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枝收起情绪,扶着楚行仄躲在不远处的枯树后面。到了平地,树木便多了起来,可如今是冬日,树木都是枯的,幸好天黑了,才能藏住他们两个人的身形不被发现。

看着那队巡逻的士兵走过,方瑾枝脸上激动的笑僵在那里。

是荆兵。

因为她知道雪山的这一边是陆无砚,所以才能够坚持这么久,可如今等待她的并不是陆无砚,而是大批荆兵。好像心里涌出来的所有热情一下子被当头浇了盆凉水。方瑾枝扶着身前的树干,才勉强让自己站住。

楚行仄看她一眼,也皱起了眉。过了这么久,他的伤腿稍微有了知觉,他将胳膊从方瑾枝肩上拿下来,捏了捏自己的伤腿,想让它快点好起来,至少能自己走路。

方瑾枝的肚子又开始疼了,她捂着自己的肚子,逐渐弯下腰,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不管怎么说,先进村子去!你这身子扛不住了!”楚行仄道。

“哎呀,这是要生了?”后背突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来。

楚行仄警惕地回头,见是一个砍柴回来的农夫,应当是前面小村庄里的住户。

楚行仄立刻眯起眼睛,装出几分温和的笑容:“这位小兄弟,你可是前面庄子里的人?”

“是咧,这不刚砍完柴回来嘛。”他好奇地打量着方瑾枝。

楚行仄道:“你也瞧出来了,本……我女儿情况不大好。敢问你们庄子里可有产婆?是否欢迎外人借住一晚?不管如何,这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嘿,赶巧了。俺家婆娘就是产婆!你女儿这还没到月份吧?哎呦喂,这可够危险的了!快快快,快走!”

方瑾枝腹中的疼痛稍微缓和了一些,她抬起头望着农夫,虚弱地问:“请问这位大哥,前方庄子里怎么这么多士兵?”

“现在不是和辽国打仗嘛,辽国带兵的那个……陆公子为了救他的妻子闯皇宫,被乱箭射杀啦!这不怕剩下的辽兵作乱嘛,才四处巡逻……”

方瑾枝眼前一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仿若呆傻了。

鲜血在她身下蜿蜒,渗进大雪里,不断向外晕开。

农夫大惊:“我的妈呀!这是要小产啊!可不能坐雪地上啊!你闺女这是怎么了啊?”

然而方瑾枝浑然不觉,就连腹中一阵又一阵的疼痛都显得没那么折磨人了。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脑中一片空白。

“你起来!”楚行仄去拉方瑾枝,方瑾枝也没有反应。

楚行仄甩开她的手,他看了看,从农夫背着的木柴里抽了两根夹在伤腿上,又撕了衣服死死勒紧。

“你家在哪!”他忍着痛站起来,直接把方瑾枝抱起来,朝着前面的小庄子跑去。

“跟我来!”农夫也吓着了,跑着带路。

流血逐渐染红了方瑾枝的裙子,湿湿的血迹晕开,染在楚行仄的胳膊上。胳膊上鲜血湿热的温度让楚行仄觉得有点灼人,他抱着方瑾枝的手在发抖。

他低下头,看见方瑾枝缓缓闭上了眼睛。

楚行仄大惊:“孩子!你醒醒!醒醒!老子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可不能再死了!你赶紧醒过来!老子再也不骂你野孩子了!”

楚行仄的话,方瑾枝都听见了。可是方瑾枝真的太累了,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守在村子里四处巡逻的士兵看见楚行仄和方瑾枝,他们急忙派了一个人回去禀告。

这个小村子叫做雪隐村,一共二三十户的人家,这里地处偏僻,他们靠着打猎、耕田自给自足,只在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才会离开这儿,去很远的集市采买。如今是冬季,连初一、十五也不出去了。

方瑾枝和楚行仄遇见的这个农夫叫张勇,张勇的媳妇儿是整个村子里唯一的一个产婆。

张勇家的媳妇儿一看见方瑾枝的情形,就道一声“坏了”。方瑾枝怀孕七个多月,如今这是要早产。路上颠了一路,还受了凉,眼下更是大出血的征兆。更危险的是她失去了知觉,昏了过去。

