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娘?”入烹在方瑾枝面前蹲下来,“晚膳一会儿就做好了,表姑娘要不要留在这里吃?如果您留下来用晚膳的话,奴婢再给您加几道您喜欢吃的菜。”

方瑾枝摇摇头,转身往外走。

她低着头走得很慢,似乎带着一种犹豫,一种不舍。

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白色的靴子。方瑾枝心尖尖颤了一下,她抬起头来望着陆无砚。

“三哥哥……”

陆无砚勾了勾嘴角,还是“三哥哥”,不是“三表哥”。

他在方瑾枝面前蹲下来,望着小姑娘干干净净的眼睛,说:“瑾枝忘记了吗?三哥哥答应过你,无论我对别人怎样,对你都不会变,会对你一直好。”

方瑾枝摇了摇头。

她似有话说,似又困惑迷茫,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方瑾枝终于开口说了一个字,又说不下去了。

陆无砚也不急,就这样望着她,等着她。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小姑娘比起同龄的孩子更加早慧,也更加心思重。很多事情不能逼她,得让她自己想明白,得让她自己主动说出来。

“三哥哥,我跟你说实话,你可以不生气吗?”方瑾枝望着陆无砚,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抹小心翼翼。

“三哥哥永远都不跟你生气。”

方瑾枝垂在身侧的小手攥紧了衣角,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说:“三哥哥,我是故意接近你的!”

“然后呢?”

“我……我很坏!”方瑾枝的眼睛有点红,“因为你身份尊贵,在府里谁都不敢惹你。所以我故意巴结讨好你,希望你一直一直都护着我!我以前总是跟你撒谎,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三哥哥,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陆无砚皱了下眉,用得着这么直接说出来吗?

“所以……以前我认为只要三哥哥对我好,那就足够了!”方瑾枝吸了吸鼻子。

“以前?那么现在呢?”

“我……好像变得更贪心了……”方瑾枝有些心慌地望着陆无砚。

陆无砚有些诧异地问:“贪心?你还想要什么?三哥哥都给你。”

“我希望三哥哥也好!”方瑾枝大声说出来。

是因为相差了九岁的缘故吗?陆无砚发觉自己听不懂方瑾枝这话的意思。

“三哥哥,你上次不是说不喜欢我撒谎吗?那么……三哥哥你可不可以也不要对我撒谎?我……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我看见她说我在门外的时候,你眼睛里的慌乱!入针和入线也死了是不是?还有……还有那次在马车上遇到埋伏,你一直让我闭着眼睛。是因为你……杀人了是不是?”

说到“杀人”的时候,方瑾枝的小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陆无砚没有接话。

“三哥哥,你在害怕对不对?”

陆无砚搭在膝上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三哥哥,你害怕我再也不来找你。”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朝着陆无砚走近了一步,“小时候哥哥教我,谁对我好就对谁好,谁伤害我我就伤害谁。三哥哥对我的好,瑾枝一辈子都偿还不完。”

她又上前一步,伸出一双小胳膊如往昔那般搂住陆无砚的脖子,“我知道三哥哥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可是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我都会陪着三哥哥。每个人都有缺点呐,我不会因为三哥哥身上的缺点而离开你的!”

泪珠儿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来,蹭在陆无砚的脸上。“瑾枝现在喜欢三哥哥了,就算三哥哥不疼我了也喜欢!就算三哥哥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也喜欢!”

诅咒

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也喜欢?

陆无砚苦笑地抱紧怀里的小姑娘。

傻孩子, 你好不容易接受了我身上的“缺点”,可你又知不知道你所看见的“缺点”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一世,我都不敢让你见清真正的我。那个躲在肮脏角落里手握尖刀的我。

夜里, 陆无砚开始梦魇。

梦里是散发着尸体恶臭的牢房,漆黑而阴森。

夜晚最是安静, 一丁点声音都可以清晰地飘进耳朵里。那些虫鼠啃咬尸体的声音一声一声在陆无砚的耳边炸开。陆无砚缩在角落里,抱着膝,他不敢乱动,因为那些尸体就在不远处。可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又必须动一动。要不然他害怕那些虫鼠会把他当成死人, 爬过来啃咬他。

“辽国长公主的儿子,嘿,出来!”

