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请让一让。”

我还未来得及转身去看,就已经被这道声音震得魂飞魄散。

他说的是中文。

声音很熟悉。

干净的音色,从容的语调,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的微扬尾音。

所有的一切都叫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而当我姿态僵硬地回过身去,却看见陆瑾言站在我眼前,一如既往的宁静神色,眉头微微蹙起,眼神……眼神却是看都没有看我,只是定定地停留在老人身上。

见我呆着没动,他很快拉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至一旁,然后俯□去用英文嘱咐老人:“Breath slowly. Listen to me. Owo, good! Owo, slowly!”

他专注地俯身安抚着老人,既有节奏地控制老人的呼吸,不时地嘱咐些别的什么。

而我只是震惊地站在原地,大脑瞬间停止了思考。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身材修长挺拔,漆黑的发尾与衣领微微摩挲着。

他的侧脸一如既往的温柔好看,薄唇一开一合,吐出低沉而朦胧的音符,宛若大提琴的声音。

他用修长的手指握住老人的手,从容不迫地与他交谈,模样认真而慎重,从侧面看去,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温柔的阴影。

一瞬间,全世界的喧嚣就此落幕,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脏都不由自主紧缩起来。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在他帮助老人平复心情的几分钟里,我却觉得宇宙洪荒悄然停息,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光。

而当他在老人的道谢声里直起腰来,温柔地说完“You are wele”之后,我整颗心扑通扑通狂跳着抬头看向他。

他是来找我的吗?

他并没有放弃我,对吗?

他会要我和他一起回国吗?会解释清楚当初为什么放弃我吗?

就在我千回百转地想着那些由来已久的念头时,热切地盼望着那些期待已久的事情即将发生时,却只看见他很快从我身边走过,大衣的衣角与我的手臂轻轻擦过,有细微的毛料摩擦的声音。

我僵在原地,几秒钟之后才猛地回过身去,却只看见他从容不迫地往靠近车厢门的地方走去。

他停在门前,伸手扶住了铁杆,身姿笔直地立在那里,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他的大衣因他伸手的动作而有了一丝皱褶,但那丝毫不影响他的英俊美好,他面容如玉、神情淡雅,仿佛从油画里走出来的贵族骑士。

可他完完全全没有与我发生一丝交集。

就好像他压根不认识我。

就好像我们素未谋面。

这一刻,对他的想念并没有因为梦想成真而激发出滚烫的热泪,相反,在我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动静,我的胸腔里似乎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雪崩或者洪灾,巨大的冲击令我几乎站不住脚,险些在平稳行驶的地铁里向后倒去。

他真的变了。

他变得叫我难以置信,无法接受。

张爱玲曾经说过:“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来想去竟然也搞不清当初是什么原因分开彼此的。然后,你忽然醒悟,感情原来是这么脆弱的。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凡;风雨同船,天晴便各自散了。也许只是赌气,也许只是因为小小的事。幻想着和好的甜蜜,或重逢时的拥抱,那个时候会是边流泪边捶打对方,还傻笑着。该是多美的画面。”

我不是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重逢,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原来重逢来得这么快,却又这么惊心动魄。

没有和好的甜蜜,没有重逢时的拥抱,没有我边流泪边捶打他的场景,更没有所谓的傻笑。

我们像是陌生人一样站在同一节车厢里,我远远地望着他,而他目不斜视,仿佛从来都不曾见过我。

我的眼眶忽然间被**辣的液体充斥着,而我努力仰起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在这样的场合痛哭失声。

我一直忍得好好的。

我一直过得比谁都要忙碌。

我一直把他埋在内心深处,就像那只装着草莓大福的罐子一样,只是静静地待在属于它的地方,从来不去触碰。

可是老天不怜我,偏要让我接受这种堪比凌迟的场面。

地铁终于停下来了,我看也没看是哪个站,就匆匆地从与陆瑾言所站的地方相反的门下去了。

我像幽灵一样迅速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了地铁口。刺骨的冷风袭来的同时,我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不顾一切地任由眼泪肆意狂奔。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可以吵架,可以怨恨彼此,可以恶狠狠地思念对方,可以不顾一切地争执着当初的种种缘由……不论如何都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场景就是这样,就好像我们从来不曾相爱过。

