倭寇吗?但是他们不是一直都在北边活动吗?”

“就是倭寇。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活动,但是这些年已经来我们这里抢了好几回了,每次都要死伤好多人。”莫尽言麻利地收了一些细软,将所有的家当都带上了,“俞大哥你好了没有?我们还得去聂世翁家看看。”说着拉着俞思冕的手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停下来,“俞大哥你的伤还没有好吧,别跑太急了把伤口挣开了,我背你吧。”说着不由分说,便蹲身下去想要将他背起来。

俞思冕是北方人,比南方人本身就要高大,莫尽言还没有完全发育,俞思冕比他几要高去一个头。他一看莫尽言要背他,连忙伸手阻止说:“不用背,我的伤不碍事,走吧。”又想起来什么,挣开莫尽言的手,“等等。”伸手摸到了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的船模,拿下来,一手搂着,这才跟着莫尽言出门。

莫尽言没看清他拿了什么,也没说什

么,牵着他迅速出了家门,往聂家跑去。原本早已沉睡的小村落此刻完全醒过来了,大人孩子们全都起来了,纷纷都往村外跑。莫尽言一面跑一面喊:“聂世翁,你们都起来了吗?”

答话的是聂芸:“起来了,我们正要去窖里。”

俞思冕满肚子疑问,但是这时候没有人能够为他解惑,他只好跟着大家一起走。因为害怕倭贼发现行踪,大家都不敢点灯打火把,只能抹着黑走路。莫尽言担心聂世翁腿脚不便,走夜路摔跤,便一把将老人背了起来,在前头带路,还不忘伸手来牵住俞思冕的手。聂芸紧跟在后面,伸手抓住了俞思冕的袖子,慌忙中莫尽言没有注意到,要不然不难受才怪。

第6章 约定

几个人匆匆到了村后的小山边,这一片堆了不少稻草和柴堆,是村里人的柴草堆放地。莫尽言松开俞思冕的手,将老人放下,然后移开山坡前的两捆稻草,搬开隐藏在草后的一块片状石头,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来。莫尽言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土,往里面一撒,一会儿从里头窸窸窣窣跑出来几个小东西,飞快地从几人的脚边溜走了,把俞思冕和聂芸都吓了一跳,聂芸还小小惊吓出了声。

莫尽言拍拍手,低声说:“好了,黄大仙已经走了,我们进去吧。”

原来石头后面是个地窖,俞思冕跟在聂家祖孙后头进了地窖,莫尽言走在最后,将草捆搬回原处,然后从里面掩上石头。俞思冕的眼睛还没能完全适应黑暗,便发现有了灯火,莫尽言已经将火捻子点亮了,并且点亮了原本就存放在地窖里的油灯。

地窖里干燥而温暖,但是有一股子黄鼠狼的膻臭味,几个人都难以适应地掩住了鼻子。

莫尽言弄灭火捻子:“没关系,有黄大仙也好,这里就不会有长虫和老鼠。”

地窖里有几条简陋的板凳,几个人坐下来。

聂大夫终于喘过气来,问道:“言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倭贼到哪儿了?”

“我在河边的时候,发现新田镇上已经失了火,估计已经上镇里去了。”莫尽言在俞思冕身边坐下来,发现他怀里搂着自己送他的小船,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

聂芸紧挨着祖父坐着:“那他们会到我们这里来吗?”

莫尽言摇摇头:“不知道,估计不会来了。不过我们还是躲一下比较好。”

俞思冕终于得了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大夫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忘记是从哪年开始的,总有好些年了吧,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贼匪,他们驾着船而来,专门抢劫沿江沿海的城镇,有时候也劫掠村庄。他们不仅要金银财宝,也抢掠牲畜粮食,甚至还有妇人。那些人心狠手辣,每到一处,便放火杀人,烧光抢光。每年至少会来几次,大家深受其害。”

“有很多年了吗?但是我怎么没听说过。”俞思冕拧起眉头。

莫尽言说:“我爹说,这些人都是海外来的,看他们的装束和说话,应该都是倭国人,所以我们管他们叫倭贼或倭寇。我爹还说,倭贼是近年才起来的,这大概是因为朝廷下令不许出海经商引起的,因为海禁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抢掠百姓的事。”

俞思冕抬起眼睛看向莫尽言:“果真有这说法?”

聂大夫点点头:“我觉得不无道理。”

俞思

冕心想,从莫尽言父亲的见识看来,这绝非是个普通人,要是他还在世就好了:“小莫,那你爹——”

莫尽言垂下头,双手紧紧捏成拳头:“三年前我爹带我去连江帮人做船,赶上倭贼攻城,我爹为了救我,被倭贼——”

那一次连江城里死伤了两百多人,损失无数。当地官府也曾想过抗击倭贼,奈何倭贼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你严防死守了几个月,他们都不冒个泡,等你们的防线松弛下来,他们又出现了,抢一次就跑往海上,当地百姓没有大船,根本无法追踪。

俞思冕听着聂大夫和莫尽言一一细数这些年各地遭遇的倭害,不由得锁紧了眉头,这倭贼太可恨了,挫他们的骨扬他们的灰都不为过。

夜渐渐深了,然而警报解除的锣鼓声迟迟没有响起。聂大夫和聂芸都打起了哈欠,可见已经十分疲乏了。莫尽言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恨恨地说:“不知道新田的情况怎么样了。我觉得我们太窝囊了,官府不是总说我们天朝是泱泱大国么,为什么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面对这小小的倭奴,却要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让这群倭贼有来无回,这闽江,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莫尽言捏紧了拳头,在膝盖上重重捶了一下。

