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停在你眼里 作者:容光
【一】
宋枳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带着些微酒气跨进屋,顺手把大衣往衣架上一挂,然后倒头就睡。
祝芊被身旁微微下沉的床垫唤醒,睁眼看着才回来就直奔主题的宋枳,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把,低声说:“起来,去洗洗,好大一股酒味!”
宋枳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太累了,明天再洗。”
祝芊闻着空气里难闻的烟酒气味,皱眉说:“好歹把衬衣脱了吧?”
宋枳没理她,很快就有了低低的鼾声。
第二天是周末,祝芊起了个大早,看到宋枳还在睡,就轻手轻脚地把他的衬衣扣子解开,然后帮他脱下来。
宋枳动了动,睡眼惺忪地半眯着眼睛问她:“你干什么?”
祝芊一边扒衣服一边说:“洗衣服。”
宋枳配合了一下,任由她把衣服给扒了下来,嘟囔了几句又翻身睡了。闭眼以前想起了什么,哑着声音提醒她:“出去的时候记得把卧室门关好!”
祝芊没说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假装没听见似的抱着一堆衣服往阳台上的洗衣机走。
她知道宋枳的意思。
每个周末的上午他都是这么昏睡过去的,而她就任劳任怨地早起买菜洗衣拖地扫地外加煮饭。他起来之后总会埋怨她吵死人了,根本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洗衣机呜呜转动起来的时候,祝芊站在阳台上没说话,片刻之后去衣架上拿起宋枳的外套仔细闻了闻,除去刺鼻的烟酒味,那种难闻的气味里还多出了一道香水味。
Channel 5号。
和上次一模一样。
祝芊从来都不用香水。
她觉得香水味有点刺鼻,总让人想起上了年纪所以拼命想留住青春的女人。
她在衣架前面站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拽着大衣重新回到洗衣机前面,打开盖子把大衣投了进去。
吃午饭的时候,宋枳是闻到饭菜的味道自己醒的,他一边揉着眼睛走出卧室,一边对着饭桌前自己一个人吃得正香的祝芊说:“叫你关门你为什么不关?吃饭也不叫……”
祝芊说:“看你睡得很香,以为你不用吃饭,光睡就能睡饱。”
宋枳看她一眼,自己去浴室洗漱了,出来端起饭碗吃饭的时候,忽然想起该看看手机,结果转头一看,衣架上的大衣不见了。
他一愣,问祝芊:“我衣服呢?”
祝芊头也不抬地说:“洗了。”
“洗了?”宋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碗筷重重地搁在桌上,“那衣服一万多块钱,只能干洗不能水洗,你不知道吗?”
祝芊还是没什么表情继续吃饭,“哦,我忘了。”
宋枳被她惹毛了,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他说:“祝芊,你哪根筋不对?想吵架是不是?你他妈明明知道那件衣服有多贵,这是明摆着跟我对着干是不是?”
祝芊慢慢地搁下碗,抬头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嫌我洗得不好,下次自己洗不就行了?”
宋枳骂骂咧咧地重新换了件大衣,饭也不吃就摔门而去。
临走之前他说:“祝芊你真他妈的不可理喻!”
祝芊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继续吃饭,练了八年的厨艺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年轻姑娘可以比的了,可是吃着吃着却索然无味起来。
怎么反倒像是八年前那些惨不忍睹、毫无卖相的饭菜还要更可口些呢?
【二】
其实也是有过美好到堪比童话的时光的。
那年祝芊刚刚考进C大,入学才一个月不到就被室友叶子拖着去校外的酒吧狂欢,叶子倒是从高中起就熟悉这种场合,但偏偏祝芊是个乖宝宝,从来不参与这种“乌烟瘴气”的聚会。
叶子在人群里玩得风生水起,而祝芊一个人坐在吧台边孤零零的落了单,有人请她喝酒,她就连连摆手,怎么都不肯喝。
后来有个熟脸的端着杯酒跑来,笑嘻嘻地说:“学妹,还记得我吧?”
记得,怎么不记得?开学第一天上台致辞的那位学长。
祝芊点头,结果对方就不依不饶地说着什么“既然是熟人就快点喝了这杯酒,不然不够意思,以后学长在学校看见别人欺负你可不会罩着你的哦”。
祝芊尴尬得连连摇头说自己不会喝酒,偏偏那人就是不放过她,一看就是个老江湖。
就在祝芊怎么拒绝都没用,正准备接过酒杯喝了时,另一只手凭空冒了出来,二话不说夺过了那人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祝芊惊讶地抬头看着那个人。
那时候年轻气盛的宋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空酒杯往吧台上一放,眯眼对那人说:“赵小昭,年年都这么欺负新学妹,麻烦你把妹也好歹换个新招数吧?人家都说不会喝酒了你还硬要人喝,这不是平白无故招人厌嘛?”
