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早就起身了,又或许她根本没有睡。此时她正坐在窗边的一把玫瑰小椅里,蹙着眉翻看案几上的密信,又摊开信纸,细细写着什么。

“就知道你不肯好好歇着!”陆申机愤愤然地捶了一下屋顶。

“什么人在上面?”长公主猛地抬头。

陆申机一惊,将手中的青瓦放下,几个瞬息之间又沿着来时的路逃走了。

“长公主可有事吩咐?”侍卫们听见长公主的声音,立刻赶到门口。

长公主放下手中的笔,她走到寝屋的正中,仰着头望向屋顶缺了一块砖瓦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无事。”

她折回案几旁,继续写信。她写了几个字,笔尖顿住了,她不由轻笑了一声。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日,也是陆无砚回温国公府的日子。

方瑾枝一大早就起来了。

“这身好看吗?”方瑾枝转了一个圈。她上身穿了一件淡粉的短衫,下面是一条点缀着木槿花枝的襦裙。一身粉粉嫩嫩的衣裙将她的脸蛋衬托地格外娇美。

平平使劲儿点了点头,“好看!”

安安也点头。

“会不会太粉嫩了一点……”

方瑾枝又去衣橱里翻了翻,换了一声竹青色的褙子,下配一条水色的烟云褶裥裙。她又转了个圈儿,问:“这一身好看吗?”

“好看!可雅致啦!”平平更加用力地点头。

“是是是,娴静、温柔、如、如……如花照水!”安安说。

方瑾枝抹了一把袖子,不太满意地说:“可我觉得这袖子有点窄了。唔,裙子上绣的花边也不够精致!”

平平和安安望了一眼堆满了整张床的衣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们的姐姐,这是要把所有的衣裳换一遍呀……

方瑾枝习惯性地握起小拳头,敲了敲头,重新去衣橱里继续翻找。她一边翻找,一边说:“你们说,三哥哥会不会不记得我了?”

平平和安安立刻连连摇头,这几日,她们两个都已经数不清方瑾枝问了多少次这个问题。

方瑾枝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说:“三哥哥一定记得我,可是会不会认不出来我了呢?唔,对了……换这套!”

她从衣橱里翻出来一条霜色的曳地翠纹裙,又翻出一件竹青色的对襟罗袖短衣。

“我小时候总是穿素色的衣服,我得穿素色的,三哥哥才认得我哩!”

平平和安安对视一眼,实在瞧不出方瑾枝刚换上的这身衣服和她最开始穿的那一套有什么不同。而且……她们两个也已经找不到夸赞的词儿了……

“不行,不行!”方瑾枝还是摇头,“见到三哥哥,我应该高兴才对!应该穿喜庆的红色呀!平平、安安,你们说对不对?”

平平和安安只剩木讷地点头。

果然,等到方瑾枝换上一条水红的对襟短衣,并一条亮妃色的绣折枝堆花襦裙后,她又苦恼地问平平和安安:“会不会……太艳了?”

“哎呀,你们倒是说话呀!”方瑾枝漂亮的眉眼皱着一起,去摇平平和安安的小胳膊。

“好、好看!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安安急忙说。

平平瞪她一眼,小声说:“这诗不是这么用的,背错了!”

安安挠了挠头,小声嘟囔说:“我已经把我会被的诗都背完了……”

“要不然……还是换回之前那身橘色的褶裥裙?”方瑾枝拽着自己的衣角,犹豫不决。

平平和安安已经不想再发表意见了,毕竟……她们的意见并没有什么用处。若是照她们两个人的意思,她们的姐姐是天下最最漂亮的人,穿什么都好看!

