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甄爱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年轻的妈妈捧着童话书柔声细语地讲述,而婴儿床里的小孩儿手脚扑腾,到处乱滚。

她忍不住唇角噙了笑意。

言溯清逸的脸灰了一度:“立刻停止你脑子里无聊的想法!”

甄爱收了笑,不满:“你懂读心术还是什么?”

言溯冷淡道:“我看上去像吉普赛人吗?你对这种非科学的东西,还真是热情。”

甄爱反驳:“说两个字‘不是’就够了。”

言溯别过头去,不赞同地低声:“童话看多了就相信非自然。”

甄爱:“谢谢!从小到大,没谁给我讲童话,听过的也只有两个。”

言溯回过头来,扫她一眼,见她不是说谎,才缓缓道:“这也不科学。”

怎么会有人长这么大没听过百来个童话故事的?要不然安徒生格林兄弟朗格瓦尔德一千零一夜小川未明中国神话圣经故事青鸟小王子夏洛的网这些都是干什么的?

甄爱耸耸肩:“真的。我妈妈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是糖果屋历险记,很可怕的故事。”

言溯神情古怪:“你是说Hansel and Gretel?”韩塞尔与格蕾特。

“嗯,”甄爱点点头,脸色微白,“故事讲的是一对兄妹被父母抛弃,找到了森林里的糖果屋。河里淌着牛奶,石头是糖果,篱笆是饼干,墙壁是奶油蛋糕,烟囱是巧克力,屋顶是烤肉片…”

他峻峭的眉梢小心翼翼地抬起,无限配合地小声道:“所以…这是一个恐怖故事?”

毫无疑问,他真搞不懂女人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甄爱脸红了,轻声解释:“糖果屋的巫婆用这些来迷惑Hansel,把他养肥了吃掉啊。”

他的表情有如醍醐灌顶,缓缓地连连点头,“是啊,好吓人。”

甄爱:…

突然好想拿他去做小白鼠!

言溯见她垂眸不说话了,脸微白手握拳,不是假的,这让他疑惑不解,思量了片刻,脑中突然划过一个想法。

难道,

童话之所以变成梦靥,是因为感同身受。

“你不会是有个哥哥吧?”他随意一问,甄爱乌黑的睫羽狠狠震颤,想否认,可考虑到他的观察分析能力,说谎是徒劳,索性缄默。

言溯盯着她的表情看,便知道说对了。

那再深入一分析。

“而且…”他刚要说什么,剩下的话却凝在嘴边。

难道…死了,死得不太轻松,或许很惨。这么一想,她们一家人很可能是某种组织的人,只有她逃出来了。

对她来说,那个地方不就是邪恶的糖果屋?

言溯的话撂在半路,静默不语了。

甄爱低头盯着手中的玻璃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抬头就问:“我上次给你的密码,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看。”言溯直言不讳,“尽管我对世界上所有的密码都感兴趣,但我不会让我的能力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这句话不是针对你,但你的那个密码,显然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自己写的。”

他顿了顿,道:“如果有人威胁或者骚扰你,我会帮你处理;可如果只是你的业余爱好或私人交易,我没义务去满足你。”

甄爱并不觉得忤逆,反而有些好笑。

任何和解谜有关的事情,都对他有天生的吸引力。那一串密码放在他这里,他忍着不看,一定很难受吧。如果有人想用密码干坏事,他当然不能为了满足他的兴趣和表现欲就擅自解答。

她笑笑:“或许等我想好了告诉你它的来由,再请你帮忙吧。”

言溯抬眸看她,突然发现,她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随性豁达,不拘小节一些。他其实可以想象到她恶劣的成长环境和谍战片里才会有的恐怖经历,可她呢,虽然淡定从容,却不曾冷漠冰凉,看上去也不阴郁嫉恨。

这样的人,让他看着好想…

研究。

他问:“另一个童话呢?你不是听过两个童话吗?”

“哦,”她微笑了,很显然这个童话是幸福的,“是阿基米德的故事。”

言溯:“…我怎么不知道,阿基米德写过童话?”