说完他还侧过头来朝祝芊眨了眨眼,“你说对吧,学妹?”
酒吧里乌烟瘴气、人群攒动,喧哗得像是要把屋顶掀翻。
祝芊看着那双朝她狡黠地眨了一下的桃花眼,忽然间说不出话来,明明没有喝酒的,奇怪的是面颊却忽然烧了起来。
她没来得及细想对方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结果换来宋枳的哈哈大笑。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忽然间对赵小昭很不客气地说了一句:“这学妹以后就是我的人了,麻烦你离她远点,听到没有?”
他倒是说完就潇洒地扬长而去,徒留下祝芊面颊同红地坐在那里动弹不得。
叶子从舞池里扭出来,问她:“诶?我刚才好像看见你在跟谁聊天,谁啊?”
祝芊这才回过神来,一拍脑门儿,糟糕,她忘了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三】
再遇到宋枳的时候,已经是半期的事情了。
就要入冬,难得天气好,叶子拖着她说是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园骑车。
学校里的车库可以租车,但好车多半都被去得早的人租走了,祝芊和叶子去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点,只剩下一堆破破烂烂要么刹车不灵、要么龙头歪不溜秋的自行车。
叶子潇洒恣意地骑着车从车库冲出,沿着长坡就欢呼着溜达下去了,而祝芊为了追上她的步伐,也跟着跳上了车就开始冲坡,结果冲到一半的时候发现速度太快,想按刹车,这才发现这辆车的刹车有问题。
她一下子慌了神。
周末的校园人还是不少,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而祝芊的车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开始尖叫,为了躲开一对过马路的情侣,只能调转车头向路边的台阶驶去。
几乎是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声后,她砰地一声撞在了大树上,连人带车摔得惨不忍睹。
手肘着地,剧痛让她睁眼的一瞬间就涌出了眼泪。
那一刻阳光晒得她睁不开眼,即便是勉强睁开了眼,眼前也被泪水浸染得一片模糊。
就是这样凭空出现了一只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以一种好看的弧度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忽然觉得那只手好像有点熟悉。
可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
接着出现的是一张脸,有些担忧地凑了上来,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哎?学妹,是你呀?”
她眨了眨眼,泪珠顺着睫毛掉了下去,视线终于清晰不少。
入目的第一样事物,是一双微微弯起的桃花眼。
这一刻,手肘的剧痛好像都减缓了,她觉得自己就好像被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寒冰射手给射中,连思维都迟缓了不少。
居、居然是他?
宋枳穿着白衬衫,推着辆和她一样破破烂烂的单车,从车库一出来就认出了她,结果本来是想上来打招呼的,却偏偏看见她不要命地冲下了坡,然后重重地撞上了大树。
他有点想笑又忍住了,就这么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状似严肃地说:“学妹,学校车库的车质量不太好,不经摔,你要想测试自己的摔跤承受限度,我建议你去学校外面买辆结实点的再试。”
“……”
明明是很高兴再见到他的,可谁知道见面的第一段对话居然是这种嘲讽性质的!
疼痛感又回到了手肘,祝芊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恨不得马上站起来给他一拳。
好在宋枳识相,开完玩笑以后就停好了车,蹲下身来拉她,“好了好了,一直赖在地上干什么?赶紧起来,没见回头率已经百分之两百了吗?”
她还在记恨刚才他的嘲笑,死也不肯把手递给他。
宋枳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眯眼看她,“我说学妹,你要是非得这么跟我僵持下去也不是不行,我这个人呢没别的嗜好,就好吸引回头率,你要是不起来的话——”
“不起来又怎么样?”她一脸“我就是死不妥协关你屁事”的表情。
宋枳耸耸肩,“你要是不肯起来,那我就亲你了哦!”
一脸“没错我就是这么多管闲事并且是个流氓大变态”的表情。
祝芊瞪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在他慢慢低下头来靠近她的时候总算回过神来,跟屁股着了火一样飞快地跳起来,推起车骑上去就往外跑。
宋枳很快也骑车追了上来,一边在她屁股后面晃晃悠悠地叫着:“学妹你车技不好哦!骑得这么慢怎么把我甩掉啊?”一边吹着口哨哼着歌,慢悠慢悠地就是跟着她不掉头。
祝芊一边回头骂他:“你这个死变态快点滚远一点!”一边拼命蹬脚踏板想要把他甩掉。
可是甩不掉。
或许是她蹬得不够快,又或许是她根本就不想蹬太快。
她骂着骂着忽然不再回头,只一心一意地看着前方,脚下却无端轻快起来。
呐,又见面了。
等了足足三个月,他总算出现了呢。
哪怕手肘还在隐隐作痛,心却好似飞上了云端,高兴得不能自已。
早知道摔一跤就能换来他的出现,她肯定在去酒吧的第二天就去租辆自行车狠狠地摔一跤了,摔得骨折骨裂最好,然后当个碰瓷儿的赖上他,看他怎么办!
