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口说出自己的自私,也需要勇气。

方瑾枝红着眼睛绕过方宗恪,往小树林里跑去。

“枝枝,你不要哥哥了吗?”方宗恪的手紧紧攥着马缰。

方瑾枝吸了吸鼻子,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在过去的十年里,哥哥也不是没要我吗?”

“我……”

“从来都不会抛下我不管的是三哥哥,不是你。”方瑾枝再不耽搁,攥着裙角飞快地往树林里跑去,她怕她回去迟了,就找不到陆无砚了。

所幸,陆无砚还立在那里,一步未曾走远。

陆无砚正低着头,用手中的剑在地上写字,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看着气喘吁吁的方瑾枝,似乎对她重新跑回来一点都不意外。

方瑾枝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稳了稳气息,等没那么喘了,才背着手,一步步朝着陆无砚走去。

“三哥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她弯着一对月牙眼,眼中是释然的笑意。

“当然是等你回来。”陆无砚用剑尖指了指地上的字,“我已经写了你的名字三十七遍,怎得回来这么迟?”

方瑾枝咧着嘴笑出来:“才三十七遍而已,我可把你的名字写满了一本小册子!”

她又垂了眼睛,双手环过陆无砚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轻声说:“三哥哥,我想念那两条又肥又笨的红鲤鱼了……”

“好,三哥带你回家。”陆无砚小心收了剑,他在她面前蹲下来。

方瑾枝笑着爬上他的背,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微凉的脸颊贴在他的脖子上。

方府早就不是她的家了,有陆无砚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许久,陆无砚望着远处山峦的叠影,轻声说道:“瑾枝,我不会辜负你的选择。”

方瑾枝使劲儿蹭了蹭他的脖子,笑着点头。

远处,方宗恪静静看着陆无砚背着方瑾枝一步步离开。他几次想追上去,将方瑾枝从悬崖边拉回来。可是他也知道方瑾枝并不会听他的。他凝望着两个人的背影,陷入无尽的深思中。

宫中。

楚怀川正在描画一只七彩鸟,画几笔还要问一问左相他的画技如何。

“……陛下的画工自然了得。”

左相将锦盒放在楚怀川案角,斟酌了言语,道:“陛下,这是臣千辛万苦寻来的千年人参。定对陛下的龙体大有益处。”

“哦,”楚怀川应了一声,“诶,你看这块羽毛是涂红色好,还是紫色好?”

“……红色。”

“爱卿所言甚是,朕也觉得如此!”楚怀川眼中有光彩流过,他握着蘸了朱红染料的狼毫笔,细细描摹。

“陛下,臣以为宫中太医固然医术高超。可是民间的一些小神医也自有本事,不若以重金搜寻名医,为陛下重新调理龙体。”

“爱卿有心啦。”楚怀川不甚在意地说着,手中的笔继续画着这世间根本不存在的七彩鸟。

左相暗中观察楚怀川的脸色,继续道:“陛下,您的龙体关乎整个大辽的国泰民安。这些年,陛下身边的太医大多都是长公主挑选的人……”

楚怀川的手顿了一下。

“臣的意思是……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长公主处理朝政,事物繁忙,未必就有心力能将每一件事情都做好……”

楚怀川看他一眼,笑问:“世间的鸟都有一张嘴,朕画一只两张嘴的七彩鸟如何?”

“……啊?”左相仔细琢磨了一番,也没听懂楚怀川话中的意思。

左相暗暗皱了眉,心里知道话不宜一次说全。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陛下,臣心中还有一事始终记挂,这事情一日不解决,使得臣这心里一日不踏实。寝食难安啊……”

“那你说呗。”楚怀川换了支笔,果然给画中的七彩鸟画上第二张嘴。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同样不可一日无后啊!如今后位空悬,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还望陛下早日封立皇后。这样……”

“啊?左相大人居然因为我有没有媳妇儿寝食难安?难为你了啊!”楚怀川打断他的话,十分惊讶地看着他。

“臣不敢!”左相弯着腰,恭敬道:“只是……”

“咳咳咳咳咳……’楚怀川剧烈地咳嗦起来。

“陛下!”小太监急忙赶过来,递上药丸和温水。

楚怀川吃了药,他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慢慢缓和过来。他揉了揉头,烦躁地看着左相:“爱卿还有事吗?吵得朕头都疼了!”

