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换口味,弄个短篇瞅瞅…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圆圆曲(清.吴伟业)

 

初夏的清晨,薄薄的日光里,有一个素衣的小女孩蹲在树下,低头哭泣。

“阿沅,阿沅!”远远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雀跃。那是一个小男孩,清亮的眉眼,约七、八岁的模样,骑着竹马,一手挥着柳枝儿,神气地一路跑来。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抬起头,刹那间,仿佛连那初夏的阳光都失去了色彩,只有那小女孩泪盈于睫的桃花粉面。

“阿沅,你哭什么?”小男孩也蹲下身,看着那小女孩,眨着清清亮亮的眼睛,不解。

“爹爹不要我了…爹爹说,阿沅是祸水…”一脸委屈,小女孩抽噎着,泪珠儿又掉了下来。

“别哭,别哭呀!”小男孩慌了神,忙抬起小小的手儿乱七八糟地抹去那滚落的泪珠。

“祸水是什么?”小女孩扁了扁嘴,歪着头问。

“祸水…就是…就是…”眨了眨眼,小男孩摸了摸后脑勺,“就是…顶漂亮,顶漂亮的女子!”说罢,还重重地点头,以加强说服力。

“顶漂亮,顶漂亮?”小女孩吸了吸鼻子,灿若星辰的眼睛眨了眨,委屈道,“那爹爹为何不要阿沅?”

“不怕,我要你!”神气地拍了拍她的肩,小男孩朗声道。

“真的?”

“真的!”小男孩笑得眯起了眼睛,挥了挥手中的柳枝儿,骑着竹马在原地打转,“等我当上大将军,就骑着枣红的大马,带着大红的花轿来接你哦!”

“大红的花轿?”

“嗯,大红的花轿!”

那样明朗的夏日,那个微风轻拂的清晨,那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带着世上最无邪的笑意,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十里秦淮,烟波浩淼。

秦淮河上,画舫凌波,桨声灯影,仿佛连那河水,都满载着胭脂花粉,女儿香味,说不尽的风流,数不完的旖旎。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一艘画舫之上,传来阵阵歌声,那歌声与琵琶声顺着秦淮河水,一路飘散,仿佛可绕梁三日而不绝其音。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陈圆圆怀抱琵琶,缓缓站起身,明眸微凝,四下扫视一周,终是低头施了一礼。

“好!好!…”静默半晌,喝彩声不绝于耳。

陈圆圆何许人也,秦淮两岸,何人不知?色艺双绝,乃是秦淮八艳之一,多少风流才子趋之若骛,为她一掷千金。

抱着琵琶下了画舫,月色正明。

“圆圆!天大的喜事!”刚进房间,喜笑颜开的嬷嬷便脚不沾地的走了进来。

“何喜之有?”抬手缓缓摘下鬓发间繁琐的珠钗,陈圆圆头也未回。

那嬷嬷也不在意圆圆的冷淡,只一径喜滋滋的说,“宫里来人了,要替皇上选妃!”

圆圆冷眼睇向嬷嬷,“与圆圆何干?”

“进了宫当娘娘,岂不比在这里卖笑要好?”嬷嬷也不怒,又笑道。

“我要在这里等人。”轻轻柔柔的声音,却是没有一丝商驳的余地。

“等人?你都等了五年了!上我们这儿来的,哪个不是寻姑娘找乐子的!”嬷嬷的声音略略尖锐了些。

五年前,一个素衣的少女坐在秦淮河边,说是等人。虽然衣衫褴褛,但眉目之间难掩倾城之色,嬷嬷便趁她饿死之前捡了回来。

说是等人,一等却是五年,音信全无。

兰指轻抬,摘下一枚玉钗,圆圆置若罔闻,全当那嬷嬷是空气一般。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诶,听说,闯王李自成破了大同、真定,逼近北京,皇上飞檄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令其放弃宁远,入卫京师…”

门外,隐隐有人声传了进来。

“是啊,那平西伯正奉旨入京呢…”

“如今朝野上下全指望着平西伯抵挡住那些鞑子兵了。”

奉旨入京?

入京?

圆圆怔仲地望着境中那张绝世的容颜,手中的玉钗“啪”地一下掉落在地,摔成几段。

门,蓦然被推开。

“圆圆姑娘何在?”一个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男子走了进来。

圆圆微微皱眉,站起身,拢着袖子后退一步,戒备地看向来者,男人借酒行凶之事,在这秦淮河上,见了太多,不能不防。

“田大人!”嬷嬷却是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前,“来来来,见见我们圆圆姑娘”。

那男子醉眼朦胧地上前,瞧了瞧,看得有些出神,似乎挪不开目光了一般。

“圆圆啊,这位就是宫里来的田畹田大人,此番为选替皇上选美而来呢。”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

“宫里来的?”陈圆圆怔住,有些失神,连手中的丝帕掉落在地都不曾自觉。

衣袖下,一双素手在轻轻的颤抖,圆圆狠狠捏了捏自己的手,好疼。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平西伯吴三桂奉旨入京…

他…被封为平西伯了?

