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克己是一段隐忍的苦行,是一种哀屈的束缚;就像不能吃糖,就像不能哭泣,就像不能倾诉,就像不能信任……

可他对克己的诠释,却是游刃有余,是内敛有度,是收放自如,是兀自的低调又张扬。

甄爱有一丝触动,安安静静垂下头。

又在书架间缓缓走了一圈,她问:“你不需要听证人的话吗?”

“我在听啊。”言溯盯着漫画屋的装饰橱窗出神,说,“虽然世上有你这种想一件事都慢吞吞的人,但世上也有那种同时想很多事都反应飞快的人……比如我。”

甄爱:……

果然三句话不离欠扁。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橱窗里出乎意料地摆着很多体育用品,诸如篮球网球乒乓球之类的。

言溯敛瞳细想了片刻,继续之前的话:

“而且,比起他们的话,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绕过书架往回走。

贾丝敏问前不久和死者在街上大吵是怎么回事,文波解释说死者弄脏了书店的绝版收藏漫画。

询问接近尾声,没有突破性的发现。文波说成立密码社团,不过是让对密码有兴趣的人互相交流而已。

听到这句,言溯突然发问:“死者生前记录的最后一张字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陡然传来陌生的声音,文波一愣,道:“社团成员都懂一些基础的密码学,有时候相互交流或玩闹,都用密码记录。但成员之间的事情和习惯,我不知道的。”

言溯目光挪到收银台旁边的小纸盒里,发现了几张出租车票根,问:“案发那天早上,你几点起床?”

这个问题太过无厘头,听上去和案件关联不大,文波并未隐瞒:“呃,10点左右。”

言溯还是没有深究,目光又往上移,落在他身后的一排相框上,下颌微微一点,“那根棒球棍卖了多少钱?”

甄爱也看过去。毫无疑问,他指的是文波和传奇棒球明星乔纳森的合影,照片中的文波抱着一根棒球棍。

可言溯怎么知道他把那根球棍卖了?

文波无声良久:“100美元。”

言溯问题问完,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出去了,就好像他过来只是看看书聊聊天的。

上车后,甄爱发现言溯神态安然,自在掌握的样子,只可惜他把其他人扔进了云里雾里。

剩下的两个证人和文波的背景相似,华裔,密码社团成员,男的叫赵何,女的叫杨真。

先去的赵何的宿舍,彼时他正在写字桌前画符号。贾丝敏问起,他拿了本基础密码学给她看,说是跟着在画弗吉尼亚密码。

贾丝敏看了几眼,便照例询问。

赵何那天独自在练功房练习跆拳道,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他的桌子上满满的都是漫画书,对面的墙壁上贴了好多单人照,跆拳道马拉松游泳田径各种,多人就只有一张密码社团合影。贾丝敏心里就纳闷了,怎么今天见到的这三个证人都是体育健将?

她问了江心和泰勒的关系,赵何的回答和文波的差不多,他们都是近来江心加入密码社团后才认识他们这对的,只知道这两人经常吵架,关系怎样实在看不出。

至于别人看到的赵何和江心在体育馆吵架,他的解释是江心不礼貌地踢了更衣室的门。

她又问江心有没有和谁关系不好有仇恨的,赵何的回答还是和文波差不多,标准的男人式回答——江心活泼可爱,温柔撒娇,男生们都觉得她挺好的,也没见她和哪个女孩争执过。

贾丝敏心内无语,女生万人迷果然就是迷倒众男生啊。

言溯看了眼他书桌上的透明盒子,问:“你收集棒球卡?”

“是的,已经收集了一整套了。我准备……”他还要继续讲述这套珍贵的卡片,但言溯没兴趣地“哦”了一声,直接进入下一个问题:“你们宿舍丢东西了?”

赵何一愣,觉得这个问题摸不着头脑,顺着言溯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旁边整整齐齐的桌子上摆着一张还没填完的失物招领表。

“这个啊,”赵何解释,“舍友收藏的棒球金卡丢了,所以写了招领表。但我估计,这么难得的卡片,人家捡到也不会还回来的。”

“那倒是。”言溯问,“死者生前记录的最后一张字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赵何望他,“什么字条?”

