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加速驶过路口,将沈如磐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萧与时没有答话。

司机见他久未出声,想着刚下下飞机还未倒时差,推荐道:“转角那边有间新开的咖啡馆,您是否需要一杯咖啡提神?”

萧与时静默两秒,开口:“也好。”

车子调头,走回头路。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那道身影早就消失不见。

车最后停在咖啡馆外。萧与时下车,走几步停住,拨通费恩的电话:“沈如磐恢复得不好?”

久未联系,费恩被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没有啊。”

“但我看见她坐着轮椅。”

费恩惊讶,琢磨会儿才回答:“是不是柏林下过雪,她担心外出滑倒,才用轮椅代步?”他说完又问,“你回到柏林了?难得提早回来,学术交流顺利吗?”

话一下子扯远了。

简短结束通话,萧与时来到咖啡馆。他抬手推门,门却被服务员拉开,一个人坐着轮椅从里面移动出来。

她一手推动轮椅,另只手托着杯热牛奶,垂眼看脚下,小心翼翼的模样。

萧与时一怔。

沈如磐抬头见到他,也愣了。

两人本无矛盾,唯一的过节也早就烟消云散,沈如磐不是个小器的人,简单说声“嗨”,算是和他打招呼。

见他被堵在门口,她往旁边挪。

她操作不熟练,轮椅移动缓慢。萧与时见了,随之开口:“轮椅没有固位措施,在雪天更容易打滑。你的椎间盘假体有减震抗压的设计,稳定性高,经得起跌倒。”

他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她分神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误地按到哪里,轮椅的链条发出奇怪的哗声,突然卡住。车轱辘猛地一倾,轮椅眼看要侧翻。

萧与时倾身去扶,她却在惯性力作用下向前扑。如此一来,她的脸不可避免地撞上他的肩。

牛奶洒了一地。

她吃痛闷哼,本能地抬头,可刚一动作,头皮传来拉扯的疼痛。几乎是同一瞬,萧与时抬手按住她,吐字略重:“别动。”

——她的长发,缠住了他衣领上的领针。

第5章 有兴趣

萧与时今日佩戴的领针,造型非常特殊。

外观酷似两个星体互相绕转,切割、打磨、镂空、镶嵌等一系列工艺丝毫不含糊,决定了领针整体空间架构复杂,让人无法轻易地拉出打结的发丝。

如此,萧与时吐出那句话后便暂时没有了后续。

他一手揽着沈如磐的背,另只手按在她的脑后,而她埋首在他的胸口。从侧面看,怎么看怎么都像他和她拥抱在一起。

咖啡店离柏林大学不远,平时不乏学生光顾,萧与时又是知名度极高的教授,不论是谁见到这样的场面都免不了窃窃私语,就连服务生也拿捏不准是否上前帮忙。

萧与时的视线被沈如磐遮挡,看不见具体,只能凭感觉推测发结在她的耳朵下面、颈部侧面。

他腾出只手去解,不料探了个空,微凉的手指从她锁骨划过。她的身体蓦地一僵,但又老实地贴着他的衣襟,维持不动。

萧与时默了默,开口:“抱歉。”

沈如磐身为双人滑运动员,无论是训练还是比赛,和搭档常有肢体接触,对这方面容忍度较高。她咬了咬嘴唇,用镇定的语气回答:“没事。”

简单的对话结束,他一言不发地地抚着她的脸颊转开一点距离,观察一会,才继续在他和她之间摩挲探索。

两人的身体挨得如此近,所有的感知都变得敏锐起来。

他的鼻端是她柔润的发香,她的颈侧是他均匀洒落的气息。发香与气息交缠在一起,久而久之,两人心跳相闻。

时间的脚步好像变慢了,不论是谁,都没有在这个尴尬且暧昧的时刻说话。

终于,她听到极轻极细的“嘣”的一声,贴着她的耳朵传出,疑是金属断开的声音。

“好了。”萧与时说。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维持着平日的冷静泰然,但又稍许不同,夹杂着克制。

沈如磐从他的胸口抬头,下意识瞄了眼他的衣领。

领针被他强行折断,断截面还勾缠着她的一根断发。领子失去支撑完全敞开,属于他的气息散发出来,若有若无带着她的味道。

她心中一窘,连忙拉开彼此的距离。

萧与时的表情毫无波澜,保持着淡然的本色,只将揽在她背上的手松开,转过脸,眼风轻扫周围看八卦的学生。

学生们怵他,纷纷别开目光,该干嘛干嘛。

萧与时转回脸,视线再次对上沈如磐。仿佛什么意外都未发生,直接切入提问:“你没在医院休息?”