祝芊这样想着,嘴角弯了又弯,简直像是初一三十的月亮,弯得只剩下喜悦的弧度。
2
【四】
然后就是顺利成章地在一起。
那些日子是一个人生命里最好的年华,又因为两颗心紧紧靠在一起,璀璨得像是所有的美好都变得比一个人的时候又美好了数倍。
宋枳比祝芊大两届,面容好看,性格阳光,很受学妹们的欢迎,虽然他嘴上总是不依不饶地说:“放屁,学姐们不也一样对我情有独钟?!”
好吧好吧,姑且算他说得对,学姐学妹们都还是很喜欢他的,谁让他脑袋瓜子聪明,还卖得一手好萌呢?
但是跟祝芊在一起之后,他就光明正大地把什么企鹅头像微信头像微博头像以及各种交际平台的头像都换成了一片白色背景,正中央是硕大的红色字体:祝芊的男人!
祝芊第一次看到那个头像的时候,涨红了脸扔下鼠标就冲出宿舍,一路冲到了操场上把正在打篮球的宋枳给叫了过去,当场踹了一脚。
“你搞什么鬼?”
当然是舍不得重重踢下去的,所以只是不痛不痒的一下。
宋枳无辜地摸摸鼻子:“哎?我这是在替你宣告主权呢,免得有人觊觎你男人啊!你还踹我?”
祝芊的脸越来越红,恨铁不成钢地拧他的耳朵,“你真不要脸!”
宋枳特别懂事地配合祝芊,把耳朵凑了过去,免得因为身高差她拧不到他的耳朵,完了还轻快地叫了两声:“噢,噢,真舒服!”
那声音简直要多淫-荡有多淫-荡!
祝芊的脸瞬间抵达爆炸的边缘,真想一使劲儿就把手里的耳朵给拧下来!可也只是这么一想,最终也只能忿忿地松了手,“我怎么偏偏跟了你这么个臭流氓!”
宋枳把被汗水打湿的篮球背心随意一脱,乐呵呵地跟上了她的步伐,“你眼光好呗!”
“好个屁!”
“那是,你男人就是放个屁,你自然也是要说好的。”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宋枳无辜地朝她眨眨眼,一双桃花眼闪亮夺目,像是天边的星子,“我太帅了?我太好看了?我太能说会道了?……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呢!”
他居然!
他居然还害羞地捂脸卖萌!
哦天,祝芊只想抱头逃跑,免得原本气势汹汹地杀来操场想收拾他的初衷最后只能以她留着鼻血萌倒在他的篮球服下收场。
【五】
祝芊是南方姑娘,怕冷得不行。
冬天来的时候,第一次大幅度降温那天晚上,宋枳在宿舍楼下等她,发了条短信过去:“打水了美少女!”
美少女是她臭屁的时候自封的,宋枳也就十分“自觉”地立马把网名改成了“美少女的男人”,理所当然讨来了又一顿拧耳朵大餐。
叶子一看见祝芊去阳台上拎水瓶,就在那里嚷嚷:“哟哟哟,每日打水散步之旅又开始了!这么郎情妾意比翼双飞简直是羡煞了我们这些单身狗啊!狗是人类的朋友你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简直是残忍残忍太残忍——”
剩下的话被横空飞来的一只袜子堵住。
祝芊堵住叶子的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拎着水瓶飞快地跑掉,正准备跑到宋枳面前跟他讲讲自己的丰功伟绩,结果老远就看见宋枳在跟人打电话。
她堪堪来得及跑到他面前,就看见他神色慌张地说了一句:“现在不方便说话回头再聊。”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她心里咯噔一下,“你在跟谁打电话啊?”
“同学,高中老同学。”宋枳笑着回答说,神情有点不自在。
“男的女的?”
“当然是男的!”宋枳佯装恼怒地对她怒目而视,“自从认识你,我的世界里连一只母苍蝇都飞不进来了!”
祝芊默默地补充一句:“咳,是雌苍蝇……”
后来第二天,两人一起上自习的时候,趁着宋枳去帮她接热水时,祝芊鬼使神差地拿过他的手机翻了昨晚的通话记录。
石梦雪。
她看见这个名字的第一刻就愣住了,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那绝对不会是一个男生的名字。
然后就到了元旦,三天假他们早就说好了要各自回各自的城市陪父母过节。祝芊怀着复杂的心情,元旦并没有过好,她想,等到返校,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然而返校那天,宋枳到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了,约好一起吃饭的两人在宿舍楼下碰了面,没等祝芊主动提起石梦雪这个话题,宋枳就递了只书包过来。
“什么东西?”祝芊问了句,接过了书包,打开一看,顿时惊呆了。
暖手袋,暖宝宝,足贴,护手霜,毛线袜……一大堆东西全是女孩子的冬日保暖用品,就连色彩与样式都萌得叫人心肝胆颤。
宋枳从容不迫地从脖子上一圈一圈地取下米色围巾,然后又一圈一圈地替她系上,看似镇定地说了句:“真麻烦,这么怕冷,以后怎么陪我回北方啊?”