第四个证人杨真也住在宿舍,还和江心是同一栋楼。

甄爱经过楼梯间时,望了一眼自己的宿舍,仍旧拉着警戒线。这时,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回头却是言溯。

他动作还是不熟练,拍两下,不多不少,表情肃穆庄严地说:“别怕。”

……这不正是事发当天,欧文对她做的安慰性动作呢。

甄爱发现,自从见到欧文频繁拍她的肩膀给她鼓励安慰后,言溯就习得了这项技能。

可他的动作很生涩,总像是在拍一只狗。

她几乎可以猜到,他一面很真挚地想着要友好,一面又不受控制地想着各种数据显示狗狗身上带了多种寄生虫细菌之类的。

可无论如何,他的细心足够她心头一暖。

周末,杨真的舍友不在,宿舍就她一个人,正独自吃泡面,坐在电脑前玩facebook。甄爱莫名就想到了言溯今早用在伊娃身上的那个“分手论”。

杨真和另外三个证人一样,对贾丝敏的提问还算配合,但奇怪的是,她的回答也和其他人惊人的类似。

不在场证明?独自在游泳,没有。

江心和泰勒的关系?经常吵架。

你和江心有过剧烈争吵?拉拉队排练的时候推搡到了。

江心这人怎样,有没有恨她的人?没有,她是万人迷,活泼可爱,大家都喜欢她。

在甄爱看来,杨真和其他人一样,问什么答什么,不多说一句,看似配合实则谨慎。她只觉得她对最后一个问题的问答或许不太出自本心。但这只是猜测,真实情况她看不出来,或许只有言溯这样的行为分析专家才能看出异样。

但言溯似乎没有看她,而是扫视着宿舍内的环境。

甄爱也看了一遍,很整齐干净的宿舍,没有任何不妥。不像江心那样物件一大堆,也不像甄爱那样空荡荡什么没有。书本化妆品衣物都是有度的。

言溯望了一眼浴室,问:

“有洁癖吗?”

“没有。”

“有男朋友吗?”

“……也没有。”

甄爱:……

有洁癖和有男朋友,这两个问题要不要问得那么紧密?

最后一个问题:

“死者生前记录的最后一张字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从宿舍楼走出来,天都黑了。

贾丝敏立在冰冷的夜风里,不甘地咬着唇,这四个人是怎么回事?明明答应了配合调查,可一个个都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

她原还想和言溯一起吃晚饭,顺便问问他的意思,可警局临时有事,只能匆忙又赶回去。

甄爱跟在言溯身后,不紧不慢地从台阶上走下来,可他突然一停,她差点儿撞去他身上。这次他没笑她反应慢,而是挺拔地立在夜幕里,淡淡一笑:

“所有人都说谎了。”

9阿基米德与密码

所有的人都撒谎了?

甄爱从后边走上来,在他身旁站定。

夜风吹着他的短发,利落清俊。

他的唇抿出一弯上扬的弧度,没有笑意,却依旧赏心悦目。眸子被黑夜侵染得漆黑,幽深幽深的,像粼粼水波下的黑曜石,精明,洞悉一切。

甄爱自问从来都不是好奇心强的人,可这几天屡屡被挑战,就像此刻,她很想知道让他兀自心旷神怡的秘密是什么:“你从哪里看出他们撒谎了的?”

他拧着眉,不太开心地垂眸:“肚子饿了。”

“谁?”甄爱想不通,肚子饿了?这会是什么线索?

“我。”他简略地回答。

甄爱木木地“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心里略微思量,人都是要吃饭的,可怎么听他说肚子饿,就有种不真实的怪异感。

他目视前方,气定神闲道:“在我对食物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前,我不会满足你对好奇心的需求。”

甄爱:“不是马上要去吃饭的吗,你那么别扭干什么?”

他微微侧头,斜睨她:“我没有别扭。”

“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只是我一贯的态度,你却因此推断出我很别扭,这其实是毫无因果关系的。”

甄爱张了张口,无力反驳,于是慢慢地,闭了嘴。

欧文也跟上来了:“已经错过在餐厅预定的时间,刚刚打电话过去,说没有位置了。”

言溯倒安然接受,大步往车的方向走:“那就自己做。”

欧文赶紧道:“让AI一起吧。”

言溯脚步一顿,研判地看着甄爱:“为什么?”

甄爱没来得及阻拦,欧文已经开口:“AI的旧公寓太吵退掉了,新住处还没找到,所以,可以让她在你那儿先住几天吗?”

言溯不解:“她不是有宿舍吗?”

欧文:“…”

“那宿舍不是才死人吗?”

言溯更不解:“所以…难道不是更安静?”

他脑子怎么转的?

欧文一头黑线:“你让一个女孩子住在刚发生过凶杀案的房子里?”