“我出来吃饭。”

“医院没有提供餐食?”

“有…我想换换口味。”沈如磐记得他上回的言论,忙道,“我不是出来玩的,我马上回去。”

萧与时点点头:“上车,我送你。”

平平无奇的一席话,语气淡得犹如清风拂过山岗,学生们却再度萌发了八卦的念头,悄悄抬眼看过来。

沈如磐哪里敢麻烦他,摆摆手:“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

萧与时不是话多的人,只将轮椅收好放置后备箱,拉开车门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见他有此好意,再拒绝显得磨唧,便顺势上了车。

他没有跟着坐进来,返回咖啡店。

小半会儿,他回来了,递给她一杯暖香的牛奶,上面还有两层细腻柔滑的奶泡。

她愣了愣,细声说句“谢谢”。

萧与时是个惜时的人,上车后径自打开电脑处理学校事宜。他是教授兼导师,授课风格自成一派,既看重理论,也严格要求实验操作。虽然常有学生达不到要求被挂科抑或被延迟毕业,但希望得他指导的学生总是很多——因为他懂得如何培养人才。

他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沈如磐也不多话,安静地看着窗外,避免打扰到他。

车穿过美食街,驶入林荫大道,道路两旁栽有常绿的菩提树。寒风拂过,枝桠上薄薄的绒雪扑簌直落。

菩提树下,便是著名的柏林大学。

柏林大学被列为德国的精英大学,不设围墙,没有校园的概念,各院系楼分布在不同的街区里。车从菩提大道穿过,落满积雪的古希腊廊柱式建筑以及学术先贤人物的雕像迎面而来,厚重的人文气息仿佛穿越了历史,从古延续至今。

广场上有一群肤色各异行色匆匆的学生,朝气勃勃的脸庞上流露着精英学子的书生意气。沈如磐见了,小声嗫嚅:“考上柏林大学,是不是挺难?”

刚说完,她想起萧与时就在身边,悄悄瞅他一眼,却见到他不知何时放下了工作,和她一样,目光沉静凝望着窗外。

她觉得他没听到,又或许听到了也不屑回答。没想到,他收回视线来看她,淡声吐出句:“也不难。至少没有拿世界冠军那么难。”

沈如磐意外。

虽说世界冠军已是往事,但被人恭维的感觉何其美好,尤其对方还是萧与时这种高知高冷的大教授。她有点不好意思,唇角微微一抿,笑了。

她不知道,她现在恢复健康,也养出了好气色。展颜一笑时,眼睛弯成月牙儿,五官由内而外散发出明媚和朝气,给人的感觉分外美好。萧与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方才挪开。

便是这时,萧与时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偏过脸接电话,一口德语字正腔圆流利至极,尤其是极难的小舌音,他喉咙轻轻一动就吐出教科书般清晰无误的发音,更别提复杂的语法以及词格的变化,都是她这种速成班出来的人难以企及的。

沈如磐忽然想起,和萧与时仅有的几次碰面里,他基本上都和她说中文。

莫非他觉得她的德语太烂,有心照顾她?

处在通话中的萧与时,专注聆听着电话里的陈述,间或回答几句。不知何时开始,来自左侧的视线悄然停留在他身上,是好奇的、不加遮掩的打量。

他侧目回望。几乎是同时,身边的女人迅速将视线挪到别处。

他口中顿了顿,面色如常继续通话。

车子抵达医院,萧与时终于结束了漫长的通话。

和来时一样,他从后备箱中取出轮椅。

沈如磐道声谢谢,想到什么大大方方问:“萧教授,你的领针被我弄断了,我想做些赔偿。请问原价是多少?”