“你一定要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楚行仄反反复复地说着。

“我尽量!你先出去!”张勇家的媳妇儿把楚行仄赶出去,忙让大女儿帮着烧水、递东西,忙活起来。

张勇家的媳妇儿握着方瑾枝的手,在她耳边反反复复说:“夫人呦,勇敢点!你可得醒过来啊!不为了你自己,也得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

“她眼皮动了!”她的大女儿忙说。

眼皮是动了,可是完全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张勇媳妇儿叹了口气,忙交代自己闺女:“你在她耳边一直说话!按我平常教你的那样说!”

可是张勇家的媳妇儿心里明白方瑾枝的情况实在是不太乐观。这小产、大出血都有可能救活,可是她能感觉到方瑾枝求生意念太过薄弱,好像是她自己放弃了生机一样。能保住小的就是幸运的了……

楚行仄在外面急得走来走去。

张勇将身上背着的干柴放下,交代小儿子去端些温汤、粗粮粥。

“这位大哥,你这也别急,先喝点热粥。你瞧瞧你这腿肿得老高。”

楚行仄低头看一眼,这才觉得整条左腿麻裂烈地疼。他扶着桌子在长凳上坐下,对于小男孩端过来的热粥,却是一点吃不下。

他看着偏屋紧闭的房门,皱着眉:“这怎么一点声都没有……”

倒也不是一点声音没有,张勇家媳妇儿和她女儿一直在絮絮说着话,只是方瑾枝一点声音都没有。

“轰——”

楚行仄正望着房门焦急,大门忽然被踹开,一队官兵直接冲进院子里来。

楚行仄暗道一声不好,他转过头去,却在看见为首一人时愣住。

“几位官爷,你们这是作甚?”张勇急忙迎上去,他的小儿子躲在了角落里。

陆无砚直接将他推开,冲进堂厅中。

“你不是死了吗?”楚行仄愕然站起来。

陆无砚看了楚行仄一眼,大步经过他身边,直接冲进偏屋里。

“哎呦喂!这里正生产呢!官爷你进来做什么?”张勇媳妇儿大惊,忙站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床前。

“瑾枝……”

第一眼看见方瑾枝的时候,陆无砚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僵在那里。

她瘦了,瘦了一大圈。

陆无砚无法想象方瑾枝这一路吃了多少苦,是他来迟了……

“我是她丈夫,求你救她。”

陆无砚一步步走到床边,他在床边坐下,将方瑾枝冰凉的手捧在掌心里。

他俯下身来,吻上方瑾枝紧紧阖着的眼睛。

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和她的双手一样,都是冰凉的。

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张勇的大女儿打了一盆又一盆的温水进来。张勇媳妇儿抬头看了陆无砚一眼,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又把话咽了回去,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止血。

黎明前最是黑暗。

在整个天幕黑成浓墨时,偏房里响起一道微弱的哭声。张勇媳妇儿长长舒了口气,她还以为这个孩子救不活了。

她用女儿递过来的棉布将虚弱的婴儿包起来,捧到陆无砚面前,欣喜地说:“恭喜这位军爷,是位千金!”

陆无砚木讷地转头,望着襁褓里的女婴。因为早产的缘故,女婴很小很小的一团,头脸上还沾着血痕。

张勇的大女儿在床边小声喃喃:“她、她好像死了……”

方瑾枝的手从陆无砚的掌中慢慢滑落了下来。

“瑾枝!瑾枝……”

方瑾枝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喊了。

陆无砚将方瑾枝冰凉的身子搂在怀里:“别走,别走……求你了,求你不要让我再经历一次失去你的痛……”

他的泪落下来,落在方瑾枝的嘴角。

“钟瑾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不要走,不要扔下我们……我没有办法再承受一次了……”

接到消息的入医和入毒匆匆赶进来,她们两个将陆无砚从床边拉开,道:“让奴婢们看看三少奶奶的情况!”