这可是大罪。

左相弯着的腰又弯了弯,他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恕罪,臣之心犹如天之朗月,永远记挂在陛下身上。重新请名医之事还请陛下……”

楚怀川刚含了一口温水,一下子喷出来喷了左相一脸。

“哎呀!爱卿啊,你也真是的,离朕这么近干嘛……”楚怀川急忙从太监手里拿了帕子去给左相擦脸,“只是爱卿说的天之朗月太夸张了嘛,简直像小夫妻的情话,哈哈哈哈……”

“臣不敢劳烦陛下,只是臣衣冠不整无颜面圣,臣告退……”左相黑着脸,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水渍。

“啊,好。”陆无砚重新走回长案前,继续画他的双嘴七彩鸟。

过了很久,陆佳蒲走进来。

“臣妾给陛下请安。”

“来来来,看看朕这只七彩鸟画得如何。”楚怀川朝她招手。

陆佳蒲一边走过去,一边环视空荡荡的大殿,诧异地问:“陛下这里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楚怀川随口说:“都去报信了吧。”

说完,他自己先惊了惊。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茫然的陆佳蒲,心想自己在她面前说话越来越随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噫,怎么觉得洗不白方宗恪了。

ps,感谢顾平生的爱人的地雷。

嫁给

方瑾枝偏着身子坐在高脚凳上, 轻柔的流彩暗花云纱罩裙垂曳于地,暖暖的春风从半开的小轩窗吹进来,吹得软裙宛若流水浮动, 露出云烟缎攒珠绣鞋的一角。

“动一动呀,要不然我会以为你们已经死了。”她手中握着一支雀翎, 轻轻扫了扫白瓷鱼缸里的水面,使得两条红鲤鱼极为勉强地甩了甩尾巴。

不久,涟漪泛泛的水面重新恢复了平静。

陆无砚将信札上的最后一个字写完,才回头看她一眼,笑道:“别折腾它们了, 让它们安享晚年吧。”

“三哥哥,我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儿!”方瑾枝放下手里的雀翎,转过头来望向陆无砚。“都这么多年了,它们居然没生出小鱼来!怎么回事呢!”

她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一公一母呀!”

“去睡一觉, 等你醒了就有小鱼了。”陆无砚将字迹干了的信件折好,收在一旁。

“骗人!”方瑾枝打了个哈欠。

经陆无砚这么说,方瑾枝才觉得有些困。大抵是春天到了,每日午后吹着暖暖的风,人就想眯一会儿。她从高脚凳上跳下来, 也不回房,只随意侧躺在窗下的长榻上。

“三哥哥,半个时辰以后喊我,锅里煮着粥呢……”她嘟囔一声, 脱掉绣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嗯。”陆无砚应了一声,继续写另外一封信。他时不时地抬头望一眼酣睡的方瑾枝。方瑾枝睡着的时候,总是嘴角带着点笑意,梨涡里的暖意比三四月的春风还要和煦。

陆无砚走过去,将半开的小轩窗关上,又抱了一条薄毯轻轻盖在方瑾枝的身上。

轻柔的薄毯覆在身上时,方瑾枝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看见是陆无砚,又笑着合上眼继续睡。

方瑾枝睡得很浅,还没到半个时辰呢。

“三哥哥?三哥哥?”她一连喊了几声,都没人应,她这才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她踩着绣鞋起身,目光随意一瞟,就瞧见青瓷鱼缸里的水面动了动。她走过去,诧异地望着鱼缸里的小鱼儿。七八条手指头长的小鲤鱼绕着两条肥鱼游来游去,好不欢快。

陆无砚跨进来,笑道:“怎么样,是不是生出小鱼儿了?”

方瑾枝笑弯了一双月牙眼:“三哥哥,你还把我当成小孩子哄!”

陆无砚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三遍,慢悠悠地说:“小孩子。”

“不要和你说话了,我要去看看我的粥……”

“瑾枝,”陆无砚喊住她,“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不许踢被子。”

“不成!”方瑾枝抓住陆无砚的手腕,“我可给你煮了粥的,你得吃完了再走!”

陆无砚自然答应下来,不仅吃了粥,还要把她的厨艺夸上几遍,方瑾枝才放他走。

陆无砚刚走没多久,方宗恪便来了。

“我不跟你走。”方瑾枝防备地望着他。

她目光中的防备让方宗恪无奈地叹了口气,“当真是长大了,满心都是喜欢的人,连哥哥都成了敌人。”

方瑾枝心里稍软了一些,“我没把哥哥当敌人,只是希望哥哥不要拿‘长兄为父’的由头逼迫我,我不会跟你回去。”

“我不逼你了。”

“真的?”方瑾枝欢喜地迎上去,“哥哥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不阻止我嫁给三哥哥了吗?”

“嗯。”方宗恪深深望了她一眼,将她眼中的欢喜记下。

方瑾枝终于弯着眼睛笑起来,她拉住方宗恪的手,甜甜地说:“谢谢哥哥……”

“只是迎娶你的花轿总要到家里接你,以前哥哥不在便罢了,我既回来了,又怎能让你从荣国公府出嫁?”

方瑾枝心里犹豫起来。

她想了想,才说:“三哥哥不在,我不能现在跟你回家。”

方宗恪看着方瑾枝眼中的那一丝提防苦笑了一声,道:“随你。你喜欢留在这里就留吧,初七的时候我来接你回家,让你从家里出嫁。”

“好!”方瑾枝又重新欢喜起来。

陆无砚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一回来就洗了个澡,昏天暗地地睡过去。

等到第三天中午,陆无砚才睡足。他走下楼,在绣房找到方瑾枝。方瑾枝正认真地绣一个荷包,连陆无砚走近了都没发现。

“怎么开始绣荷包了,嫁衣改完了?”陆无砚弯下腰,瞧着她手中的荷包。

方瑾枝一惊,转瞬笑着转身,“三哥哥,你醒啦?”

