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甄律师怎么会杀人呢?”豪爽的司机一捶方向盘,骂骂咧咧。

甄意低着头,长发遮脸,缩在后座上,看不清表情。

“我在广播里听过上个月甄律师给林警官的辩护,我这个大男人拉着客呢都哭了。”司机激动道,“甄律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杀人呢?淮如这个凶手本来就该死,一定是她逃出去要杀甄律师。甄律师是保护自己,自卫!这才把她推下楼的。”

司机气愤地絮絮叨叨,甄意仍旧静止在后座上,没有任何动静。

靠近九江区,海风愈来愈大了,潮水般从窗口涌进来,吹着甄意的头发鬼手一样飞舞,吹得她呼吸困难,仿佛窒息。

终于到了精神病院,她下了车。从包里拿出她的义工卡片,刷卡进去。

精神病人们正在草坪上做早操,护士和医生照顾着,正常人都没注意到她。可有几个精神病人看过来了。

美美一边挥舞着手臂跳来跳去,一边眯起眼睛,说:“她和我们是一国的。”

栀子也往这边看,说:“有两个人呢。”

甄意一路低着头,脚步极快,匆匆走上走廊,躲避着任何人。

很快,她再次看到了那座玻璃房子。

厉佑坐在里边悠闲地喝茶,阳光从天井里斜斜地落下,他一身白衣,看上去那么干净,像玻璃温室里不染尘埃的仙草。

甄意光着脚,根本没有脚步声;可他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出现,又似乎在等她。

杯中的茶刚好饮完。

他抬起头,阳光下,白皙清俊的脸仿佛透明,睫毛上都染着细碎的金色阳光。

就是他,就是他把言格……

长得这么漂亮的一个男人,竟然是……

甄意目光空洞,寂静无声地看他。

有种积蓄已久的愤怒和剧痛再次积累,堆砌。她的胸腔开始剧烈地起伏,全身血液似乎都反胃涌上来,哽在咽喉里,要生生呕出血来。

“啊!!!”

甄意突然绝望而悲戚地尖叫,凄厉,撕心裂肺。

她痛得无处发泄,大步冲上去,一掌狠狠拍向玻璃屋子。

玻璃墙壁晃了一下,恢复平静。

玻璃对面,厉佑淡淡地笑着,目光悠然看着她,如同猫看一只疯狂却渺小的老鼠。

再是一拳!接二连三。

甄意一次次狠狠捶打着玻璃墙,整个世界都在阳光里明晃晃地晃荡,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眼神笔直而仇恨地盯着里面的厉佑,一次次地捶打。

沉闷而渗人的捶打声在空房间里回响。

手上的伤口裂开了,沾着的玻璃碎屑刺进皮肉了,她丝毫不觉,鲜血染红了玻璃。她像只受困的不知疲惫的兽,疯狂地踢打。

厉佑始终悠然瞧着,直到……

甄意突然转头,目光冰冷地四下搜寻,定住。她跑到墙边,几拳打碎了消防玻璃,拔下里边的红锤子。

一瞬间,消防警报响彻整个世界,红光闪烁。

她的脸映着红光,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魔,握着锤子冲过来,狠狠一砸。

玻璃上出现了一条碎纹。

再次一砸,

无数次,

玻璃上的碎纹像蛛丝一样散开,越来越大。

“啊!!”

她尖叫着,猛地一挥锤子,大面积的玻璃分崩离析,一面的碎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光之幕布,倾泻坠落。

她拿着刀,赤脚从一地的玻璃上踩过,一路鲜血竟也不觉得疼痛。目光狠烈阴森,一步步朝他走去。

厉佑微微敛瞳,却并没有后退,半晌,反而轻轻笑了:“甄意,杀了我,能改变什么吗?杀了我,你和甄心有什么区别?”

甄意听不见,也听不懂。她手握成拳,咬着牙,阴沉着脸,在漫天闪烁的红光里,举刀朝他刺去。

“甄意!”

她的手腕被谁紧紧握住,下一秒,她被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

言格呼吸急促,剧烈的奔跑让他额头上全是汗水,抱住甄意便把她往后拖。

甄意呆怔一秒,找到言格了。

一瞬间,所有的心疼如同山洪暴发,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将她席卷,她痛得无法呼吸,心裂成碎片,痛得要立刻死去,痛得尖叫大哭:“啊!!!”