但埋怨的话里却没有一点埋怨的语气,反倒是耳根子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祝芊的心里感动到一塌糊涂,嘴上却说:“我怕冷待在南方就好啊,干嘛要陪你回北方?”
“嫁给我了难道不陪我回家?”某人露出愤怒的表情。
“让石梦雪陪你回家就好了。”祝芊镇定地回答说。
然后宋枳一愣,接着捧腹大笑起来,最后干脆站在原地狂笑。
“你笑什么笑?你居然还骗我她是个男的!好歹你也是个男的,你说说你妈当初怎么没给你起名叫宋梦雪呢?”
祝芊恼羞成怒,却被笑得无法自已的宋枳往怀里一揽,面颊正好贴在他的胸膛之上。
宋枳说:“笨蛋,她真是我高中同学,要不是为了给你买这些女孩子喜欢的杂七杂八的保暖小玩意儿,我至于赔了一顿高价饭让她陪我去逛个街吗?”
祝芊捶他:“喂(#`O′),你居然叫别的女人陪你逛街!”
宋枳:“=_=喂喂喂你到底搞清楚什么是重点了吗?”
……
空闲时候,他们还会去奶茶店坐着观察外面的行人。
“那个绝对是离过婚的单身女人。”宋枳说。
“你怎么知道?”
“你看她,她的脸上写着四个大字!”
“哪四个?”
宋枳神情严肃地说:“我,很,寂,寞。”
祝芊哈哈大笑,“你看看得出人家脸上写着什么?”
“那可不是?就比如我脸上也写着四个大字。”
“哪四个?”
“我,要,亲,亲!”宋枳冷不丁凑过去亲她一个,亲得她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最后只能恶狠狠地说:“大家都看着呢!”
“看着又怎么样?”
“会说我们不自重不自爱的!”
“我们不自重我们的,关他们屁事!”宋枳说得理直气壮。
然后她就咯咯笑,也延续他的不自重作风,凑过去亲他咬他。
年纪轻的时候,顾及那么多做什么呢?
她只知道她很开心,开心到不需要顾及别人的看法,只想我行我素,只想做一切她乐意她心甘情愿的事情。
在那段美好到祝芊一度希望时间也是可以复刻的,这样就能把它们裱框纪念的年岁里,她是真的信了地久天长、海枯石烂之类的童话。
只可惜很多年后她才依稀记起曾经读到的一首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下阕是如何的,她已然记不清,可是那一句“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却过目不忘一样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大抵这也是一种预兆,一个命运荒唐可笑却又无比精妙的预兆。
【六】
第一次闻到Channel 5号的香水味时,是在祝芊二十七的时候。
彼时宋枳进入了外企做HR,祝芊在一家银行做事。
大学的时光都用来恋爱了,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祝芊踏入职场后没有多么辉煌的经历。反倒是宋枳呢,因为长相出色,交际能力良好,所以倒是混得风生水起。
祝芊也为他开心,毕竟在这个男尊女卑的观念一直不曾淡薄下去的社会里,只要宋枳有出息有能力,他们的日子就可以被旁人誉为是“别无所求”了。
她愿意做个小女人待在他身边的。
因为他曾经郑重地把实习第一个月的工资换来的那条铂金项链戴在她脖子上,然后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他说:“这是我目前能给你最好的礼物,虽然它只值一千多块钱,但却是我亲手赚来的。祝芊,以后我会给你越来越好的生活,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送给你。”
那一天,祝芊哭得妆都花了,拼命捂着脸不想让他看见她这么丑的样子。
可是宋枳拉住她的手,很认真地说:“美的也好,丑的也好,只要是祝芊,我就爱。”
这样一句话换来她又一阵断了线的泪水。
她想:足够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有这样一个人,愿意为了你一个月省吃俭用,连最爱吃的零食也不吃,最爱玩的游戏也不买点卡,就为给你买下一条并没有那么重要的项链,告诉你他愿意把自己能给出的最好的一切拱手相送。
她还会不自觉地幻想他是从多久以前就看上了那条项链,于是总会数着钱包里的钱,然后叹惋地摇头离开专柜,希望有一天能够支付得起标签上昂贵的价格,或者说对当时的他来说还很昂贵的价格。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兴冲冲地拿着实习一个月换来的微薄工资踏进了那家珠宝店,神采飞扬地包起了那条项链,像是如获至宝的孩子……
每当想到那样的场景,祝芊的眼睛都会又湿润一次。