“不是他写的,是以他为主角的故事啊。”这一瞬间,她乌黑的眉眼里眸光流转,

“他很自信,说‘给我一根杠杆,我就能撬动地球’,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改变世界,不是很有豪气,振奋人心吗?而且,后来罗马兵破城来杀他,他蹲在地上,写写画画,满不在乎地说…”

“先等我把方程式写完。”

“先等我把方程式写完。”

异口同声,言溯也忍不住说出来这句话,说完意犹未尽,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是啊,任何时候,科学和知识,都不能向政治和武力低头。学者更不能向强权低头。”

甄爱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淡淡微笑:“这是我听过最美的童话。”

言溯看着她唇角满足的笑意,心弦微动,起身去书架最底层的一角,抱了一堆书过来,齐齐摆在钢琴盖上,煞有介事道:

“看你这么可怜,把阿基米德当童话,我来给你补课吧。”

甄爱奇怪看着。

言溯拿起一本,很快投入状态讲故事:

“从前有个公主,很笨,她吃了巫婆的毒苹果,死了,被一个王子亲了,就活了。”他不开心地皱了眉,明显讲不下去了,“这么不合逻辑的故事谁写的?换一个!”

他把白雪公主扔在一边,探身重新拿一本,

“有一个住在阁楼里当女佣的姑娘,和王子跳了一支舞,就嫁给了王子……”

甄爱丝毫没有听童话的幸福感,而是谨慎地看着他,果然,他浅茶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莫名其妙,“这乱七八糟都在讲些什么?”

又换一本。

“有条美人鱼,用自己的声音换了一双人腿,想和王子在一起,但王子和别人结婚了,然后她死了。”

“…”

“悲剧?”言溯颇有不满,暗暗懊恼没给甄爱讲一个好点儿的故事,于是说,“还是换动物世界的吧。”

“有一只小鸭子,他又丑又伤心,最后他变成了一只大白鹅。”

“…”

一阵古怪的沉默之后,言溯摇摇头,沉默地笑了:

“果然,阿基米德才是童话。”

他微微抬头,目光沿着一排排静默的书籍往上,不知停在哪儿。柔和的灯光打他的眼瞳里,流光溢彩,他说:

“毫无疑问,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童话。”

这句认同让甄爱心里很温暖。

她深吸一口气,淡静地挪开目光。

她看到那一排照片,想了想:“欧文之前说你看出那个密码是死亡威胁,你还一直没有讲给我听。结果刚才你又说不是威胁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溯随手抄了一张纸,拿起笔就在纸上画起来。

甄爱凑过去,见他在画摩斯密码,刚要问他,可目光一抬,便落在他清秀的脸上。刚才不知分寸地一凑过来,距离很近,她闻见他身上清新的香味,像清晨的树林。

她的心砰地一下跳,小心翼翼往后缩了一小点儿,问:“纸上的印记,你记得?你是不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人的脑袋就像一个图书馆,”他头也不抬,一边解释着,手上没有丝毫停顿,

“人的六种感觉就像是一本本的书,如果杂乱无章垃圾一样堆成一团,当然有很多信息会被遮盖,只看得到表层。可如果分类排序,清理归类,任何时候想要找的时候,输入索引就可以很快调取出来。比如这个密码,我给它贴的标签关键词是,‘甄爱’‘摩斯’‘复写’‘不值一提’,然后……”

他听到周围一片静谧,连女孩近在耳边的呼吸声都屏住了。

他浅茶色的眼睛眨了眨,却没有抬头,手指微微一顿,不用想都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微微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就像他第一次见面跟她说人的手分泌油脂一样。她肯定会无语地说:你用回答“是”就可以了。

他立刻打住,继续写密码,隔了半晌,木木地说:“是,我是过目不忘。”默了默,补充,

“还有听到的……

闻到的……

尝过的……

还有感觉到的……

当然还有心里的感受。”

说完,他自己都默默皱眉,干嘛说这么多?