她握着刀不松手,另一只手狠狠抓抠腰间言格的手臂,踢打着凄声大哭:“杀了他!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甄意!”他紧紧搂住她,下颌贴在她不停挣扎的脑袋上,控制着她失控了的身体,一字一句,用力道,“没关系,甄意,我没关系。”

是啊,什么事到了他这里,他都能沉默地包容,然后释然,什么事都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

她的心痛得不可能再好了,痛得她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不!不!”

她大哭着尖叫,没想剧烈挣扎中,手里的刀割伤了言格的手臂。她猛地一怔,手一松,刀砸在地上,叮叮咚咚。

她盯着言格手上一大道口子和流淌的鲜血,忽然就止住了歇斯底里,眼泪吧嗒吧嗒,寂静无声地砸落。

“甄意,我没事。”言格扶住她的肩膀,稍稍蹲下来,目光和她平齐,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只是小伤,不要怕,甄意。没事,我没关系的。”

他的眼眸那样深邃宽容,他的声音那样温和平静,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呆呆的,安静了,一动不动了。

“没关系吗?”厉佑被赶来的护工捆绑着,幸灾乐祸地笑,“言格,她失控了,行尸走肉。你要一辈子这样照顾她吗?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她一发疯就给她催眠?”

言格淡淡看他一眼,仿佛看一团空气,对护工道:“把他关好。”

工作,命令,不带任何情绪。

历佑再度被他漠视,再度无话可说。他不知道是因为当时言格昏迷无知觉,还是这人心里太过超然干净。

言格说完,低头看站在面前的甄意。

她悄无声息地站着,眼眸静默,浑身是伤。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一道口子,早已在冷风里结痂,脖子上几条勒痕,T恤上满是尘土,手上全是血,脚下更是鲜血弥漫。

他的心沉闷至极,深深地蹙了眉,把她打横抱起来,一路去到他的工作室。

言格把甄意放在桌子上坐好,给她清洗伤口,贴纱布。

清理脚板心的时候,看见她脚下全是碎玻璃渣,红色的血混杂着,像只血淋林的刺猬。

他的心有一瞬间无法呼吸,不动声色地轻轻吸了一口气,低着头,拿镊子给她拔碎玻璃。

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没有人看见,他眼眶湿了。

不为任何事,只为心疼她。

分明知道她此刻已感受不到疼痛,他还是轻轻地给她吹气,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

“言格。”她忽然发声,面无表情,“我要回家。”

言格一怔,抬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自己醒了。

她脸色异常地平静,黑色的眼睛寂静而清澈,死板地重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言格的家里去。”

他知道现在的她,是甄意。

“甄意……”全城都在找她,此刻她的情况,根本过不了关卡。而且淮如的事……

但……

他放下镊子,拿纱布给她包好脚掌,应道,“好,我带你回去。”

九溪言庄。

夜风清瑟,无边落叶。

南侧一处庭院的木楼里,灯光朦胧,雕花窗户闭合着,照映出一幅幅古典水墨画。这栋楼便像极了一只古风灯笼,清幽雅致,在夜里散着葳蕤般的柔光。

甄意蜷在一楼客厅的小榻上,瘦弱的身子裹在毛毯里,睡着。只露出缠着纱布的受伤的手臂和脚掌。

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一瞬不眨地盯着言格,目光笔直,认真,用力,却一声不吭,像坚守着某件不能丢失的珍宝。

言格坐在塌边,抬手轻轻抚她的额头,她没有抵触,也没有退缩,对他是完全无戒备的。

此刻,他不要提任何早已无关紧要的事情,更不要再刺激她。

他说没有关系,是真的没有关系。

那天他早已昏迷不醒,所以这些年每次回想当年,唯一刻在心底的,是甄意说的那些话。仅此而已。

他受了重伤,在美国治疗的那段时间,意外接触到了精神疾病。

这才知道:甄意生了病,他也生了病。

甄意的病需要有人一辈子陪着照顾着,他想让自己成为那个给甄意治病的人,无法根治,就陪着她,给她疗伤一辈子。

至于他自己,甄意说他“无聊无趣”。即使后来知道是甄心说的,他也忍不住想,自己果然是这样子吧。如果长大了再见到甄意,那么长的一辈子,甄意终有一天自己觉得他无聊无趣了怎么办?

