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当年裴亦辞杀回大都的时候才跟随他的, 那时冯许就是裴亦辞身边的侍卫了。

裴亦辞每每有事吩咐冯许,都是遣退别人私下交代的,孙禄也不知道冯许究竟在替裴亦辞做什么事。可看裴亦辞对冯许的态度和冯许高大沉默的样子, 孙禄也清楚, 冯许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

看样子,陛下是对宜妃动了真怒。

孙禄是个聪明人,立马猜到裴亦辞叫来冯许是为了宜妃的事, 半点不敢怠慢,领了命便退下去找人了。

**

裴亦辞根本没打算听秦如月的解释,早已进了建章宫。

可秦如月跪伏在地,没听到裴亦辞进去的动静,只当他正震怒才不说话,更是吓得不轻。

她隐约记得,四年前入宫以来,就算陛下从没碰过她,对她讲话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可从未像今天这般,让她感觉到了由内而外的寒意。

她攥紧了手,讲起话都哆嗦了起来:“臣、臣妾没有,只是听说……”

秦如月也没有蠢到底,她也清楚,裴亦辞这样子一定是认准了她监视凤栖宫了。自己不论怎么解释,他也不会信的。

只是不知妃嫔监视皇后寝宫,陛下会如何发落了。

她正满头冷汗,不知说些什么,青绵跪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娘娘,快起,陛下已经进去了。”

秦如月猛然抬头,只看到建章宫门外两个守门的小太监,哪里还有裴亦辞的人影。

她脸上青白一片,咬咬牙道:“本宫犯了错,怎么能就这么回了?”

青绵一顿,收回扶着她的手,默默退到她身后和她一道跪着。

秦如月垂首跪在建章宫门口,只觉得不少人从她身边来来往往,连忙把头低了低,生怕别人看到她跪在那里。

直到两个时辰后,裴亦辞似乎才听说她还跪在门口,让孙禄出来传话叫她回去了。

秦如月自小娇生惯养,哪有一口气跪那么久的时候,起身的时候都觉得双腿胀痛。

她被青绵扶着上了双人肩辇,一路垂着头回到了瑶华宫,一进正殿,就喝退了正忙着擦洗打扫的小宫女,只留了青绵在身边。

待宫人们都退下了,她才对侍立在她身边有些紧张的青绵道:“是本宫失算了。陛下留宿凤栖宫教本宫分寸大乱,倒是忘了陛下本就忌惮大伯,他昨儿去凤栖宫,本宫却去打听陛下的行踪,难免让陛下将本宫和大伯联系起来……”

说到这里,她狠狠瞪了青绵一眼,“你也是,怎么都不知道提醒本宫一声的?”

青绵连忙跪下:“奴婢糊涂了,望娘娘恕罪。”

秦如月一阵气闷:“罢了罢了,都这个时候了,本宫再来揪你的错也没意思。”

她不过就是看不惯齐半灵霸着八公主,光明正大地让陛下往她宫里去的谄媚模样。

早知今日,当时八公主扮成小太监坠下树的时候,她就该上前去嘘寒问暖,然后亲自把八公主送回霞安宫。

至于八公主在万寿节寿宴上说的什么齐半灵替她治病,秦如月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就算她心里觉得齐半灵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乡下回来的泥腿子,可她也清楚,齐半灵的父亲可是当年礼部的齐阁老,一个官家女儿,怎么可能真去深学医术?顶多是她带着的医女见多识广,出了力罢了。

所以那日碰到了八公主,若是和八公主亲近了,可能八公主就愿意来她的瑶华宫,陛下也会看在八公主的面上多来瑶华宫几回。

到时候,齐半灵不过就是个空有皇后名位的残废,能对她有什么威胁?

如今倒好,她一时疏漏给齐半灵占了先机。她知道,八公主那样的小孩子最是记仇,得罪了她想要重新去讨欢心,那真是难上加难。

而齐半灵呢,陛下去了凤栖宫两回,心都偏到她那边去了。

想起初一那晚裴亦辞整晚留宿凤栖宫,秦如月就后悔不迭。

她思来想去,又吩咐青绵:“你去找人给越王府递个话,让大嫂进宫来给本宫请个安。”

青绵面露为难,秦如月转眼瞧见了,不耐问道:“又怎么了?”

青绵垂下头低声道:“自那日世子妃瞧见陛下派人收了您的掌宫金印,便不怎么派人和我们的人见面了。”

秦如月冷笑一声:“本宫还没死呢,他们就要过河拆桥了?”