不应该的。

我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日月无光,哭得天崩地裂,哭得肝肠寸断。

而就在这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地将我拉起身来,那位置与先前在地铁里时陆瑾言握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我就这样狼狈地对上那人的目光,心跳霎时停止。

我甚至忘记了去擦眼泪,忘记了挣脱出来,忘记了对他又打又骂,然后转身离开。

因为陆瑾言就这样站在我面前,牢牢地握住我的手,安安静静地问我:“祝嘉,你在哭什么?”

他的眼神寂静幽深得像是冬日灰蒙蒙的大海,有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久久不化,以黑色大衣为背景,变成了一副星光璀璨的夜空油画。

他没有忘了我,他没有喝下什么可笑的忘情水失去记忆,他没有任我跑掉,终于还是追了上来。

我越哭越厉害,却完全没动,只是任由他握着手,眼泪哗啦啦地掉。

他又说了一句:“我问你在哭什么。”

我哑着声音朝他吼道:“我伤心!我伤心得都要死了!你管我在哭什么?”

这一刻,我终于甩开了他的手,大步朝前跑去。

我跑得踉踉跄跄、极其不稳,滚烫的热泪从眼眶滑落出来,却又被刺骨的晚风变得像寒冰一样冷。

天都快黑了,阴沉沉的天空不断洒下纷纷扬扬的大雪,而路灯还未亮起,整个世界都昏暗下来,给人一种世界末日来了的错觉。

而他很快追了上来,再一次重重地抓住我的手腕,迫使我停了下来。

陆瑾言将我拽过身去,加大音量一字一句地冷声道:“你伤心?祝嘉,原来你也有心?”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透过滚烫的热泪,我看见陆瑾言神情冰冷地望着我,幽深透亮的眼神像是黑夜里遥不可及的灯火,带着复杂的情绪和一触即发的怒气。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让我叫出声来。

我挣脱了几次都没能甩开他,只能怒气冲冲地对他大喊:“你放开我!”

他压根没搭理我,只是神情冷峻地看着我,像是在控诉我的罪行,可天知道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值得他这样对我。

我一次又一次地要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而他岿然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挣扎累了,也意识到我的举动很可笑,几乎引来路人的齐齐瞩目,终于停了下来,擦干眼泪问他:“你来法国干什么?找我有事?”

“找你有事?”他眼神微眯,目光里似乎瞬间闪现过无数种情绪,接着用一种讥讽的语气反问我,“谁说我是来法国找你的?”

我表情一僵,就听他慢条斯理地补充说:“也是,祝大小姐一向矜贵,心比天高,我在你眼里也只能这样了。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在纠缠你,你要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我鲜少见到这样的陆瑾言,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外表,仅仅剩下这样冷漠的表情和嘲讽的语气。

语塞半天,我低下头去看着他紧紧抓住我的那只手,我的手腕已经红了,可他仍旧牢牢地握着我,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顿了顿,我放轻了声音,“既然不是来找我的,街头偶遇一场,就当做老熟人见面,打个招呼就好。现在招呼打完了,可以放手了吗?”

他的表情明显僵了僵,然后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后退一步。

他唇角弯起,轻笑出声,“嗯,老熟人见面,打个招呼就好。”

几乎是只字未动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陆瑾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掉。

他穿着黑色大衣,微微荡漾的衣角在他修长的背影后面留下一尾潇洒的弧度。而沉沉黑夜里,那个背影像是一抹正在融入画面的墨色,哪怕初上色时鲜明耀眼,还带着袅袅墨香,却也很快就融入了黑夜之中,再也辨不清模样。

我的心像是被钝器击中,一时之间竟然喘不过气来。

要我又一次这么看见他离我而去,老天还真是眷顾我。

看着那个就要消失在街尾的背影,我忽然间真的喘不上气来。

很多画面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无一不是关于陆瑾言,无一不是他浅笑怡人的模样。

压抑了半年的情绪骤然间因为他的出现爆发了,我这才发现过去的忙碌都是为了把自己压在堆积如山的学业之下,这样才会没空去想他。可我真的就不想他了吗?