“姑娘!姑娘!三少爷回来了!”米宝儿跑上楼来,一边跑一边说。

“知道了!”方瑾枝哪里还顾得上再换衣服。她匆匆往楼下跑,刚跑了两步,忽又想起两个妹妹还没有回到衣橱里。她刚想转身折回去,身后米宝儿小声说:“姑娘去吧,奴婢去锁衣橱。”

“好!”方瑾枝点点头,将系在胸口的雪白绸带拉紧了一些,才匆匆跑下楼。等到她出了自己的小院,纵使心里再着急,也不得不放缓了步子,拿出端庄的淑女模样来,朝着前院走去。

如今的陆无砚与往昔大不相同,再也不是那个脾气古怪,在温国公府之中人人躲避不及的存在。纵使……陆家众人对他还是心中有所忌惮,像今日他归家的日子,也都要尽数前去迎接。

大厅里或坐或站了一屋子的人,方瑾枝悄悄走到陆佳蒲、陆佳萱等几个陆家姑娘们身边站好。

陆佳茵回头看了她一眼,凉凉地说:“用得着穿一身红吗……”

方瑾枝浅浅的笑着,端庄文静,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可是她心里却打起鼓来,这身红衣裙,会不会真的不合适?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瞟了一眼陆家的其他几位表姐妹。

都换了新衣裳嘛!

她们倒不是为了让陆无砚多看一眼,只不过这种场合,这些闺中女儿总要换上一身漂亮的衣裳,带出金灿灿的头面来见人。

糟了!

方瑾枝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她之前只是忙着换衣裳,竟是忘了佩戴一套合宜的首饰!别说佩戴玉簪、步摇等首饰了,她几次折腾换衣裳,连头发都有些乱了……

重逢

一屋子的人等来等去, 也没等到陆无砚的身影,从宫中到温国公府要两个多时辰,陆无砚是巳时出发的, 这都过了未时许久也不见回。不说别的,早就过了午膳的时辰。都在等着陆无砚回府再开饭, 这……饿啊!

那桌子上的糕点瓜果早就被吃了个差不多。

老太太身边的齐妈妈匆匆赶进来,屋子里的太太、奶奶、姑娘们都当人终于回来了,眼睛里的焦灼、烦躁也都顷刻之间消散,变成了欣喜。

不是因为陆无砚回来了欣喜,而是因为终于可以开饭了!

“人到哪儿了?”老太太急忙问。

齐妈妈有些尴尬地说:“三少爷到前院有些时候了, 他说先不来后院请安了。让老太太和各房不用等他用膳……”

一屋子的人滞了滞。

合着她们饿着肚子等了半天,人家根本没打算来后院。

成,这很陆无砚。

陆佳茵嗤笑了一声,小声嘟囔:“忒欺负人!”

陆佳蒲拽了拽她的袖子,让她别在这个整个后院的人都聚到一处的时候乱说话。

三奶奶也听见陆佳茵的话了, 若是往常指不定要瞪她一眼。只是如今,也因为等了半日,心里躁得慌,懒得管她了。

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才说:“都回去吧。”

老太太脸上没瞧出几分不悦来, 但是心里还是硌了一下。各房的人也没敢多说什么,都悄悄退下去。

方瑾枝落在最后。

她的小院本来就是陆无砚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是后院里离前院最近的一处。出了堂屋,她走的方向恰好是和二房、三房不同的。

“姑娘?”盐宝儿上前一步, 有些担忧地瞧了一眼方瑾枝。方瑾枝低着头,神色之间可有些低落。盐宝儿喊她一声,她竟是没有听见。

“姑娘?”盐宝儿又喊了她一声。

“什么?”方瑾枝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

盐宝儿小声说:“三少爷不知道您也在等他的,所以才没来后院!”

“不是。”方瑾枝摇摇头往前走。

她的低落只是因为预想之中的重逢并没有到来——她想早一点见到她的三哥哥。

盐宝儿却是没猜透方瑾枝的心事,只好苦着脸跟上去。却不想方瑾枝忽然停下了步子,闷着头往前走的盐宝儿差点撞到了方瑾枝身上。

“怎么不走了?就快到了呀!”盐宝儿问。

方瑾枝看了一眼前边的垂花门,过了那道垂花门,再走不久就到了她的小院。她心中有了决定,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盐宝儿瞅着前边的月门,忙说:“姑娘,您走错了。那是往前院去的路……”