青绵偷眼瞧了瞧秦如月的脸色,一咬牙,干脆把自己听说的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奴婢还听说,越王府近日来又经常请秦家其他姑娘去府里做客,怕是……”

怕是会选新人送进宫?

青绵没把话说完,秦如月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入宫也有四年了,空有宠妃的名号,可现如今连个子嗣都没有,还被夺了掌宫之权。对越王府而言,她即将变成一颗没用的棋子,丢了就好。

秦如月只觉得一股气血上涌,一把把小几上的茶盏点心全扫在了地上。

青绵早就习惯秦如月摔东西了,看着碎了一地的残渣,她默默缩了缩脚,把头埋得更深了。

秦如月摔了东西,冷静了一些,又坐回贵妃榻上,随手拿起摆在一边的宫扇对着自己扇得呼呼作响:“呵,大伯伯母也是糊涂了,本宫在宫里筹谋了四年,容色未改,也算摸到点陛下的脾性了,能比不过越王府新送来的黄毛丫头?”

青绵心里不觉得自家主子摸到了陛下的脾性,不然今日怎会惹得陛下动怒?可她嘴上还是应和道:“娘娘说的是……娘娘有什么打算吗?”

秦如月得意一笑:“你想想,太后那老狐狸送了个这么蠢的顺嫔进宫,现在不也塞不进新人,大伯就算选了新人又能怎样?”

“他越王府想送新人进来,必定得通过本宫,从今日起,本宫就装病不出,看他越王府怎么送新人进来。”

**

不知怎么的,秦如月在建章宫门口被皇帝训斥,还罚跪了许久的消息传到了凤栖宫。

倚绿听到小宫女私底下聊天提起的时候,幸灾乐祸地跑去告诉了齐半灵。

偏殿内,应白芙正替平坐在塌上的齐半灵按着腿。

听到倚绿说了这个消息,齐半灵有些讶异:“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在宫门口训斥宜妃?”

倚绿摇摇头:“那便不知了。建章宫的小太监嘴严得很,若不是和我们宫的小宫女玩闹的时候说漏嘴,估计也没人知道宜妃被训斥了。”

齐半灵听倚绿说起建章宫的宫人嘴严,又想起自己这里到处安插着宜妃太后的眼线,嘴角抽了抽,只道:“罢了,反正陛下处罚宜妃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倚绿见齐半灵的心思似乎半点也没放在宜妃身上,不由暗暗感叹齐半灵竟还坐得住。

可转念一想,齐半灵本就半点都不记得裴亦辞的事情了。

她对不甚亲近的人向来是不咸不淡的,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倚绿悄悄叹了口气。

入宫前,她就怕陛下记着往事故意苛待她家姑娘。陛下在大婚前还跑去北地打仗,更是让她心里没底。

没想到进了宫,陛下对姑娘的态度倒比她想象中好一些。

恩恩爱爱浓情蜜意当然是没有的,但也勉强算尊重,无论是掌宫的金印,还是初一来凤栖宫,该给的体面也给了。至少表面上看,和一对最为普通的夫妻无异。

可想起原本最是亲密的两人,如今却形同生人,想到这里,就算听了宜妃被训斥的消息,倚绿心里便怎么也痛快不起来了。

她正想勉力维持住笑意的时候,却听外头有个小宫女敲了敲门,回禀道:“娘娘,陛下派了几个侍卫过来,想要来给娘娘请安。”

齐半灵也听到了动静,由倚绿和应白芙帮着穿好了衣服,才叫人进来。

裴亦辞派来的几个侍卫都身着盔甲,又长得格外高大,尤其是领头的那位,国字脸,面容凶恶,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两个头,走起路来,如一座山在移动一般。

只见他领着其他几人走了进来,单膝跪地:“臣冯许见过皇后娘娘。”

齐半灵看了看为首那个乍眼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侍卫,不由地琢磨。

好端端的,怎么又给凤栖宫添人了?

莫不是陛下担心她照顾八公主不够妥当,才派了这几位侍卫来守宫门的?

第三十二章

齐半灵心里一动, 面上不露声色, 笑着对冯许说道:“有劳你了,不知陛下对你们有何安排?”

冯许一脸刚正,双眼也不四处乱瞟, 只看着膝下地砖, 恭敬回禀道:“臣等仅在凤栖宫四周守卫,负责皇后娘娘与八公主的安全。”

齐半灵了然地点点头。

陛下果然早对冯许有了安排。

可她实在想不通, 通常后宫会有侍卫按点巡视,倒是从没听说过专门驻守在某个宫门外的。

凤栖宫位处深宫, 与八公主过去住的霞安宫相距不远, 霞安宫当时都没有侍卫专门守卫,陛下究竟有什么顾虑,要专门派侍卫来凤栖宫?