骗谁都骗不过自己。

我气他怨他,但我依然还惦记着他。

这一刻,我忽然很想勇敢一次,哪怕当初他骗我、不理我也许真的是因为变了心,哪怕他今日来法国不是来找我的。

诚如那么多偶像剧和小说里的情节,主角们总是因为重重误会而错过,如果连弄清误会的勇气也没有,我还指望什么呢?

我忽然间朝着他远去的方向拔足狂奔。

街角的路灯下,我终于又一次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大叫一声:“陆瑾言!”

那一刻,我的声音就像是神奇的遥控器一样,忽然间将整条街的灯光都唤醒。

傍晚八点整,街灯纷纷亮起。

我松开他的衣袖,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要走!”

他一怔,神情复杂在站原地望着我。

我咬住嘴唇,忍住酸涩的热泪,忽然间搂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啃了上去。

地点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时间是天色渐晚的夜里,人物是两个分隔半年误会重重的旧情人,姿态是亲密无间不可分割的拥吻——而事实却是,我重重地啃在了陆瑾言的下巴上,他吃痛地叫出了声,而我却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然后在他意图问罪的时候又是一口吻在了他的嘴上。

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最神经病的一天。

因为如果要总结一下我们重逢的镜头,那么字幕应如下:女主角与男主角在地铁里相遇,男主角无视女主角,女主角矫情地哭着跑出了地铁站。男主角追了上来,女主角情绪激动地叫他滚。而当男主角真的滚走以后,女主角又忽然不想他滚了。所以她追了上去,抱着男主角又啃又亲,像条疯狗。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呵呵,祝嘉,赶紧去精神病医院走一趟吧。

而陆瑾言望着脸皮不知何时起厚成这样的我,则是慢慢地问了一句:“祝嘉,你在干什么?”

“亲你。”我大言不惭地说。

周围有人吹口哨,便利店门口有个带着麋鹿发箍的男孩子蹦蹦跳跳地鼓着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路灯下的陆瑾言脸色忽然间有些发红,我正要凝神看一看时,却见他忽然间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快步往前走去。

雪下大了,冷风吹得我直缩脖子。

我想问他拉着我往哪里走,却发现他正轻车熟路地走向我的公寓。一刹那,脑子里千回百转,我猛然间想起了吕克送我回家的那个夜里,我以为自己相思成疾,看见了陆瑾言的幻影,难道那是真的?

“陆瑾言……”我叫他的名字。

他没理我,仍旧绷着脸,拉着我向公寓走。

我呆呆地被他牵着手往前走,触目所及的是他漆黑的发尾与沾染了白雪的黑色衣领,很多情绪涌上心头,我还是很想哭。

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有过甜蜜的开始,有过亲密的发展,有过苦痛的分离,然后又有了这样复杂的重逢?

很长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期盼些什么,害怕些什么。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人的背影,我忽然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如果这条路可以漫长到永无止境,那就好了。

***

楼道里的灯坏了半个多月了,房东太太去南部的镇上和儿女们一起过圣诞节了,我也没来得及换。

漆黑一片的楼道里,陆瑾言准确无误地牵着我往我住的地方走。

我明明应该问他是如何知道我的住处的,可我始终没有开口。

冥冥之中,其实很多事情都已经有了答案。

他停在门前,回过头来望着我,低声道:“开门。”

陶诗今晚和吕克在书店加班,我本来是要去接她的,而今……而今,我依言打开了门,被陆瑾言一把拉了进去。

他在关门的瞬间,拉住我的手将我抵在门上,铁门与我的背部相触,光裸出来的脖子被刺激到,我浑身一颤。而下一刻,他陡然间贴了上来。

陆瑾言丝毫不温柔地攫住我的唇,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抬起我的下巴,唇齿相碰时还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足以见得他有多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