但其实,甄爱并没有像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样,认为他古怪又刻板,此刻反而觉得很可爱。她不自觉地幻想出他这枚看不透的脑袋瓜就像此刻的图书室一样,高高的图书直上云霄。他脑袋里还住着一个小人儿,勤勤恳恳地整理着他的记忆。

她心中忽而划过一个想法,微风般在湖面撩过涟漪,说不出,抓不住:

“那,很多年后,你不会忘记我吧?”

他握笔的左手白皙修长,顿住,低着头垂着眸,乌黑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平静道:“不会忘记……但,应该也不会想起。”

他见过的一切,不存在忘记一说,全凭他愿不愿意回想,去记忆里寻找。

如果以后是路人,当然不会想起。

甄爱的心海平静如初,唇边泛起微笑:真是一个连说话都笔直的家伙!

12阿基米德与密码

言溯根据记忆复原了密码,看她:“看得懂摩斯密码吗?”

甄爱不说话,拿过他的纸和笔,在纸上写了起来:“delf/ben/agust/150/250/0441/2!”

言溯看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写完,唇角微扬:“我一开始把这三个单词的首字母当做关键词,上面的英文看上去像人名,数字像中国的手机号码,但放在美国的大环境下,不会有这样的电话号码。设计这个密码的人考虑很不周到。”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明显含着轻佻,仿佛嗤笑这人的不专业。

甄爱:“现在不是评价人家密码好坏的时候吧?”

“后面的数字同样应该换成字母。之所以分成三段来写,是因为有的字母代表的数字是十位数。比如15,它可能是第1个字母A和第5个字母E,但也有可能就是第15个字母O。所以15后面的数字0是为了表示,这个字母不是个位数。”

甄爱:“所以150是第15个字母O,250是第25个字母Y?”

言溯抬眉:“剩下的不用我解释了吧?”

甄爱早就跃跃欲试:“剩下的0441特地把0放在最前面,就是为了和前面两个数字区分,说明这次的字母都是个位数。故意写成441,不写成144或414,也就是因为英文字母只有26个。所以0441代表的是DDA。后面特意标明的2感叹号,是要重算两遍,是吗?”

言溯一副你继续的表情,甄爱立刻在纸上写写画画了:“所以现在的字母,是DELF BEN AGUST,再加两个OYDDA。”手中的笔尖停顿,她抬头看他,眼中全是征询,“难道,要用字母变位?”

这猛地一抬头,刚好迎上他近在咫尺的脸。

他见她低头认真写画,欺身过来准备指点一下的,没想她毫无预兆地仰头,两人的脸相距不过五指。

甄爱愣愣的,眨巴眨巴眼睛,她的背后是钢琴,已经无处可退了。

他的呼吸不紧不慢地痒痒地挠她的脸,可偏偏这个男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眼睛澄澈干净得像秋天的银杏树林,一瞬不眨盯着她。

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他浅茶色眼瞳里细小的影子,她看不清自己的脸,红了没。

言溯一开始什么也没想,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感受到女孩温热的鼻息,暖暖软软的,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距离不太对。

所以,

他缓缓地,缓缓地,退了回来,完完全全坐进了椅子里,脸倒是没红,却明显带着木木的凝滞感。

他垂下眼眸,看着甄爱手中的纸,语气略显僵硬,道:“嗯,就是字母变位。”

甄爱也立刻将刚才的诡异抛诸脑后,精神抖擞地说:“我来试试。”

“我们还是节约时间吧。”他忽然又恢复了傲慢的调调,直接说出答案,“dead body at SFU, golden day.”SFU是Sorrel Fraser University,黄金日,大学死尸。

“Golden day?是不是在有些地方,人们认为闰年闰月的最后一天是golden day?”

“嗯,所以我之前说的死亡密码,清楚了吧?”

甄爱兴致盎然,没想到密码竟然这么有意思,现在看起来简单,可一开始找头绪的时候,没那么轻松吧。要不是言溯的提示,她不知道要想多久,“你真厉害,这种密码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吧?”