俞思冕伸手按了一下莫尽言的肩膀:“在我们天朝的土地上,岂能容忍外寇如此猖獗,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将他们全都消灭干净的。小莫,别难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们的血海深仇迟早有一天会报的。”

莫尽言看着俞思冕,点了一下头,抿紧了唇嗯了一声。

聂芸抬起头来看看俞思冕,眼神灼灼,但是没有说话。

油灯渐渐暗淡下去,聂芸靠着祖父打起了盹。莫尽言看着简陋的地窖,实在不适合人久待,他站起身来,低声说:“我出去看看。”

俞思冕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莫尽言压住他的肩:“俞大哥,你别去了,我去去就回的,很快。外面不太安全,你的身体还没有康复,万一有什么情况,我怕照顾不到你。”

俞思冕看着他,眼前这个少年,比自己想象的要坚韧得多,自己自成年后,从来都是照顾别人,没想到最近一直都被这个少年照顾,心里有些感动。他摇摇头:“无妨,我能照顾好自己,不会拖你后腿。”

莫尽言还想说什么,油灯烧到尽头,一下子灭了,地窖里一片漆黑。俞思冕一伸手,抓住了莫尽言的手:“走吧,我们一起出去看看。”

莫尽言与他手心相贴,心跳加快起来,一时间有些晕眩。

俞思冕又轻声说了一句:“走啊。”

莫尽言回过神来,反手抓紧俞思冕的手,带着他摸到窖口,小心地移开石板和稻草,钻出了地窖。外面月亮已经西陲,星光闪烁,夜风从江北吹过来,隐隐能嗅到一些焦臭的味道。

莫尽言领着俞思冕沿着一条田塍走到江边,隔江而望,新田镇上的火光已经暗淡下去了。“他们可能已经走了。”莫尽言说。

俞思冕负手而立,眺望着那惨淡的火光,一股怆然之气从心底涌上来,在我们的土地上,竟然有如此嚣张跋扈的外敌前来侵犯,如入无人之境,这当地的防守做得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奇怪的是,自己竟然从未听说过闽地闹倭害的事,怕是当地官府压着未报。

这时候,村里的铜锣声响了起来,锣声悠扬,莫尽言叹了口气:“倭贼已经走了。他们不敢恋战,总是抢了一处就走,有时候也会顺道打劫江边的村庄。”

俞思冕黯然无语,此刻的心情十分沉重,甚至比自己遇袭几乎丧命的心境都要沉重。

莫尽言拉拉他的手:“俞大哥,我们回去睡去吧,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

俞思冕点点头,跟着莫尽言摸黑回到地窖,接了聂家祖孙送回家中。

俞思冕躺回床上,却睡意全无。良久,莫尽言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突然听见他的声音:“小莫,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

莫尽言一个激灵,睡意全消:“俞大哥,你要走了吗?”这是他一直以来最为害怕不敢面对的事,如今终于被俞思冕说出口了,莫尽言眼圈发热,几乎想要扑过去将俞思冕抱住,恳求他留下来。可是留他下来做什么呢?跟着自己打渔吗?俞思冕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与自己有着千差万别,肯定不会甘于困在这个小渔村的。

“嗯,我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了,我该回去了。”在渔村养伤的这段日子,是俞思冕难得清静的一段时间,平静得令他留恋,但是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一直躲在这里,给莫尽言和聂大夫添麻烦,等日后,他处理好一些事,会回来找他们,报答他们的。

“俞大哥,你过几天再走吧,等你的伤再好一点,行吗?”莫尽言的声音带了点不自知的哀求。

俞思冕从中听出了浓浓的不舍,他沉吟了一下:“好,再过两天吧。还得多叨扰你几天。”

莫尽言没有出声,心说,说什么叨扰,你要是一直不走才好呢。

过了好一阵,莫尽言都快要睡着了,突然听见俞思冕说:“小莫,将来如果有机会造大船,你会不会去造船?”

莫尽言

睁开眼,这是俞思冕第二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了,他想起爹的嘱托,在心里犹豫了好久,才终于下定决心:“造大船吗?如果能造,我当然愿意。”

俞思冕等了好久,终于等到想要的答案,不由得微笑起来,说:“将来,我们也许会有机会造大船的,等大船造好那天,我们一起驾船出海去。”

莫尽言有些想笑,俞大哥是不是在做梦呢,就算是能造大船,也是不能够出海的呀。但是他又不愿意把话说破,能够驾大船出海,不也是自己的梦想吗,何况俞大哥还邀请自己一同乘大船:“好,我们一起去。”说完自己都忍不住高兴地笑了。

被窝中,莫尽言还伸出小指,勾住了俞思冕的小指,他感觉到俞思冕也弯了一下小指,用力拉了一下,两人仿佛达成了某种约定。

第7章 契兄弟

天刚一透亮,莫尽言便往镇上跑,他要去看看镇上的情况。镇子里满目疮痍,到处都是大火过后的烧焦痕迹,还有好几处还冒着青烟,一些人家正在收拾残局,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妇人当街而坐,哀哀恸哭,场面好不凄惨。

莫尽言看着这个场景,心里愤怒不已,一遇到有需要帮助的人和事,只要自己出得上力的,便上去帮一把。不知不觉便转到了一条小巷内,听见一阵哀伤的哭泣声,似乎是很多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