陆无砚抬头,在牢房走廊里半明半暗的灯火里看见一张张不怀好意的脸。

他被人从角落里拉出来,托着沉重的脚链, 赤脚走在湿淋淋的地上。为什么是湿的?有血、有泪,还有肮脏的屎尿。

“你死,还是他死。你自己选。”有人将一把匕首塞在陆无砚的手里。

陆无砚抬头,看着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看着那一双恐惧的眼。他站在这里, 手里握着刀,可是他觉得自己就是面前这个被捆绑在地的男人。那个男人眼里的恐惧也是他的恐惧。

“快去!你知道该怎么做!”身后的狱卒继续推陆无砚。

是的,他知道怎么做。

这里是荆国的死牢,也是荆国的地狱。他自从第一天被带到这里来, 就被迫看着那些刽子手行刑。他不敢看的时候,就会被他们扯开眼皮,强迫他去看、去学。他们朝他吼:“再闭上眼睛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看!”

于是,他不敢再闭眼,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些魔鬼行刑。

行刑?砍头吗?

不。

杀人是这些刽子手的游戏。连给那些死囚一个全尸都吝啬。他们哄笑着把人当成案板上的鸡鸭,任意宰割、玩弄。

剥皮、腰斩、俱五刑、刖刑、锯割、断椎、刷洗、开颅、碎头、挖胸、抽肠……

而进到死牢的女囚犯更是凄惨。没有一个人逃得过轮.奸的命运,剜胸、剁腹、封阴。那些女人们往往比男人死去时喊叫得更加凄厉。带着满满的仇恨,喊出一声又一声最恶毒的诅咒。

陆无砚握紧手里的刀,刺入那个男人的咽喉。他的手腕转了一下,保证手中的匕首刺入地更深。鲜血喷出来,喷了他一头一脸,他的视线就变成了红色。

“很好,你表现得很好。哈哈哈哈……”

他们在笑,笑一个八岁的男童第一次杀人的样子。

陆无砚握着刀,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鲜血还在从那个人的脖子里汩汩流出来,那个人的眼睛睁得老大,就算死了也在望着陆无砚。

绝望、恐惧、仇恨。

“去!把她的眼睛挖出来!”身后的人笑够了,又狠狠推了一把陆无砚。将他推到另一个人身前。那是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孩,十分瘦小、娇弱,皮肤蜡黄,瞧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可纵使这么小的年纪,也没有逃得过这些恶魔的玩弄。甚至因为处子之身,遭遇了更可怕的欺凌。

而她被关进死牢的原因只不过是偷了一个包子。

“不要……不要……我不要死……”小女孩恐惧地望着陆无砚。因为太过瘦弱的缘故,她脸上的那一双眼睛显得尤为大,几乎占据了半张脸。

可是陆无砚还是一步一步走近她,如果他不这么做,被挖去双眼的就会是他。而这个女孩的眼睛就算不是被他挖出来,也会被别人挖出来。

他握紧手中的匕首,异常平静地将她瞪着他的眼睛挖出来。

“啊——你是恶魔!你会遭到报应的!我诅咒你不得好死,诅咒你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诅咒你永世不入轮回!”

小女孩凄厉的哭喊逐渐变成一声又一声的诅咒。而这些诅咒,在陆无砚前世时全部应验。

八岁到十岁,最为无忧童真的两年。却是陆无砚从天之骄子变得灭绝人性刽子手的两年。两年,能做什么?能杀死数以千计的人。

不,数以万计。

在荆国的死牢里,那个小男孩握着刀,操纵着最凶残的刑罚。他的手,沾了无数人的鲜血。他平静的将人皮从骨肉上剥离。他转过身来,一脸冷漠地问:“可以了吗?”