盐宝儿挠了挠头,难道她们家姑娘这是要去垂鞘院等着?她愣了一瞬,也不多想,急忙跟了上去。

走在青砖铺就的小路上,方瑾枝的脚步逐渐放缓,她回首望着郁郁葱葱的树丛,微凉的秋风拂过,将枝叶间吹起一阵“莎莎”声响。可是在方瑾枝的眼中,那片浮动的绿色自动被覆上了一层皑雪。

回忆倾巢而来。

她第一次见到陆无砚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那个时候啊,她刚来温国公府,谁都欺负她。就没有一个人把她当成个主子看,连她身边的下人都不省心。就因为一捆绸缎,吴妈妈发脾气丢下她,卫妈妈又不得不将她孤零零留在原地,先送绸缎回去。

当初,她也怕,她也慌呀!没有父母兄长的庇护,连奶娘都是个拿不定主意的。纵使心里再怎么茫然,再怎么害怕,也得装出镇定的样子来。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慌,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陆无砚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从此以后,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

那个时候啊,她还以为陆无砚是个瘸子,和她一样是个小可怜。

想到这里,方瑾枝不由轻笑了一声。

再抬首的时候,便有几道声音落入她的耳中。方瑾枝顿时紧张起来,她匆匆理了理鬓角的发,静静立在原地。

几道人影穿过月门,逐渐走近。正是陆家的几位少爷簇拥着陆无砚。

陆无砚穿了一身银色的骑装,不似铠甲的厚重,也没有往昔宽袍的随意。他以前不束不扎的墨发也用一条银色锦绸束了起来。

方瑾枝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可是陆无砚的身影映入眼帘的时候,她的心尖还是轻轻颤了一下。而且,陆无砚的样子和她记忆之中的三哥哥发生了变化。这种细微的变化,让她的心里有一种陌生,还有一丝慌乱。

陆无砚穿过月门时,就看见远处小径旁的方瑾枝。她立在那里,美好的宛若一支红色美人蕉。

陆无砚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偏过头和身边的陆无破说话。

随着陆无砚和陆家的几位表哥越来越近,方瑾枝向后退了两步,从青砖地面上退到了栽植花木的泥土地上。她半垂了眉眼,努力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却又竖起耳朵,听着他们说话。

“就送到这里吧。”陆无砚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脚步未停,却是快要走近方瑾枝了。

大少爷陆无破便说:“好,三弟赶了这么久的路也该累了,是要好好歇一歇。兄弟们来日再聚。”

按礼,他们这群兄弟将陆无砚送到这里,怎么都该被请进去吃一碗茶。可是……谁让陆无砚是个不讲什么礼术的。

陆家众位少爷们脚步停下,不再跟上,目送着陆无砚离开。

陆无砚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他越过方瑾枝三五步,忽又停下来。他转过身来,望着隐在花木丛叶间低着头的方瑾枝,道:“还不走?”

“这就来!”方瑾枝唇畔间的梨涡轻轻漾开,那声音里微微溢出来的小喜悦,竟是藏不住。

她踏上青砖小路,匆匆追上陆无砚。

陆无矶抱着胳膊,“啧”了一声,道:“真是个会来事儿的。”

“十一弟。”陆无破皱眉,看了他一眼。

陆无破身为这些陆家少爷们的兄长,他不仅年纪比他们大很多,而且自小也是在军中长大。前些年陆申机打仗的时候还会带着他。

所以陆家的这群少爷们,还是比较听他的话。

出于对兄长的尊重,陆无矶不得不收起脸上略鄙夷的表情,正色起来。可是他打心里瞧不起方瑾枝。当初方瑾枝刚来陆家的时候,就使劲儿巴结陆无砚。后来陆无砚离开五年,方瑾枝四处讨好,把整个陆家的老老小小都讨好了个遍。在陆无矶的心里,他瞧不起方瑾枝,觉得她处处巴结、讨好别人,忒没骨气。

正是刚刚入秋的时候,今年又冷得很晚,府上的姑娘们还穿着薄薄的纱裙。可是陆无砚是个畏寒的,垂鞘院里虽然没有夸张到生起炉火,入茶和入烹倒是已经将暖和柔软的兔绒毯铺了出来。