陆无砚跪在地上,泪水滚落。

“如果还是要注定失去你,那这重生的一世有多可笑!不要这么残忍,我已经经历了一次你的死,不要再这样对我,不要再扔下我……”

入医和入毒直起身来,她们对视一眼,面露不忍:“三少奶奶早就没了气息……”

陆无砚慢慢弯下腰,佝偻着,以额触地。唯有热泪在冰凉的地面上绽开。

绝望,大抵便是如此。

……

“皇帝祖母,您要去哪儿?”陆钟瑾小跑着追上楚映司。

在他身后跟了一大群官员。

楚映司蹲下来,抱了一下陆钟瑾,低声说:“钟瑾,如果祖母没有回来,答应祖母做一个好皇帝,保护好这个国家。听见了吗?”

陆钟瑾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好!钟瑾听祖母的话。”

楚映司释然地笑了,她揉了揉陆钟瑾的头。她直起身,翻身上马,带着两万兵马出城而去。

她是大辽的帝王,所以她不能不顾国之安危派兵支援陆无砚。

可是她是陆无砚的母亲,千里来相救,万死不辞。

楚映司赶到荆国的时候,望着信中的消息,震惊不已。“瑾枝死了?”

入酒在她身边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今天早上去的,入医送来的消息说三少爷如今不大好……”

不用亲眼看见,楚映司也能想象到陆无砚如今的情景。

楚映司沉默了片刻,道:“走!立刻出发去雪隐村!”

雪隐村虽是大荆的国土,可是它地处雪山另一侧,几乎算是边缘地带。荆国也不会在那里驻兵把守。

之前方瑾枝见到的那些荆兵,其实是陆无砚手下的辽兵。因不想杀了村民,又以免打草惊蛇,陆无砚才令手下换上了荆兵的衣服。

陆无砚只带了一千兵马乔装成荆兵,驻扎在雪隐村里。而他剩余的三十七万兵马则安顿在大后方的永临谷。

只是如今因为燕国的加入,荆国和燕国的兵马正在逐渐包围陆无砚手下的这些兵马。这些兵马驻扎在永临谷时刻等着前方陆无砚的消息,然而自从前一天夜里开始,他们再也接不到陆无砚的消息了。

楚映司原本打算和陆无砚里应外合,破一道生机。可是当她知道方瑾枝死了,立刻猜到陆无砚恐不能冷静下来。她斟酌了再三,带着两万的兵马朝着荆兵薄弱的地方冲去,当她冲进荆兵的包围时,身边两万的兵马只剩下了七八千人。

她直接冲进辽兵的大营,辽国那些副将看见她亲自来了,都好像看见了希望。楚映司安抚了军心,片刻不耽搁,朝着雪隐村而去。

楚映司看见陆无砚的时候,心里像是被刀子剜去了一块肉,又浇了一把盐。又疼又酸。

她这儿子最是高傲不可一世,而如今他跪在那里,整个人像失了魂儿一样。

他身上脏兮兮的,尘土、血迹,还有斑驳的泪痕,再也不是那个一尘不染的陆无砚。

“无砚……”楚映司蹲在他身边,心疼地将儿子搂在怀里。

陆无砚死水一样的眸波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望向木板床上的方瑾枝。楚映司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方瑾枝,她叹了口气,道:“无砚,别这样……让瑾枝安心地走吧……”

入医抱着女婴进来,女婴有点发烧,总是不安分地乱动。

楚映司把女婴抱在怀里,心疼地红了眼睛。她把女婴抱到陆无砚面前,哽咽着说:“无砚,你不能这样啊,看看你们的女儿,瑾枝也会希望你照顾好你们的女儿的……”

陆无砚喉结动了动,声线沙哑:“这是对我的惩罚,当年我就应该陪她一起死,就不用再经历一遍……”

“无砚,你在说什么?”