他平静而冷漠,甚至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后来,即使是荆国死牢里的那些狱卒看着这个微笑杀人的小男孩都会心悸。

陆无砚从梦魇中挣扎着醒过来,他坐在床榻上大口喘着气。望着漆黑的夜。纵使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一双恐惧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

六年了,他回家六年了。可是又好像从未回来。他的魂,永远禁锢在那肮脏的死牢里。

陆无砚微微发颤地抬起双手,明明是干干净净的手,可陆无砚只看见永远洗不去的鲜血。

“吱呀——”木门被推开,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方瑾枝从屏风后面探出小脑袋,“三哥哥,我想和你一起睡。”

陆无砚不动声色地将仍旧发颤的手藏在锦被里,他甚至扯出一抹温柔的微笑,说:“这不行,不合规矩。”

“可是规矩是人定的呀!人能定规矩,也能改规矩!”方瑾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怀里抱着个软软的绣花枕头。陆无砚这才发现她身上穿得很单薄。

陆无砚估摸了一下,现在应该是丑初了。他知道方瑾枝向来睡得早起得早。她这个时辰过来,应该是睡了一半醒过来的。

“又做噩梦了?”陆无砚坐在床上,并没有动。

方瑾枝抱紧怀里的绣花枕头,走到床边。

“三哥哥,我想和你一起睡。”她固执地又说了一遍。

陆无砚看她一瞬,再次说:“瑾枝听话。”

方瑾枝立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把怀里抱着的枕头放在床上,然后踢了脚上的鞋子爬上了床。

陆无砚皱眉。

“三哥哥,外面下雪了,好大呢,还有风!如果你现在赶我回去的话,我会生病的!”方瑾枝坐在床上,望着陆无砚一本正经地说。

外面很静,听不见丝毫的风声。

陆无砚也不拆穿她的谎话,只是说:“不赶你回去,只是让你去隔壁睡。”

方瑾枝垂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托腮,望着陆无砚,说:“三哥哥,如果我哭着跑进来说我做了噩梦好害怕。那你一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赶我走。”

陆无砚仍旧沉默。

“可是瑾枝答应过三哥哥不撒谎了!唔,是不对三哥哥撒谎了!”她的小屁股往前挪了挪,更靠近陆无砚一些,“三哥哥,我没有做噩梦。我躺在床上想了好久,一想到明天就是年三十,心里就难受。过了年,我就不能天天来找三哥哥了。三哥哥,你就不会舍不得我吗?唔,我舍不得三哥哥,所以我睡不着。所以我就跑过来了。”

“真是个傻孩子。”陆无砚唇畔的那抹勉强装出来的微笑,添了一丝真意。

方瑾枝咧着嘴甜甜地笑起来,“三哥哥,还没过年,我还不到七岁呀!我偷偷睡在这里,你不说、我也不说,就没人知道啦!”

“瑾枝会因为别人不知道而去偷东西吗?”陆无砚轻轻笑了一下,反问她。

方瑾枝愣了一下。她眨了眨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的小眉头皱了一下,有些急地说:“三哥哥,那、那……我哭好了!”

陆无砚刚想说话,方瑾枝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苦着脸说:“唔……可是我现在一看见三哥哥就开心,哭不出来……”

陆无砚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笑意从他的眼底一点一点溢出来,尽数堆在眼角。

陆无砚转过身,给方瑾枝抱过来的软枕头理平整,道:“下不为例。”

方瑾枝喜欢枕着软绵绵的绣花枕头,而陆无砚却是习惯用冷硬的玉枕。是以,方瑾枝才把自己的小枕头抱过来。

“好!”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欢喜地躺下来。

陆无砚拉了拉被子,为方瑾枝盖好,每一个被角都掖得妥帖。正是寒冬腊月的时候,纵使垂鞘院炉火比别处旺很多,陆无砚也担心方瑾枝着凉。

方瑾枝不肯规规矩矩地躺着,她翻了个身,去抱陆无砚的腰。

“呀,三哥哥,你身上好凉!”方瑾枝有些惊讶。

许久,陆无砚才应了一声,“不冷。”

方瑾枝又往陆无砚身上凑了凑,她拉着陆无砚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一双小手中间反反复复地搓着。她搓着搓着,动作越来越慢,最后陆无砚的手掌从她的小手间滑落下去。而她,已经睡着了。