那是千金不换的回忆。
那是远远超过项链价值本身的,昂贵到这一辈子她都会为之心动的爱。
可是岁月不饶人,时光是把杀猪刀这句话果然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离初次见面那天已经过去八年,八年的时间里,她以为他们克服了那些普通情侣之间的大小争吵,终于走到了二十七岁这一年。
这一年,宋枳二十九岁。
在职场上一路升迁的他信誓旦旦地告诉祝芊:“等我奋斗到三十岁那天,我们就结婚。”
其实他们早就同居了。
在一起,恋爱,结婚,生子……这些事情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他们都不曾怀疑过两人会走向哪里,或者正在走向哪里。
父母曾经气得在电话里痛骂祝芊不自爱,还没结婚就跟着宋枳跑回北方同居,他们甚至亲自追到了北方,想要带走任性的女儿。
可是祝芊拼了命地哭,死也要和宋枳在一起。
宋枳跪在地上跟祝芊的父母保证:“虽然现在的我并没有什么本事,可是我一定会成为有本事的人,让祝芊过上好日子。”
3
【七】
一年又一年过去,二十七岁了的祝芊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她终于有资本不再踏进肮脏的菜市场和人因为几毛钱讨价还价;再也不用对着有情调的咖啡店望而却步,转而买那些学生时代才会喝的奶茶;再也不用去淘宝上看那些时尚漂亮又不至于价格太高的衣服,可以光明正大踏进商场包下好几件这一季最新最热的大牌女装,只要刷刷卡,这些都不在话下。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宋枳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迟,加班的时候越来越多,应酬多得一再推掉两人多年前就说好的每晚散步之约,到后来,祝芊也习惯了,索性不再履行这个从学生时代起就有的习惯。
她偶尔也会想起来,那时候不管天热天冷,宋枳每晚准时在宿舍楼下等她,一手拎一只水瓶和她一起去打水,然后把水瓶放在操场门口,陪她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操场。
其实他本来不是一个能走路的人,却为了和她多待片刻,一圈一圈走到脚疼也不吱声。要不是后来他的室友在一次饭局上洗涮她:“啧啧啧,祝美人简直是走路小能手,每晚拖着我们宋枳走到脚软!你倒是不知道,他每晚回寝室第一件事情就是烫热水脚,一边烫一边龇牙咧嘴的,然后就累得上床睡觉……”
偶尔她也会怀念。
可是怀念的原因是回不去,是有的事情只能停留在记忆里,从今以后都无法再成真。
父母时常打电话来催她:“你都二十七了,怎么还不结婚?宋枳还在忙吗?最近工作顺不顺利啊?哎,也不是我们想催你,你堂妹比你小两岁,今年可都抱了第二个孩子了……”
她总是笑着在电话里对父母撒娇:“宋枳想结婚来着,但我们说好了嘛,等他再奋斗一年,三十了再结婚。你们也希望我们给孩子提供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吧?我希望给他最好的一切。”
这样的话说得太多,多到她都信以为真。
可是每天早上醒过来以后,对着镜子洗漱时,冷不丁就会发现眼角里多了点什么。
她看着那张脸,模模糊糊想起了八年前,八年前的她天真懵懂地踏进象牙塔,还以为那就是她的大世界……
可是如今呢?
她学会了化妆,学会了敷面膜,学会了去美容院做保养,学会了每周去培训中心做瑜伽……她忽然意识到她正在花费所有的精力去阻止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可是镜子里的脸告诉她,时光最强悍的力量就在于此,没有人能够阻止它。
她在老去。
可他们依然没有结婚。
也不是没催过宋枳,她帮他泡好咖啡送去书房时,宋枳戴着眼镜在电脑上操作什么。
她把咖啡放下以后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低声说:“那个,我爸妈今天打过电话来了……”
“说什么了?”宋枳随口一问,视线并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催我们结婚。”她的声音更低了。
“哦。”是很寻常的语气。
宋枳这么说了以后,足足过了几分钟才意识到祝芊并没有离开,于是抬头看她,“怎么了?”
发现她情绪不对,他又扶了扶眼镜,有些安抚性地说:“怎么了啊?又不是第一次催了,回回打来都是那几句,你堂妹又结婚了,你堂妹又抱孩子了,你堂妹干什么我们就要干什么吗?你堂妹嫁的是个KTV大堂经理,你也要去嫁个那种人?”