“上苍才不会那么慈悲,谁都不能得到救赎……”陆无砚继续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楚映司终于心疼地忍不住落下泪。

“陛下!”入酒从外面急匆匆进来,“荆国和燕国已经开始发动进攻了,足足八十万的兵马,我军死伤无数……”

楚映司愤怒地站起来,道:“大不了鱼死网破!传朕旨意,全军备战!”

陆申机立在城墙高处,他望着远处荆国的方向,握紧垂在身侧的拳头。他得到消息楚映司去找陆无砚了,而他们母子已被荆、燕两国的兵马团团围住。

死战的军令一下,楚映司是打算用被困的不到四十几万兵马浴血奋战,就算不能得胜,也要荆、燕两国遭受重创。

陆申机缓缓握住腰间的刀柄,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带着兵马杀过去。他略微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远处燕国驻扎的军队。如今燕国派了大将军带了二十万兵马前去荆国支援,而剩下的五十万大军就杵在大辽正门前虎视眈眈。

他身后是大辽的国土,他不能走。

燕国的军营大帐里,燕帝和几位大将军饮酒作乐,显然是对如今必胜的局面满怀信心。

“陛下,如今楚映司亲自去了荆国。不信他陆申机坐视不理。等到他妻子、儿子被围困,他陆申机带兵前去支援时,正是我大燕攻入辽国的大好时机!”

另外一个大将军却摇摇头,道:“这个陆申机可不是个莽撞的性子,依末将之见,他是不会抛下大辽正门不顾,带兵去救人的。”

燕帝抚须大笑,道:“无妨,就算他陆申机不去支援,此役荆、辽两方必定受到重创。不怕他两国不肯割地求饶!”

“陛下英明!”

“哈哈哈哈……”

“陛下!”一员小将一路小跑跑进大帐内,“启禀陛下,有来自昌口城的紧急军情!”

“昌口城?”燕帝站起来,大帐内的将领们都齐齐变了脸色。

若说眼前之地是大辽的正门,那么昌口城就是燕国的正门。因为地势的缘故,昌口城还不算是易守之地。

“难道是宿国趁虚而入?”立刻有人猜测。

“呈上来!”燕帝将军情一把抓过,细细看去。越看脸色越难看。

“辽帝带着兵马沿小路攻下了风庐城,距离昌口城已不远。”燕帝缓缓道。

“辽帝?辽帝如今不是在荆国雪隐村吗?”一位大将军不解地问。

燕帝摇头,道:“不是楚映司,是楚怀川。”

大帐内一片哗然。

“楚怀川不是早就死了?”

“是啊,这人怎么又起死回生了?”

“难不成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计谋?”

“陛下!”谋士站出来,“依臣之见,此事非同一般。当年传言楚怀川死于宫中一场大火,这件事本来就有蹊跷。莫不是辽国从多年前就开始谋划今日之局?”

“爱卿此话可解?”燕帝皱着眉,仍旧是一头雾水。

“臣以为辽国的目标会不会是我大燕?或者……是辽国和荆国联合起来想要吞并我大燕的计谋!”

此话一出,大帐内的气氛又凝重了许多,窃窃私语声不断。

燕帝大惊:“爱卿的意思是说荆国与朕结盟是假,调我大燕兵马远离国中,使国中无兵……”

想到这里,燕帝脸上一片惨白,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跌坐回椅子里。

他带着五十万的兵马驻扎在这里给予陆申机压力,又令国中大将带着二十万兵马深入荆国国中帮扶。而此时燕国国中兵马不过十万。倘若这个时候敌军攻打大燕,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另一个大将军站出来,道:“臣以为事情并没有那么悲观。辽国三十万大军留在这里,还有三十万在荆国。又能调动多少兵马绕远前去燕国?再者,我国与荆国联盟,十分清楚荆国已投入了八十万大军,他大荆又如何再生出别的兵马来?依臣之见,不管楚怀川为何又活了,他声东击西,想要我大燕撤兵才是真!”

“爱卿此言有理。”燕帝点点头,“如今荆、辽二国根本不可能再出太多的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