萧与时即需返回学校,看一眼腕表,淡淡道:“小物件,不必了。”

*

话是如此,沈如磐越想越觉得领针特殊,绝非普通物。于是一回到病房,她打开电脑浏览器,根据领针的细节输入关键字。

搜索结果太多,她花了很长时间辨认,也没有找到萧与时同款,只好改变关键字重新搜索。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但凡有空,她都会上网搜寻。

那日费恩来查房,她坐在电脑前苦找。电脑屏幕很大,即使费恩无意窥视,也还是看到了搜索栏里的德文——Karl Hofmann Hsiao。

“沈女士,你对Hsiao有兴趣?”费恩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德国没有柏林大学,文章里写的柏林大学,原型是柏林洪堡大学(哈哈哈,出了很多很多诺贝尔奖得主啊O(∩_∩)O)

评论继续送红包哈~周末月末愉快。

第6章 物理界的C.K

沈如磐被打断,本能地关掉网页:“没有。”

“但我分明看见你在搜索他的名字。”

沈如磐知道费恩和萧与时来往密切,如果不解释,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只好简单提了下那天的意外,问:“您知道哪里可以买到同款领针?”

这个问题问对人了。费恩虽然不讲究穿搭,但对这个小配饰记忆深刻:“那是波兰设计师为Hsiao特别定制的领针,仅此一枚,独一无二。”

“波兰设计师是哪位?我可以去拜访他。”

“她现在专注高端品牌设计,不再接受私人订制。”

“…”

费恩见沈如磐一脸无语,笑着提醒:“你可以拿着领针的图片去其它品牌店定制。虽然做工不如原件精致,但也是个心意。”

沈如磐明白了,想想又问:“领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比方说刻字、材质什么的。”

“领针背面有行字:PB3877。”

费恩说完解释:“这其实是一对恒星的编号。几年前,天体物理学家观测到一对互相绕行的恒星,以超高速度挣脱银河系的引力束缚向外逃逸。它们的运行轨迹十分特殊,故被赋予正式编号,成为了探测宇宙暗物质的绝佳对象。”

沈如磐茫然地重复:“暗物质?”

“你可以把暗物质理解为不能直接观测到的物质。没有暗物质,宇宙就是一盘散沙。正是在它们的作用下,宇宙从星体到星流,从星流到星系团,一步步演化成浩瀚无边的尺度。”

沈如磐顿感意外:“费恩医生,您对天体物理如此了解,是受萧与时的影响吗?”

费恩听了,褐色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丝笑意:“不。那是因为我的儿子科尔,也是天体物理学家。”

科尔和萧与时都是柏林大学天体物理研究所的知名教授。两人在暗物质领域的研究起点,就是从观测到PB3877逃离银河系开始的。

费恩提起唯一的儿子,语气按捺不住自豪:“我的科尔也很聪明,年纪轻轻便获得了柏林大学终身教职职位。科尔的名字首字母是C(Cohl),萧的是K(Karl),两人一度被合称为物理界的C.K。”

CK,一个著名的时装品牌,风格大胆性感。沈如磐脑补下画面,反差太大,扑哧一声乐了。

话匣子打开,费恩滔滔不绝说起往事:“C.K虽然年轻,却是暗物质研究领域最受瞩目的青年物理学家。他们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发表了50多篇论文,引用量惊人,还曾在全球数百位知名教授和研究员共同参与的学术会议中,按照资历深浅做第二个开场发言。”

讲到这里,费恩的脸上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声音随之低沉下来:“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总是很忙,比医生还忙,忙着做研究,忙着写报告,忙着飞来飞去参加交流会议,几乎没有个人生活。”

这种“忙”,沈如磐比谁都懂。她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不是比赛就是准备比赛,几乎没有一点点物质享受,也没有一点时间去过一个年轻女孩该过的生活。

卓绝的背后,都是孤独堆积的坚持。

她安慰道:“也许您的儿子有个人生活,只是没有透露呢?年轻人,谁心里不藏着几个秘密。”

“秘密?不可能,科尔的感情经历是一张白纸…比Hsiao还要白纸。”

“萧与时有女朋友?”