祝芊没说话,面上有些难堪的神色。
宋枳敷衍地在她腰上搂了一下,“乖,我还有事要做,你先去睡了好不好?我们不是说好的嘛,三十,等我三十岁就结婚,啊。”然后很快松开。
那一刻,祝芊开始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一个真心的拥抱都给不起了。
忙。
忙。
忙。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职场精英,他每天忙着处理大笔大笔的订单,那些涉及巨额数字的生意全部在他的电脑上,在他宝贵的时间里。
一开始她也为他骄傲的,觉得自己少占用一点他的时间也没关系。
可是时间长了,他在她生命里留下的印记却越来越少,她忽然开始害怕。
是在她生日那天,精心准备好的一桌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已经难以下咽,而她又一次打电话去催,却换来宋枳有些不耐烦的一句:“我不是说了今晚要接香港那边来的贵宾吗?你再等等我,我十一点前肯定回来给你过生日,来得及的。”
“可是饭菜都凉了,我热了很多次,已经不能吃了——”
“那就不吃了。明天我带你去吃法国料理,听话——”话音还没落下,电话就已经挂断。
祝芊看着一桌子冷菜,茫然地起身来到镜子前。
镜子里有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精致的妆容,昂贵的首饰。
有那么一刻,她透过镜子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帆布鞋和几十块钱一件的卡通T恤也能穿得开开心心,因为年轻,因为年轻穿什么都一样好看。
片刻之后,幻觉消失了,她又看见了镜子里那个衣着华美的女人。
可是很陌生。
那个人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就好像电话里的那个人,明明声音还是八年前认识的那个宋枳,可语气里的温柔宠溺却早已消失殆尽。
祝芊等了宋枳很久,肚子也饿了,想到他回来大概也不会再吃饭了,她就自己拿起筷子夹菜吃。
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已经老了,嚼不动了。
他爱的麻婆豆腐已经不嫩了,失去了那种滋味。
这一刻,她忽然间恐慌起来,因为她就像这一桌子冷菜,因为过了保质期,过了最美好的年华,已经难以下咽,已经不再年轻。
那一夜,宋枳带着疲倦的神情回来,敷衍地陪她过了生日。她和他吵了一架,说他根本没有以前那么爱她了。
宋枳神情不耐地进卧室抱了床被子出来,主动睡沙发:“祝芊,要不是为了让你过好日子,我他妈至于这么累吗?我他妈是自讨苦吃,费力不讨好!”
他们冷战了。
祝芊睡在床上一夜无眠,倒是听见隔壁客厅的那个男人睡得很好,微微的鼾声宣告着一夜好眠,似乎也在嘲笑她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
然后早起的时候,她闻到他的大衣上有陌生的香水味。
Channel 5号。
昂贵的香水,不属于她的味道,却出现在了属于她的男人身上。
【八】
祝芊哭了很久,她打电话给叶子,约在了以前不敢踏足,而今却习以为常的咖啡馆。
咖啡馆装潢精致,情调十足,很多恋人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缠绵。
那一刻,祝芊觉得万分厌恶,她刻薄地说:“这些年轻人怎么这么轻浮不自重?”
叶子笑了笑,“年轻,就是这么张扬。”
这一句话让祝芊沉默了很久。
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她也是这样坐在奶茶店里和宋枳缠缠绵绵,从来不顾及别人的看法。那时候是不是有和现在的她一般年纪的女人,也这样刻薄地对当时的她评头论足呢?
她不得而知。
她把Channel 5号的事情告诉了叶子,说的时候眼睛又湿了。
她低头说:“我觉得宋枳已经不爱我了,我是不是该放手了?”
叶子抓着她的手骂她:“你傻吗你?你把你的青春全部耗在了他一个人身上,现在他功成名就,日子过好了,你就这么傻了吧唧地放他走?你脑子有病吧你?”
祝芊哭了,她对叶子叫道:“那我有什么办法?他有别的女人了!他不爱我了!他一直拖着不跟我结婚!我难道真的要等到他三十岁那年,赌他到底会不会跟我结婚吗?”
叶子冷静地按住她,“祝芊,你听我说,你今晚回去告诉他你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了,你告诉他你不计较一切,只要他跟你结婚,听懂了吗?你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没有爱情也有亲情了,他不会这么绝情的。男人都是这样,喜新厌旧,你只要抓住他的把柄,不要歇斯底里,好好跟他谈条件,他不会拒绝你的。”
叶子离过两次婚了。
祝芊哭着抱住她,不得已之下点了头。
那天晚上,她和宋枳摊牌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取耳环,轻声说:“宋枳,你还爱我吗?”
宋枳做在床上看杂志,当时愣了一下,朝她看过来,“说什么胡话?”
她惨笑了一下。
当年只要她问起这句话,他永远是温柔地抱住她,说一句当时并不觉得肉麻的“宝贝我爱你”。
可是如今再问起这样的话,他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幼稚的孩子。
她问自己,有多少年他不曾说过那句话了?