“确实。”他倒是毫不客气,只是半刻后极轻地蹙眉,认真道,“但很多时候,一种密码往往有很多不同的解法。所以我才说,它不是死亡威胁。”

甄爱不解:“现在已经有人死了,验证了啊。”

“这其中有一个逻辑问题。”言溯双手十指交叉抵在下颌处,眼瞳微眯,“单纯的数字和字母密码,解法太多。所以发出人和接收人之间,必然达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解密方式,方便交流。So,

如果接收人,也就是死者,她看得懂死亡威胁,知道有人来杀她。她还如此悠闲地在宿舍里等死,说明她视死如归到了一定的境界。

如果死者看不懂威胁,那发出人还煞费苦心地搞一出接收人看不懂的密码,说明这人无聊空虚到了一定的境界。

结果就是,这个密码不是死亡威胁。”

甄爱恍然,不愧是逻辑学家。经他这么抽丝剥茧的一捣鼓,她真不得不感叹,这么明显的违和感,她之前为什么没发现?

他交叉的食指有规律地轻拍着手背,像是一下下振翅的蝴蝶,“事实上,那天我以为你的舍友会对你不利,先入为主在第一刻就把它翻译成了死亡威胁。可之后的任何时候,我都没认为它是威胁。”

“那究竟是什么?”

言溯从甄爱手中抽过来纸笔,握着橡皮,认认真真把刚才的分析擦拭掉,只留了原来的人名和电话号码,道:“之前是我想复杂了,字母就是字母,数字就是数字。你先只看字母,对DELF/BEN/AGUST进行变位看看?”

“Feb”有了刚才的讨论做铺垫,甄爱首先想到了二月,剩下的就是…

她一震,惊讶地抬眸看他:“Angel Dust!”

言溯眸光渐深,意味不明:“你也知道天使尘?”

甄爱一梗,心里猛跳,却不显山不露水地解释过去:“不就是普斯普剂的俗称嘛,之前对迷幻类毒品做新闻调查,所以了解了很多。”

可其实,她了解的不止如此,她还知道PCP普斯普剂的专业名称是苯环已哌啶Phencyclidine。但她想不出江心怎么会和毒品扯上关系,赶紧问:“那这些数字呢?是什么意思?”

“三个单词对应三个数字。Angel150,是一家酒吧;对应dust的那250,应该是250克的意思;Feb对应的是0144/2,2月29号。”言溯懒懒地长呼一口气,仿佛演讲完毕,不肯说话了。

甄爱缓缓道:“原来,这个密码的意思是,2月29号往Angel150酒吧带250克的Angel Dust。”

言溯散漫地看她一眼:“真聪明。”

甄爱:“我听得出来你是在笑话我。”

这时,欧文散步回来了,和言溯说起山里的风光,说有处河流溪水很好,等到春天雪化夏天水涨,就会有大批的鲑鱼逆流而上。

甄爱前一晚没睡好,先上楼睡觉去。

没想这次没Marie的带领,她竟然迷路了。

古堡二层的走廊四通八达,弯弯绕绕,哪条走廊看上去都相似。甄爱好几次以为找到了房间,一拧门锁,打不开,只得重新找。

好在试了几次终于找对了,洗完澡后没有睡衣,就裹着浴巾上床睡觉。躺了一会儿,发现黑暗中,她的心里异常的宁静。

这个陌生的地方却莫名地给她安宁。

她缩在被子里微微一笑,爬下床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欧文给她买的助睡眠药,吞了两片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言溯看书到很晚,回房间进浴室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浴巾不见了。走到镜子前拉开,背后柜子里的其他洗漱用品还在。

咦?浴巾呢?

他立在原地左右看了一圈,百思不得其解。这么晚了也不能去问Marie,就拿了备用的。

从光亮的浴室出来,眼睛完全不能适应黑暗的卧室,可他对这里一清二楚,闭着眼睛就找到了床,掀开被子躺上去,安眠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言溯的睡眠开始松动,似乎总有类似羽毛的东西,绵绵的软软的,在他脸上挠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