“当然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费恩顿住,上下打量沈如磐,反问,“你介意Hsiao有感情对象?”

“不是,我只是随口一说。”

“不是就好。Hsiao对所有的女人都不冷不热,除了他的母亲。”

沈如磐猝不及防噎住。见话题越扯越远,她赶紧拉回来,“费恩医生,请您再给我讲讲领针,还有没有其它要注意的细节?”

“我想想啊——”

*

费恩走后,沈如磐根据他的叙述以及自己的记忆,画了张领针的复原图。

领针的主要材质是铂,那是恒星在生命的终点坍缩爆炸时的产物;领针上镶嵌的两颗黑玛瑙,朗润的色泽既是致敬PB3877,亦是指向神秘的银河系外;至于那繁琐复杂的切割工艺,是为了贴合萧与时一丝不苟的学术气质。

可以说,领针不单单是配饰,更是一枚艺术品、纪念品。

沈如磐凝神想到什么,重新点开电脑浏览器,把关键字从只差一点就输入完成的“萧与时领针”改成“萧与时暗物质”。

相关链接很多,第一条便是他的百科简介,图文并茂附了张他出席普朗克奖章授奖仪式的照片。

网络图片的版面缩小了许多,但一眼看去,他的气质卓然出众,从同辈科学家中脱颖而出。

可这样一句评价远远不足以形容他的美好。他头脑聪明,五官又生得出挑,眉眼深邃,鼻梁笔直,两唇不厚不薄,微微闭合时唇角自然上扬,比女人还要漂亮。只是他惜字如金,让人捉摸不透,所以相处不易。

沈如磐缓缓拖动鼠标。简介最末,贴了几张别的照片。

那是更年轻的萧与时。

被镜头定格的他,随着时间倒序,从成就斐然的理论天体物理学家倒退回学生时代。他或是跟随导师沉浸在实验室,或是和同伴出席欧洲各大学术会议,不论举止如何,他的气质始终清隽淡然,出尘脱俗。

她莫名对年轻的他感到熟悉,但又觉得只是错觉,毕竟在过去的时间地点,她根本不可能与他相遇。

沈如磐关掉页面。

那轮廓分明的侧脸,连同赞誉的文字,通通消失不见。

*

沈如磐稍后联系了一家低调但顶尖的奢侈品牌。该品牌对服装细节乃至配饰有着独树一帜的追求,十分契合萧与时的格调。

领针制作时间较长,她也不着急,全心全意投入到复健治疗。

忘记从何时开始,医院营养监控科的餐食做出改善,为亚裔群体开了个新窗口。她不再外出就餐,也就再未见过萧与时。

时间一月一月飞逝,她的运动状态得到全面的恢复。腰椎状态正常,骨骼肌肉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上肢纤细,腰围紧窄,下半身腿臀线条紧致有力;尤其是后背正中的脊梁骨,与两侧肌肤形成一条深深的沟壑,构成核心力量支柱,既能让她在重回赛场时承担丰富的艺术表现力,又可以轻松完成各种高难度动作。

——这才是一个顶尖运动员应当具备的基本体态。

费恩医生对她的状态相当满意,告诉她只需观察最后一个月,她便能如期出院。

此时已经是次年1月末,冬末春初。

沈如磐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赶巧品牌方打来电话,说领针制作完毕可以自提。她和费恩打声招呼,只身前往柏林北郊的潘科区,也就是品牌门店所在地。

她离开时,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

几小时后,雪势未止反而越来越大,柏林市政也下达了极端天气的紧急通知。

费恩接到通知后第一时间给沈如磐发了条消息,提醒她速归,她也很快回复说“好”,然而直到夜幕降临,大雪覆盖全城,她依旧没有回来。

费恩有点奇怪,拨打沈如磐的电话,发现居然打不通。

沈如磐不是个不讲信用的人,说回来又未回来,难道出事?

费恩越想越担心,踱步来来回回地走,不时拨一拨沈如磐的号码。

也不知等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遽然震动。他赶紧接听,不由分说催促:“沈女士,你在哪?赶紧回来!”

电话那边安静了两三秒,萧与时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