“哦~~”言溯恍然大悟,回头看甄爱,似乎很体谅的样子,“原来你怕鬼。可你要相信科学,世界上没有鬼魂一说。”

甄爱平静道:“我不相信有鬼,但这世上不是有一种比鬼更可怕的生物么?”末了,低下眼帘,自言一笑,“虽然这种生物,我也不怕。”

言溯微微眯眼,夜色把女孩的小脸衬得白皙清盈,刚从室内出来还带了霏霏的红,漂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空灵又淡漠,没有一丝情绪。就好像发生的任何事情天地万物都不曾影响她,不曾在她眼睛里留下哪怕一丝的痕迹。

他若有所思地看她半晌,似乎在思考什么,最终答案是:

“不行。”

欧文挫败,差点儿没咆哮:“for god’s sake, S.A. Be a gentleman!”看在上帝的份上,S.A.你给我绅士点儿!

言溯淡定自若地反驳:“哦,原来绅士的判定标准,是请甄爱小姐回家住。”

“为什么?你们家房间一大堆!”

某人义正言辞:“她去了,会破坏家里的平衡。”

“什么平衡?”

言溯沉默良久:“我家除了Marie, Isaac和Albert,还没住过任何雌性生物。雌性荷尔蒙是一种感性分子,我排斥任何感性因素。”

甄爱艰难地理解了好半天,结果是头顶一串问号???

欧文扶着额头解释:“Marie是新加坡女佣,Isaac是只鹦鹉,Albert是条热带鱼。”

甄爱狐疑地看了言溯一会儿,不可置信的语气:“你用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和牛顿(Isaac Newton)的名字给你的宠物命名。”

“尽管我很欣赏你能看出她们名字的出处,但我不喜欢你对她们的态度。”言溯倨傲地抬着下巴,颇有不满,

“Albert是条很聪明的热带鱼,而Isaac背得下全英文的力学三大定律,英国德文郡口音……P.S.她很喜欢吃苹果。”

甄爱点点头:“你选Marie做女佣,该不会是因为她的名字和居里夫人一样吧?”

言溯眯眼看她半晌,抿唇:“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OK,你可以在我家借宿。”

一个小时后……

甄爱坐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这边,怀疑地看着脱了外衣身形修长的男人在厨房里…

她从来没见过有人做饭竟然用到量杯试管小天平和滴管,主菜配菜调味料全部整整齐齐按照先后顺序,像是军训的小朋友乖乖排队在盘子里站军姿。

做饭的人在心里默念计算着秒钟,看准时机用量,各种顺序丝毫不乱。

欧文坐在一旁喝水,给她解释说言溯心里的计时和闹钟丝毫不差的时候,甄爱诧异地伸着脖子看:“那个,反正都是要吃的么,不用那么精准也可以。”

言溯根本不理她。

欧文杵了杵甄爱的手,道:“看见没,他竟然还分析别人有控制欲。”

言溯:“这不是控制。做菜是一门科学,横切面,纵切面,食材大小比例,火候,食物顺序,控制时间,每一项指数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这就像是做化学实验一样。”

鸦雀无声……

不对,

三只乌鸦从甄爱的头顶飞过……

她想了好几秒,才犹犹豫豫地“哦~~~”了一声,表示她听懂了。

甄爱道,“不过,我以为你说做饭,是做西餐呢。”

“比较喜欢中餐。”言溯没回头,继续捣鼓。

不出一会儿,各种菜端上来,甄爱傻了眼。

松仁绿豆摆成了麦田怪圈,甜玉米像是梵高的名画向日葵,虾仁果蔬是玛雅金字塔,芥末三文鱼是小长城,青椒牛肉是杨辉三角。

甄爱咽了咽嗓子:“你做成这样,是给人吃的?”

她的重点在于→ →是给人“吃”的而非“看” 的,

可言溯的理解→ →是给“人”吃的。

所以,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甄爱一眼:“你为什么要质疑自己身为‘人’的属性?”

甄爱:“……”

甄爱开动,尝了一口,称赞:“言溯,你以后要是不破译密码,不抓变态了,可以去做厨师。”

可这样的赞美明显不会让言溯有半点儿反应。

“你还真容易被收买。”他鄙视她,“如果擅长什么就要做相关的职业,我现在可以做赌徒厨师西点师钢琴师小提琴师围棋手国际象棋手……”

他只是陈述事实,却不妨碍欧文听着很想扁他:“闭嘴!”

甄爱立刻问:“赌徒?你心算很厉害?有没有砸过拉斯维加斯的赌场?”

言溯脸色略灰:“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听到这一个。……还是我最鄙视的一个。”

甄爱:“……”

言溯默默低下头吃饭,甄爱决定挽回,于是很配合地问:“那你为什么要选择密码逻辑和行为分析呢?”

言溯不理了。

甄爱想了想,决定追问:“为什么啊?”

言溯看她:“因为智商太高,不想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