虽然心有疑惑, 她还是笑着应了。

裴亦辞如此安排,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她还是不要多过问的好。

冯许带着几个侍卫给齐半灵请了安, 推拒了倚绿送来的红封, 就告退出去了。

倚绿把冯许等人送出了宫门,回来后就走到齐半灵身边悄悄告诉她:“姑娘,大姑娘遣人递了消息过来, 说是她已经回了武进侯府, 也喝了那刘氏敬的茶。”

说起钟世昌和他的那个外室,齐半灵的脸色沉了沉,朝倚绿点点头, 表示自己知道了。

倚绿不知道那日齐半灵和齐浅意悄悄说了些什么,见齐浅意回了钟家还让那个外室进门,齐半灵竟也没什么反应,不禁奇怪:“姑娘,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姑娘去受那个外室的气吗?”

应白芙还在替齐半灵按着腿,她本不是话多的人,除了给齐半灵诊治外别的半句也懒得多说。

可她突然插话进来:“现在受一会儿气,总比将来受一辈子气要强。”

倚绿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只说了一句就闭上嘴接着替齐半灵按腿的应白芙,又看了看眉心微蹙,却没有开口反驳应白芙的齐半灵。

这……不会真是她想的那样?

她结结巴巴地问:“姑、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齐半灵肃容颔首:“就是你想的那样。”

昨日和姐姐深谈之后,她夜里也有些辗转难眠。

这世上于夫妻一事之上,本就对女子诸多苛责。女人不想丈夫纳妾,那便是犯了七出之条的妒妇,要遭众人耻笑的。

多年前齐浅意能豪言未来夫婿不得纳妾畜婢,是因为她当年战功赫赫,父亲还是礼部尚书。所以尽管她有言在先,也有不少人前来求娶。

可如今,齐浅意远离沙场多年,父亲也早已去世。在不少人看来,齐家不过是靠着兄长的恩荫,又送了个女儿进宫。

若是齐浅意丝毫不让,别人可想不起钟世昌过去和她的保证,也想不起齐浅意过去的身份,只会指着她的鼻子唾骂她妒妇。

可真让刘氏过了门,将来还会有赵氏钱氏孙氏李氏,按着齐浅意的性子,怎么能过好日子?

齐半灵这才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只是要齐浅意忍耐一些时日。

她知道,身为妹妹,给姐姐出这种主意,实在太惊世骇俗了。

可齐浅意本就是顾忌着她才没同钟世昌撕破脸,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理,独自在宫中安享荣华?

与其看着齐浅意深陷囹圄,惊世骇俗又何妨?

倚绿这时才回过神来,看到齐半灵的神情,也知道她主意已定,便也不再多说。

这时,应白芙按好了腿,替齐半灵将裙子拉下,才扶着塌边站起身,一边又说:“姑娘,你有没有感觉双腿似乎比过去稍好一些了?”

齐半灵怔了怔,伸出手摸了摸腿,还像往常那样,一点知觉都没有,便摇了摇头。

应白芙有些无奈:“你诊别人的时候都门清,怎的到自己头上,连腿上的红淤比过去消减了一些都没发觉?”

倚绿听了应白芙这话,也高兴起来:“虽说大都气候也冷,可总比渭州暖和不少。大概是大都气候更适宜,姑娘的腿这才好一些了。”

应白芙点点头:“是有这么个可能性。”

齐半灵若有所思。

渭州苦寒,每每还未到十月,她的寝房就要点上炭盆,应白芙也会每天来替她按腿。

可就算这样,她的腿也从未见好转。

谁料一回到大都,这一年都没到,应白芙就说她的腿开始慢慢转好了。

应白芙接着说道,“我听小宫女说,大都北郊有一片皇家的温泉池,如若姑娘能去那里泡泡,或许会比现在更好。”

倚绿讶异:“这温泉池和在浴池里泡澡有什么不同吗,竟能有疗腿的功效?”

应白芙笑了:“这哪里一样了,据说温泉池的水都是地底来的,自然比浴池里烧开的水好了。只不过我也没见过什么温泉池,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奇。”

齐半灵不去多想:“罢了,此事以后再说。若是我刚进宫就跑到北郊泡温泉去了,免不了又要被人说三道四。”

应白芙虽然从不参与齐半灵宫里各种杂事,但是也理解齐半灵如今的处境,便说:“我只是说说这种可能性,也不知道那温泉池是不是真像书上说的那般神奇呢。”

说罢,她便行了一礼,提着药箱离开了。

倚绿见齐半灵似乎根本没把应白芙提的温泉池放在心上,一屁股坐在塌上丧气道:“真没意思。”

齐半灵笑呵呵地看着她:“怎么了?”