答案是数不清了。
她忽然哭了,回过头去把耳环朝床上的他砸过去,“我说胡话?我说了什么胡话?你要是还爱我,衣服上的香水味是怎么回事?你要是爱我,一直拖着不跟我结婚是怎么回事?”
她还是不够理智,做不到叶子交代的冷静。
她忽然间情绪失控,就这么一下子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为什么会变呢?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不是说好恋爱结婚生子,一辈子都相爱的吗?那些都是假的吗?
她想到了曾经的宋枳,那是在她悲伤快乐得意失意时都会为她的喜怒哀乐牵动心绪的少年,他甚至在她为父母吵架要离婚而哭得不能自已时陪她哭。
他说:“祝芊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只能陪你哭。”
冬天的时候她手冷,他毫不犹豫地拉开大衣,解开衬衫,把她冻得像冰块一样的双手紧紧贴在他滚烫的肌肤之上。
她急得大叫:“你神经病吗宋枳?你干什么啊你!”
可是无论如何也抽不回手。
她骂他是受虐狂,他却哈哈笑着把她揽进怀里,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低声说:“只要你暖和了,我就是冷死也开心。”
一开始同居时吵架闹分手,她哭着要冲进大雨瓢泼的黑夜,宋枳却一把将她拉回来,然后一路把她拉到了浴室,伸手砰的一下打开了花洒。
冰冷的水淋在他年轻结实的身体上,他却把她死死地按住,让她接触不到那些水。
他说:“你想淋雨是吗?想清醒是吗?我告诉你,该清醒的是我,是我可以了吗?你看着我淋,给我老老实实一边儿待着!”
……
那一刻,太多太多的回忆涌上心头,以至于泪水像是坏掉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涌出来。
祝芊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她的宋枳,她的青春,她的美梦,她的一切一切都葬送在了时光里。
她想回去。
可她回不去。
她为什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在她嚎啕大哭的那一刻,宋枳忽然间心慌起来。
这个女人,或者说这个昔日的女孩,他是真真切切放在心上放在生命里爱过的。他从来没有看见她哭得这样歇斯底里,就好像整个人都崩溃了一般。
他忽然间感受到心脏的一阵绞痛,于是冲过去抱着她,他说:“你怎么了?祝芊你怎么了?你不要哭,不要哭好不好……”
那些语言是苍白无力的。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怎么了呢?
他知道,他比谁都要清楚,他只是不得不装糊涂。
这一刻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他爱过的那个女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呢?她以前天真活泼到一颦一笑都会给他解释原因,可如今的她已经学会隐忍,学会不再对他发脾气了。
她这样无助地哭着,却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依赖他,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他帮她撑着。因为如今她的天塌了,罪魁祸首就是他,她还要怎么依赖他呢?
他慌乱地抱着她,也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他只能一直说:“祝芊你别哭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求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最后他的眼睛也湿了,他说:“你别哭了,我们结婚,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们马上结婚,我一辈子都不会变,我们去结婚好不好?”
祝芊的心跳忽然就停住了。
他说什么?
他说结婚。
这一刻,所有眼泪都停在了原地。
她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答案。
他们要结婚了。
【九】
宋枳并不是一个泯灭了良心的人,心疼祝芊是真,说结婚也是真。
他在咖啡馆里和那个年轻的女人提分手,眉眼间是淡淡的哀愁。
他说:“我要结婚了,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开始,到这里就该告一段落了。”
年轻的女人哭了,说她才只有二十开头,本该是最好的年华,却不顾一切跟了他,而今又要被他抛弃。
宋枳不敢看她。
他有时候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一直爱着祝芊,却偏偏又对其他人动了心。他坐在办公室里为那些令人头疼的数据操碎了心,白天黑夜地加班工作。
他一再告诉自己要赚大钱,要让祝芊过上好日子,可是在这样的过程里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恋爱心情,他累。
他累得一下班就没有精力再去谈恋爱。
所以有了出轨的事。
所以有了这个就坐在他办公室玻璃窗外的年轻女人,她天真热情,笑得羞涩又有些娇媚,有时候他会把她看出学生时代的祝芊,总是那样对他腼腆地笑着。
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和她的约会,然后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有了那以后的无数次。
他知道自己爱的是祝芊,可是这个年轻的女人给了他太多祝芊现在给不了的东西。
他带祝芊去餐厅吃饭,祝芊却拒绝说可以在家里做,那样省钱。
他有时候也想去看场电影,像以前学生时代那样约一次会,可是祝芊却总爱拉着他去超市,“明天的菜要没有了,陪我买吧。”
没有人喜欢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人对这种充满现实感的生活有任何的眷恋。
可是该收手了。
宋枳知道自己该收手了。
有时候岁月的历练会给一个人的外表与处事风格都带来极大的改变,可是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是没有变的。宋枳的心里还藏着那个有些冲动有些幼稚的少年,可是祝芊却长大了,变得世故,变得世俗,变得拒绝浪漫。
所以在清楚自己拒绝了这个女人就等同于割裂了仅剩下的一些寄托时,他的心里像是刀割一样。
他看着女人哭,自己也慢慢地湿了眼眶。
女人哭着抬手质问他:“那你给我买的戒指又代表了什么?你说过你爱我的,你现在真的要抛弃我了吗?”