陆无砚却睡不着。

他侧躺着,就那样静静望着酣眠的小姑娘,整整一夜。

过了十五,方瑾枝果真和陆家其他的姑娘们一起去学堂读书。她跨出自己的小院时,有些不舍地望向垂鞘院的方向。

通往垂鞘院的青砖小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以后,她不能再去垂鞘院让三哥哥教她写字了。

“表姑娘,今天是第一天去学堂,可别迟了。”阿星在身后说。阿月站在阿星的身边,她提着一个小书箱,里面装的都是方瑾枝今日要用到的书。

“嗯。”方瑾枝点点头,朝着与垂鞘院相反的方向走。

因为是第一天去学堂的缘故,方瑾枝特意早起了一些。她到了陆家学堂的时候,其他的表姐妹们还没到呢。她瞧了瞧屋里的空桌椅,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温国公府的学堂少爷们和姑娘们上课的地方是分开的,却也是挨着的。陆申机每日早上都要求陆家的少爷们在学堂后院骑射练武一个时辰再去上课。

方瑾枝坐在屋子里还能隐隐听见陆家的少爷们练武的声音。

不多时,陆佳蒲和陆佳茵携手进来。两个人本来一路说说笑笑,可是等到她们两个进了屋,瞧见了方瑾枝,陆佳茵脸上的笑立刻就消失了。

“四表姐,六表姐。”方瑾枝从座位上站起来,甜甜地说。

陆佳茵“哼”了一声,就差给方瑾枝一个白眼。她不再理会方瑾枝,走到自己的座位坐好。

陆佳蒲有些苦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才走到方瑾枝面前,拉着她的手,亲昵地说:“真好,以后你就和我们一块读书了。”

陆佳蒲话音刚落,二房的五姑娘陆佳萱和三姑娘陆佳莲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姑娘看见方瑾枝,也是寒暄了一会儿。

陆佳萱拉着方瑾枝的手,悄悄地说:“等一会儿上课的尤先生最是严厉,你可要小心了。”

“嗯。”方瑾枝弯着一双月牙眼感激地望着陆佳萱。

“尤先生快到了,七妹居然还没有来。”陆佳蒲望向门口。

陆佳茵阴阳怪气地说:“还不都是尤先生宠的,哼。”

说着,陆佳艺就匆匆赶进来,瞧得出来一路小赶,脸上还带着一层红润呢。她刚想跟方瑾枝打招呼,就从半开的窗户瞧见尤先生的身影,她也不敢多说了,急忙在自己的座位坐好。

尤先生年近古稀之年,脸上不怒自威。没有多少学者的儒雅,更多的是师者的严厉。他走进屋子里,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几位学生,目光在方瑾枝身上落了一瞬,便移开。

有了五表姐陆佳萱的提醒,方瑾枝可不敢马虎大意,规规矩矩地坐在后面,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听课。

可是……

方瑾枝惊愕的发现,尤先生教的东西,三哥哥早就教过她了。

温国公府里给姑娘家们安排的课程主要是四书五经和《女书》、《女诫》、《女德》。

《女书》、《女诫》、《女德》这三本书先不说。单说那四书五经,陆无砚早就教过方瑾枝四书,至于那五经,也背完了五经之中的《诗经》,《礼记》也学了一小半。

而温国公府里的学堂应该是刚开始学《诗经》。

方瑾枝有些茫然。

陆家的这些表姐妹们不是从三岁开始启蒙吗?怎么……学得这么慢?

方瑾枝却是不知道,陆家的学堂安排府里的姑娘们学的东西比较杂,除了读书之外,还有刺绣、插花、点茶、形体、琴棋书画也是必修课。当然,还有更花费时间的一门技能——应酬礼仪。她们自小就要背下皇城贵族的家谱,弄清楚庞大而复杂姻亲关系。

而这其中很多东西都是陆无砚不曾教过她的。

更何况,陆无砚教她的时候,那是从早被缠到晚的一对一式教导。就算是个笨的,也要受益匪浅,更何况还是方瑾枝这样天资聪慧的小姑娘。

方瑾枝在这种迷茫中,有点走神。

“表姑娘,”尤先生抬眼,“‘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的下一句是什么。”

陆佳茵幸灾乐祸地看了她一眼。

方瑾枝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脆生生地接下去:“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那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尤先生居高临下地看着方瑾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