入茶和入烹一个在垂鞘院的院门口,一个在正屋的门口候着陆无砚。

“三少爷。”守在院门口的入茶微微弯膝行了一礼,默默跟在陆无砚的身后跟着他往前走。

陆无砚走到正屋门口的时候,倒是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转过身来,看向方瑾枝。

还没等陆无砚说话呢,方瑾枝急忙说:“我知道的,三哥哥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先去洗澡。唔,入烹和入茶已经将净室仔细扫洒过了。”

“好。”陆无砚点点头,转身朝着净室走去。

其实……

陆无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瑾枝。

他泡在温泉水里的时候,脑海中还是方瑾枝的容貌。他低下头,氤氲的温泉水中竟浮现出方瑾枝六七岁样子,如今的样子,还有前世时十五六岁的样子。

随着温泉水水波一层层荡开,方瑾枝不同年岁的容貌逐渐交叠,又散开,再交叠,又散开……

之前方瑾枝年纪小的时候,陆无砚还可以把她当成个孩子抱在怀里、放在膝上。

可是离开了五年,她长大了啊……

如今方瑾枝的模样已经无限接近前世时,陆无砚倾心于她时的样子。这就等于,他痴爱的恋人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靠近她,陆无砚的心里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悸动又回来了。他恨不得将她揉在怀里,吻遍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可偏偏,她现在十二岁!

她的容貌和前世的她逐渐重合,可是她的身体却还未长大!

陆无砚的脑中又不由浮现前世时,那一次无意间撞见的方瑾枝不着寸缕的身体。他急忙摇了摇头,骂了自己一句“无耻!”

“还不如再晚两年回来……”陆无砚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陆无砚换上一身宽松的茶白色长袍,走回正屋。他原本还在思索着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方瑾枝说话,可是等到他见到方瑾枝的时候,却无奈地怔住了。

方瑾枝坐在窗口边的玫瑰小椅里,趴在高脚桌上睡觉着。一双手臂正抱着高脚桌上的青瓷鱼缸。她偏着头,小脑袋歪着,陷在臂弯里。纵使睡着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陆无砚走过去,立在高脚桌旁,静静凝望着她。

明明只是小憩罢了,方瑾枝竟能做起梦来,睡梦中,还能勾了勾嘴角,蜜意浓浓。

入烹抱着一条薄薄的绒毯从屏风后面绕过来,她走到陆无砚身边,小声说:“表姑娘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纵使入烹压低了声音,还是吵到了方瑾枝。睡梦之中的方瑾枝嘴角的笑意凝住了,眉心轻轻地蹙起来。

陆无砚不悦地看了一眼入烹。

入烹心里一惊,再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来。她怀里抱着绒毯,竟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给方瑾枝披上,生怕再吵了方瑾枝。

陆无砚抬手,入烹急忙将怀里抱着的绒毯递给他,而后悄悄退出去。

陆无砚垂眼,将手里折好的绒毯打开,然后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绒毯披在方瑾枝的身上。

“三哥哥……”

陆无砚手中的动作一顿,以为吵醒了方瑾枝。他抬首,却发现方瑾枝并没有醒过来。

原来梦见的是他吗?

陆无砚挑了挑眉角。

“啪”的一声脆响,外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摔碎了。方瑾枝身子一颤,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陆无砚正弯着腰给她盖好绒毯。方瑾枝猛地抬头,额头刚好撞在陆无砚的下巴上。

方瑾枝“唔……”了一声,低着头揉着眉心。

“疼了?”陆无砚匆忙拿开她的手,替她揉着。

陆无砚揉了一会儿,见方瑾枝没吱声,便问道:“还疼吗?”

方瑾枝摇了摇头,她拿开陆无砚的手,睁着一双澄澈的秋水剪滟眸,楚楚地望着陆无砚,问:“三哥哥你还记得我吗?我叫什么名字?我生辰是哪一天?我喜欢吃什么?我害怕什么?”

“记得,你叫方瑾枝,生辰腊月十二,喜欢吃一切甜的东西,害怕一个人坐秋千。”陆无砚凝望着他的小姑娘,一件一件说出来。

方瑾枝松了口气,可又忽然之间皱起了眉。

“不对!”方瑾枝摇头。

“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