“等我当上大将军,我就骑着枣红的大马,带着大红的花轿来接你哦!”耳边,蓦然响起一个朗朗的声音。

圆圆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连心跳…都乱了节奏。

一旁的嬷嬷见状,忍不住在心底冷笑,说什么卖艺不卖身,还不是个捡高枝的,想爬上枝头作凤凰,偏让她捡了个狗屎运。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嬷嬷那张老脸上依然漾着笑,指不定将来她便进了宫,做了娘娘,得罪不起。

有些失魂落魄地送走了田大人,圆圆回到房中,望着那一轮明月出神。

那一夜,她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想了许久,又喜又忧。

他还记得她吗?还记得年少的誓言吗?

可是…他怎么找到她?他在京城…在京城…

他在京城。

对着铜镜,望着镜中那一张明媚的容颜,圆圆浅浅笑开。

她,要去京城。

十日后,秦淮河畔出了一桩大事。

秦淮八艳之一的陈圆圆入了田大人的法眼,要被选进宫中当娘娘了!那样一个消息,如秦淮河的水一般,连绵不绝地渲染开来。

一路浩浩荡荡,风光无限,圆圆怀抱着琵琶,盛妆坐在轿中,往京师而行。

只是,那轿子却没有入宫,而是抬进了田府。

那一晚,田府之内,那张锦绣大床,圆圆哭号哀求,抢天呼地,田畹终究没有放过她,很痛很痛,痛入骨髓,痛断肝肠…那被咬破的唇角渗出殷红的血,终究,那唇角微微牵动,化作浅浅的笑,倾国倾城,凄艳无双。

这是一个怎样的玩笑。

许是上天垂怜,那一日,圆圆听到府内仆役议论,说李自成的军队逼近军师,皇上急召吴三桂镇守山海关,田畹要设宴为吴三桂饯行。

他,要来了?

满心欢喜,圆圆细细的描画了眉眼,淡淡地抹了胭脂,在田畹错愕的目中,她抱着琵琶进了大厅。

素指纤纤,琵琶声起,未成曲调先有情。

明眸微抬,看入一双幽黑的眼睛,圆圆指尖忍不住轻轻一颤,错了一个音。

“这位姑娘是?”沉稳的声音,却是没有了记忆中的朗朗。

圆圆愣了愣,明眸微黯,他,竟是没有认出她…

“民女陈圆圆,见过平西伯。”

民女陈圆圆,见过平西伯…

他是堂堂平西伯,她是民女陈圆圆…说是民女,其实比民女还不如,那身子早已染了脏污,她还在奢望什么?

他坐在大厅中央,俯视着她,英挺的容颜,不复记忆里的青涩,圆圆笑靥如花。

我,恨你。

为何不来找我?为何认不出我?!我恨你…

放下手中的琵琶,圆圆斟了酒,满满的一杯,递到吴三桂的唇边,浅笑盈盈,“奴家本是秦淮女…”

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负秦淮女子的声名。

软语侬侬,这女子是天生的尤物。

吴三桂微微蹙眉,自古红颜皆祸水!祸水?祸水?这词怎生得如此熟悉?

“祸水是什么?”耳边似乎响起一个软软甜甜的声音。

“祸水…就是…就是…顶漂亮,顶漂亮的女子!”

“顶漂亮,顶漂亮?那爹爹为何不要阿沅?”

“不怕,我要你!”

“真的?”

“真的!等我当上大将军,我就骑着枣红的大马,带着大红的花轿来接你哦!”

“大红的花轿?”

“嗯,大红的花轿!”

阿沅…他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得到的,却是她落水身亡的消息,听说,家乡遭了灾,阿沅…那个小小的女孩流离失所,最终…他派出的人在秦淮河边上找到了一只早已辨不出原貌的绣鞋…那鞋,分明是阿沅的。

微微低头,吴三桂正看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动,那眼神…像极了她…

像极了,他的阿沅…

“陈圆圆,我要了。”一口饮尽杯中酒,吴三桂看向田畹,淡淡开口。

田畹唯唯喏喏,不敢不从。如今天下纷乱,吴三桂又手握兵权,岂能得罪?

圆圆闻言,笑靥如花,她轻轻趴在他的耳边,软语轻言,“谢平西伯”,那笑颜之下,有一颗泪珠儿从心底落下,无痕…

原来阿沅,从来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有足够的资本去当祸水。爹爹真是有远见,她果然是祸水…

于是,世人皆传,陈圆圆貌美,令吴三桂一见倾心,为占为己有。

天下美人何其多,岂止陈圆圆一个?可是那一日,吴三桂为何偏偏要了陈圆圆?