他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我是走投无路了,是我的错。”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对面的女人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很动人,美丽的容颜更动人。
可是在他们背后的卡座里有一个女人哭得更加厉害,眼泪像是断了线一样疯狂地涌出来,而她死死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就好像极乐的时候人会喜极而泣一样,遭遇至悲的时候反倒会哭不出声。
祝芊就这么无声地哭着,却一下一下重重地抽泣着,像是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在被人割裂。
她得知她深爱了八年的男人给另一个女人买了戒指。
他对那个女人说我爱你。
他和那个女人开始了已经一年半的时间。
他的声音哽咽了,多年来不曾流过眼泪,今天却留了下来。
他说:“我也舍不得你,可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祝芊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坐在角落的卡座里,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她该感谢宋枳是如此负责任的一个人,说到做到,如此果断地来和第三者分手。
可是他流露出的悲痛是那么明显,明显到语气里的每一分颤抖都足以撕裂她整个人。
她问自己:是她做错了吗?她才是那个做错事情的人吧?不然为什么那对男女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被人无情地拆散了呢?
直到宋枳和那个女人离开了咖啡馆,祝芊也仍然坐在卡座里一动不动,桌上的咖啡已经凉透了,就好像她的心。
晚上回家,宋枳围着围腰替她开门,笑着说:“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尝尝看!”
她有些麻木地跟他走进厨房,张嘴吃下了那块还有些烫的糖醋排骨。
很甜,甜得发苦。
她有些茫然地想着,她真的爱吃糖醋排骨吗?隐约记得从住在一起的那天开始,她就学会了努力钻研他爱吃的每一道菜,每一天都想方设法地做出他爱吃的菜色。
所以糖醋排骨时常出现,但其实她并不太爱吃甜食的。
宋枳充满期待地问她:“好吃吗?”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点头是因为排骨也许是真的好吃,摇头却是因为这道菜本身就不符合她的喜好。
就好像她一样,如今就要真的成为宋枳的妻子,可是在他心里占据的地位,却远远不是一个妻子应该拥有的。
那一夜,宋枳和她相拥而睡。
他睡得很熟很香,依旧是微微的鼾声。而她在黑暗里看着这个男人的轮廓,模模糊糊记起了从前的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有青涩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害羞的大男孩,却阳光得像是三月的青草,散发出熨帖的芬芳。
那个少年会为她做很多傻事,每每把她感动到泪流不止时,却会手足无措得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个少年把她当成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切。
那个少年也是她青春里最美好的一切。
然而最终,他成为了今天这个下巴上泛着青色胡茬的男人,他拥着她,和她的距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近,也比八年来的任何一刻都要远。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祝芊睁眼等到了天明。
天亮以后,男人迷迷糊糊地起床了,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了句早安。
他去浴室洗漱,然后出来跟她撒娇,要她帮他系领带。
祝芊照做了。
她像是真正的宋太太一样帮他做好了所有的一切,然后目送他离开家。
然后她也离开了家。
她也离开了,宋枳的,家。
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只带走了当初宋枳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的那条项链。
项链已经有些褪色发黑,因为常年被汗渍浸染,因为从来不曾取下来过。
不管日子过得多好,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用什么昂贵的珠宝来取代它,因为它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代表了她最美的青春。
飞机载着她离开了这个城市。
离开的那一天,天上在下雪,是北方大朵大朵的雪花,她从前怕冷得要死,如今在北方生活太久,竟然也已经习惯。
她在窗边看着这座城市一点一点变成小黑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然而有的东西是没有办法消失不见的。
比如占据她整个青春的那个人,比如和他相关的所有记忆,比如曾经的甜,和今天的痛。
【十】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用一句简单而隽永的话结束了这个故事。
“而我只能站在那个不知名的地方,不停地呼唤着阿绿的名字。”
祝芊不知道宋枳会不会这么刻骨铭心地思念着她,但她想,与其今后相看两生厌,倒不如洒脱地离开。
离开他。至少他记得的是那八年里为他所成长起来的祝芊。
她还没有老去。
她也不会老去。
记忆里的人有着不老的容颜。
也许有朝一日,他还会念着她的名字,像是思念阿绿的那个傻瓜一样,一直惦记着她最美好的模样。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耳机里放着这样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离开我熟悉的城市,忘记我自己的名字,说没有结局的故事,你不想听我就消失。”
你不想听,我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