“嗯。”陆无砚拉过一把椅子,懒散坐下,将荷包从方瑾枝手中拿过来,仔细翻看了一番。

“好不好看呀?”方瑾枝凑过去,“嫁衣昨天就改完啦,这个是给你做的呢!”

“给我做的?粉白色的?绣双莲?”陆无砚又重新翻看了一遍,觉得新奇。

方瑾枝立刻不高兴地睁大了眼睛瞪他。

“好看,好看。你就算送我一双绣花鞋都好看。”瞧着她不乐意了,陆无砚急忙连连说道。

“还给我!”方瑾枝从他手里把荷包抢回来。

她又小声嘟囔:“粉白的怎么啦?莲花怎么啦?你又不是没穿过粉色的衣裳,上面还绣着红梅暗纹呢!”

“是是是,瑾枝说得对。我一会儿就让锦绣坊多做几套粉白描百莲图的衣服搭配这荷包。”他用指尖点了点她鼓起的两腮,“成了吧?”

“……要主白色,辅粉色才成。百莲图不能一大片一大片的,得绣得浅淡雅致一点才成!”

“是是是!”

方瑾枝偷偷看了一眼陆无砚的脸色,瞧他心情不错,她便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荷包,走到陆无砚身前,撒娇似地坐在他腿上,“三哥哥呀,我有事跟你说……”

陆无砚睥她一眼,问:“关于你哥?”

“咳,”方瑾枝轻咳了一声,“那个……前天哥哥来过。他说希望我从方府出嫁。我、我也想……”

陆无砚细细瞧着她。

方瑾枝被他盯得太久,有些不自在。她不由抓住陆无砚的衣襟,凑得近一点,“好不好嘛?”

“你已经答应他了?”

方瑾枝点了点头。

“那还问我做什么?”陆无砚的脸色慢慢沉下去。

“不成,你不能生气的!”方瑾枝用两手的食指指尖点在陆无砚的嘴角,轻轻往两边划去。

陆无砚毫无笑意的神色加上上扬的嘴角实在不怎么好看。

最终,方瑾枝只好垂头丧气地收了手,小声嘟囔:“我初七回去,初八就回来了,就在方家住一晚,而且我想平平和安安了嘛……”

陆无砚实在是受不了方瑾枝这个委屈的样子,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一样。

“好了,知道了。”陆无砚探手,将方瑾枝滑到一侧微微露出肩头的衣襟拉了拉。他甚至敲了敲她的头,笑一句:“衣冠不整。”

直到初七的傍晚,陆无砚才肯放人。

方瑾枝离开的时候那个粉色的荷包还没有绣完,她仔细叮嘱陆无砚不要乱动它,她可要等回来以后接着绣完的。

方瑾枝出嫁的东西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又因为嫁的那个人是她十分熟悉的陆无砚,她并无寻常女子出嫁前的忐忑。

方瑾枝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双妹妹,甭管厨艺怎么样,她还是坚持亲手做了晚膳。

两个妹妹甜甜地笑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夸她们的姐姐厨艺好。

“这些年哥哥不在你身边,如今刚回来没多久,你就要出嫁了。愿你以后一切都好。”方宗恪给她斟满一杯杏花酒,然后顿了一下,问:“你可能喝酒?”

“能的,我故意练过的,可以喝三杯!”方瑾枝伸出三根手指头,一脸自豪。

“那就好。”方宗恪笑笑,看向平平和安安,道:“你们还小,不许碰酒。”

平平和安安点点头,咬着手里的糕点。这接近一个月的相处,她们两个已经完全不再抵触方宗恪了,偶尔还能主动和他说说话。

望着哥哥和两个妹妹逐渐熟稔起来,方瑾枝也是欢喜的。

她将馨香的杏花酒一饮而尽,酒香在她口中缓缓蔓延开,带着一点满足的幸福感。

两个妹妹终于不用再躲在昏暗的衣橱里,并且以后哥哥可以保护着她们,多好呀!

哥哥终于肯同意她嫁给陆无砚,多好呀!

明天就可以嫁给陆无砚了,嫁给那个自小就喜欢的人,多好呀!

方瑾枝眯着眼睛趴在桌子上,手中的酒樽跌落,又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滚落一角。

方瑾枝揉了揉眼睛。

她明明在三哥哥的陪同下练过酒量的,她可以喝三杯的,今天怎么才喝了一杯就醉了?还是最不易醉人的杏花酒……

方瑾枝疑惑地抬头,望着对面的方宗恪。她在迷糊中看见方宗恪眼中复杂的情愫。

“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诶嘿,一卡车漂白.粉也洗不白方宗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