花前月下,圆圆殷勤侍候。

吴三桂尤其喜欢看她的眼睛。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率兵攻入北京,皇帝朱由检自缢景山,京城失陷,吴三桂撤兵退保山海关。

京城失陷时,圆圆正在京城。

李自成率兵闯进家里的吴府的时候,陈圆圆正在房中画眉,细细的描画,一笔一笔,那般的盛装打扮,仿佛要去见客一般。

没有错,她是要去见客,男人于她,都是客。

李自成见到她时,眼中的惊艳令她满意。

她果然很有祸水的潜质。

被李自成掳走的时候,圆圆在想,或许一辈子,都再也见不着吴三桂了,被一同掳走的,还有吴家上下三十八口人。

圆圆没有想到的是,吴三桂竟会开城门,引清兵入关。

那一日,她正懒懒地卧在榻上,李自成忽然闯了进来,一贯傲然的脸庞狼狈不堪,他瞪着圆圆,说,“你还真是祸水!”

陈圆圆就笑了。

“你知不知道吴三桂那个疯子为了你,竟然开了城门,引清兵入了关!”李自成怒吼,青筋毕露,“那个疯子!竟然引狼入室,引了满人来夺我汉人江山!”

为了她?

为了她么?

笑意微微僵在唇边,圆圆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袍,“闯王说笑了,圆圆如何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清军终究是入了关,李自成兵败如山倒,一怒之下,将吴之父及家中三十八口人全部杀死,然后弃京出走。

离开的时候,李自成没有带上圆圆,离开的时候,李自成的目光依然贪恋。

圆圆知道,没有杀她,是这个男人给她最后的眷顾。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三桂引清军入关,留下了万世的骂名。

真真是遗臭万年了。

人人都说,吴三桂是国贼,是奸臣。

人人都说,陈圆圆是祸水,是妖孽。

护城河水湍急得可怕,圆圆坐在岸边,想着自己要不要跳下,洗去自己那满身的脏污。

像她这般烟视媚行的女子,锦衣华服也遮不住那满身的肮脏与腥臭。

伸足探了探那水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寒冷呢,圆圆浅浅笑开,跳下去吧,一了百了。

“阿沅!”

谁?谁在叫她?

圆圆蓦然抬头,看到一个男子骑着一匹枣红的大马,沿着护城河飞奔而来。

时间仿佛一下子倒退,在那一个初夏的清晨,在那薄薄的日光里,那一个小男孩,他有着清亮的眉眼,七、八岁的模样,骑着竹马,一手挥着柳枝儿,神气地一路跑来。

圆圆揉了揉眼睛,看着他跃下马来,走到她面前,目光里透着温柔,深入骨髓的温柔。

“阿沅,你哭什么?”他蹲下身,将她拥进怀里,深深的,深深的拥进怀里,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圆圆被他扣进怀里,然后便真的哭了,亮晶晶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的滑落,咸咸的,涩涩的。

“祸水…是什么?”抽噎着,圆圆问。

“顶漂亮,顶漂亮的女子。”他答,心里微微刺痛。

“为什么不要阿沅…”

“我要你。”

“真的?”

“真的!”

圆圆想笑,眼中却有更多的泪珠儿,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阿沅,从来没有忘记她…

可是那满身的脏污…该如何洗清?

她终究没有等来他的大红花轿,等来的,是一个锦服男子,摄人的眉目,满人的装扮,大清摄政王多尔衮。

“吴三桂今日可为你放清军入关,难保他日不会因你而背叛清廷。”

圆圆浅笑,“依王爷之见该当如何?”

“人都有弱点,若是吴三桂的弱点在本王手里攥着,本王会放心许多。”

她,是他的弱点么?

若能保他平安,她万死不辞,万死不辞的…

吴三桂再也没有找到陈圆圆。

三千烦恼丝,一朝皆落尽。五华山华国寺里多了一名女尼,长斋绣佛,虔诚无比,若今生无望,可能够修得来生?

佛说: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今生一次的擦肩。

倘若如此,她愿再等上一千世,到那时,可否举案齐眉?到那时,可否有大红的花轿来迎她?

可否?可否…

南无阿弥陀佛…

康熙十二年,吴三桂叛清,自称周王、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发布檄文,联合平南王世子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及广西将军孙延龄、陕西提督王辅臣等以反清复明为名起兵反清,挥军入桂、川、湘、闽、粤诸省,战乱波及赣、陕、甘等省,史称三藩之乱。

吴三桂,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

他不在乎,天下又如何,在他心中,唯一女子而已,等他拥有了天下,到那时,可否再寻得那一个名叫阿沅的女子?

阿沅,阿沅,你在哪里?

阿沅,阿沅,我已经快要老了。

阿沅…

康熙十七年,吴三桂在湖南衡州称帝,国号大周。同年秋,在长沙病逝。

那一晚,圆圆一身素衣,怀抱着许久不曾谈过的琵琶,静立于窗前,雕花的窗子半敞着,不时有夜风袭来,带来阵阵寒意。

吴三桂的死讯传来时,圆圆并不讶异,只是望着那一轮冷月,微微抿唇,那唇色苍白,未上胭脂。

琵琶声起,唱一曲《长干行》。

“郎骑竹马来…”

黄泉路上,等等阿沅啊。

华国寺外莲花池,一缕芳魂随风逝。

若有来生,还是你,岁岁年年,不相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