反正周围只有她和齐半灵,倚绿便嘟囔起嘴:“姑娘,有时候奴婢会想,虽然咱们在渭州的时候天气又冷,银钱也不多,过得抠抠搜搜的。但那时候奴婢天天跟着你出去义诊,倒也逍遥自在。”

“如今倒好,姑娘你回了大都做了皇后,外人看起来你富贵荣华,可你连去温泉池疗腿都要瞻前顾后。姑娘,你真的开心吗?”

齐半灵明白倚绿的心思,可她向来是乐天的性子,不愿总是多愁善感的,便也劝她:“你想想,我在渭州的时候,天气又冷,腿半点都没好。如今回了大都,还能常常见到娘和姐姐,不是也很好吗?”

倚绿暗暗腹诽,是啊,不仅如此,回了大都,还成了裴亦辞的皇后。

当年到了渭州之后,倚绿本以为,齐半灵与裴亦辞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瓜葛了呢。

虽然裴亦辞也没做出什么真正伤害齐半灵的事情来,可倚绿莫名就对他有种隐隐的敌意。

当年姑娘为了他才伤的腿,他就算不知道实情,可凭什么故意不在大婚当日亲自迎亲,又在回大都之后刻意冷落她家姑娘,让她差点被宜妃那种嚣张跋扈的宠妃看轻?

若不是顾忌着应白芙的叮嘱,怕让齐半灵知道了过去的事加重颅内的伤情,倚绿早就打算不顾一切说出所有事了。

她偷偷瞄了眼已经从案上拿起一本书在看的齐半灵,抿抿唇,不再说话了。

**

裴亦辞将冯许安排到了凤栖宫后,心里总还觉得有些烦躁。

他批完了各地州吏呈上来的折子,有些不耐地丢开了朱笔。

宜妃此人小手段不断,但她留着有用,所以裴亦辞向来对她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可他察觉宜妃在凤栖宫安插了眼线,却全然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心里这股燥郁来源于哪里。

既对宜妃的低劣手段感到作呕,也恨自己还是会下意识去护着齐半灵。

裴亦辞丢开朱笔的时候,侍立在一边的孙禄心头一跳,无声地往后缩了缩,却听裴亦辞开口吩咐他:“去凤栖宫传个话,就说朕今晚过去。”

孙禄知道,若是裴亦辞去看望八公主,向来不会让人提前传话。因此这么说了,应当是今晚要宿在皇后那里了。

他连忙赔笑:“陛下,一个时辰前凤栖宫就来人传话了,说皇后娘娘今日身子不便,不能伴驾。”

裴亦辞没再说话,又拿起内阁的折子翻看起来。

孙禄见他这样,便以为他不打算过去了,便猫着腰上前替裴亦辞磨墨。

谁知天刚擦黑,裴亦辞批完了案上的折子,放下朱笔便朝外走。

孙禄忙不迭跟在他身后,一边殷勤道:“陛下,奴才已经吩咐人传膳了,陛下要不要先用晚膳?”

裴亦辞只扫了他一眼:“去凤栖宫。”

孙禄心里一惊,却见裴亦辞也没坐肩舆,已经朝凤栖宫的方向走了。

他暗道不好,他还没来得及给凤栖宫那边传话呢!

裴亦辞到凤栖宫的时候,齐半灵正一个人坐在偏殿的塌上,凑在小几边悠哉哉地吃着饭。

见裴亦辞突然进来了,她反应不及,连嘴里的米饭都顾不得咽下,一边扶着身边的宫女想行礼,一边含糊不清地告诉裴亦辞:“陛下,昌宁被平王接去祥太贵妃宫里用膳了。”

裴亦辞唔了声,坐到了小几的另一边。

齐半灵本就是偷懒不想下榻,才让人把晚膳摆到小几上的。

可现在陛下过来了,她让陛下就这么坐在那么小的塌上看着她吃饭也不合体统,便咽下嘴里的米饭,试探着问他:“陛下还没用膳,要不臣妾让小厨房赶紧加几个菜,臣妾伺候您在桌上吃?”

裴亦辞随意看了眼小几上的菜色,立马就知道这些都是齐半灵平常爱吃的几样。

他移开眼,淡淡说了一句:“不必,让小厨房给朕添碗饭。”

齐半灵赶紧使了个眼色让倚绿下去准备,又拍了拍裴亦辞的马屁:“陛下勤政节俭,实乃万民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