等再一次重逢,要万无一失啊。

所以,他不仅要懂甄意,更要救自己。不要再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要再不理会不感知生活中其他的人,不要再是……那么无聊的一个人。

8年,他一直在治自己的病。

8年,他的人一直在观察她的动向。出乎意料的是,她很正常,过得非常好,没有任何问题。

可自从今年重逢,他重新出现在她生活里,她的情况就渐渐不稳定了。

母亲说,这是天意,仿佛他们天生相克,在一起就是灾难。

呵,他会相信这种宿命论?可笑!

从HK过关回来的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只是缩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半刻也不肯松开。或许很累了,却不肯闭眼睛,仿佛生怕一松手,一闭眼,他就不见了。

直到进了园林,到了他的家,她才终于安心。

抱她下车时,她轻声舒了一口气:“安全了。”

言格的心,顿时狠狠磕了一下。

她闹着要回这里,是担心他的安全。

此刻,她抱着他的一只手臂,睁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清黑的眼眸缓缓回神,细眉蹙起,有些难受的样子。

言格的手停住,问:“怎么了?”

她声音很轻:“肚子饿了。”

听她说这句话,他悬着的心瞬间落了一半。

这时候已经过了饭点。

“我去厨房叫人给你做饭。”他刚要起身。

她攀住他的手,“我想吃你做的,我要松仁玉米。”

“好。”他复而坐下,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甄意望着他离开,神思迷糊,虚脱得有些累了。她终于阖上了眼睛。只是,一行清泪从眼角坠入发间。

深秋的夜里,已经没了夏夜小虫的吱吱叫,只有不知哪里的溪水潺潺。

她静悄悄地睡着,直到……

听到了秋风中,叮叮咚咚如水般清冽的乐声。

驱邪铃在夜风里吟唱着远古的歌谣。

甄意缓缓睁开眼睛。那是塔楼上的风铃。

即使是夜里,空无一人,塔楼里也亮着蜡烛和纸灯笼。

甄意脚上裹着纱布,走上木楼梯,脚像踩在刀尖上,痛得钻心,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她记得爷爷给她讲,小美人鱼为爱情变成人后,她每走一步都是踩在刀刃上。

一层,二层,她目不斜视,不做任何停留,上去了第三层。

油灯,烛火,月白色的灯笼,古老而安静的阁楼里,一室清雅淡淡的墨香。

朦胧乳白的灯光里,一壁一壁的黑色书籍安静地站立在玄色的书架中,沉默,稳重,带着庄严的肃穆感,莫名叫人心怀敬畏。

开着窗子,夜里的风吹进来,甄意猛地打了个寒颤,莫名紧张而心慌。四处看,发现每个古老书架的底座上,都拿篆刀刻了数字。

2002

2003

。……

2014

书架的竖梁上则刻着1,2,3……11,12。

一目了然。

每一竖梁代表一排横着的空间。一年,一个月里,摆着很多很多的书。横梁上每一本书所站的位置下面,刻了一串数字。

有时候,一本书下刻着1~7,有时候刻着1~3,有时候刻着21~31。

有时候,一个空间里挤满了书,有时候,一个空间里只有一本,木梁上刻着1~31。

那是天数。

她立在阁楼中央,不住地回头看,不自觉转了原地转了好几圈,目光如水一般在书架间流淌而过,有些惶恐,有些忐忑,不知该从哪里看起。

12年的漫长,汇成一室沉默而无声的黑色线装书籍。

她莫名被一种巨大的敬畏的力量攫住,那种力量太过盛大,压在她的胸腔,让她喘不过气。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2014,04的空间上。

那里摆了2本书,第一本是1~20,第二本是21~30。

那是在今年,8年后他们相遇的那个四月,那一天,21号。

她的心微微发凉,因为冷,开始细细碎碎地颤抖起来。她终究是稳住手臂,把第二本抽了出来。

纯黑色的线订笔记本,质地很好,拿在手上,温润,厚重。

翻开,是米白色的纯白纸,没有线条,没有杂质。

只有小号毛笔书写的行书,行云流水,清秀隽永:“2014年4月21日

老头子别怕,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