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色陡冷,不愿意将解情与紫荆搁在一起想。

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路过颐明医馆时,他倚着车壁闭上了眼,努力压下了想透过窗牖看看医馆里头的冲动。

解情送一名女患者出医馆时,抬眸正巧就看到路过的脩王府的马车,马车里头坐的正是阖着眼,脸色冰冷的秦蒙湛。

她心下一咯噔,竟是没有发现他去了凊王府。

她抿着嘴,回到里头从桌子旁坐下,尽全力压下自己那不由有些六神无主的情绪。正是她在胡思乱想间,没有发觉脩王府的马车调转了方向从医馆门口路过,又朝凊王府回去了。

当下宗绫仍旧坐在屋子里吃着这些美味的苦菜,速度已由刚才大口到几乎狼吞虎咽,变成如今的不紧不慢。就算已经饱了,她仍旧想尽力将这些菜都给吃了去。如今天气炎热,菜是不好留的。何况能留,下次再吃也是隔夜菜了。

再说这玩意是凉性的,谁知道下次秦洬还让不让她吃。

秦洬见宗绫似乎想把一桌子的菜都解决了,便握住她拿筷子的手,道:“喜欢吃,过几天再让解情给你做点。”

宗绫抬眸问他:“过几天是什么时候?”

秦洬抿起嘴,又怎会不知这丫头的想法,他道:“府医给你把脉,觉得可以再吃的时候。”

“我不指望下次了,我还是现在吃个够吧!”宗绫欲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不得,便干脆过去坐到他腿上,故意蹭了蹭他,撒娇道,“让我全吃了吧?”

秦洬哪里经得住她这诱惑,鼻息间溢出的呼吸陡然变得灼热,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声音低哑的喝道:“别闹!”

宗绫还蹭:“我就要吃。”

突然施用轻功从正屋前着陆的秦蒙湛,踏过门槛就见到吃个饭还要耍耍流氓的夫妻俩,而且还是宗绫给秦洬耍流氓。

他马上别过头。

宗绫见到突然回来的秦蒙湛,暗觉尴尬的赶紧从秦洬的腿上下来,那被秦洬握住的手,仍旧抽不开。

秦蒙湛过去从对面坐下,就招呼都不打一声,拿起秦洬用的筷子就伸向眼前这八个菜色的苦菜,却是在上空突然顿下。薄唇抿着,仿若下不定决心是否要吃似的。

宗绫疑惑的看着眼前突然不知抽什么疯的秦蒙湛,问道:“想吃?”

秦蒙湛:“嗯!”

宗绫挑眉:“刚才我问你有没有兴趣,你还很冷漠的说无兴趣。”

秦蒙湛没应她。

宗绫见他还没有落筷子,心下更疑惑了,便侧头看向神色淡淡的秦洬,实在不解这玩的哪一出。

后来秦蒙湛还是落了筷子,当一根凉拌苦菜入嘴时,他的身子陡的僵住。他极努力的,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心头汹涌的浪潮,一口一口,动作僵硬的,将这苦菜的八种花色都尝了遍,炒的、凉拌的、熬成粥的、熬成汤的…

后来他搁下筷子握起了骨节泛白的拳头,又舒展开,面如寒霜的离去。

宗绫不由打了个激灵,问秦洬:“他是怎么了?受不了苦菜的味?可受不了他干嘛要特地跑回来吃?”

“别管他。”秦洬强制牵起还想继续吃的宗绫出去消食。

秦蒙湛负手低着头走出悠水榭,走出凊王府,所过之处无不吹起一股森冷的凉风。就连与他相遇的王府侍卫,皆都会因为这诡异的气场,而齐齐的看向他。

秦蒙湛上了马车,就抬起了一双透着腥红的眸子。

他从来都不认为解情有是紫荆的可能,所以他去凊王府只是想确定那八种菜色仅仅只是表面相同,他想否认解情与紫荆有关系的任何可能。

可事实的结果…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那个受尽磨难的女人,怎会与他所认为的一直在逍遥快活的紫荆有半点关系?

他的拳头不由又握起,青筋暴起。

当马车路过医馆时,他陡的沉声道:“停下。”

解情听到有马车从医馆门前停下的声音,她拿着医书起身迎去了门前,却看到再次由南往北的脩王府马车。

她努力冷静的透过窗牖看向马车里头那人一动不动的侧脸,见他像尊石像一样,收回了目光转身走回了医馆。

秦蒙湛终于眸色阴沉的看向那个素来不将自己当一回事的女人转过身。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了,他的视线仍旧没有收回。

明明不像的…

马车在这里停了许久,久到入夜时,解情早早就将医馆的门关了起来,他却仍旧坐在马车里,待在这里。

解情关了门,事实上仍旧一直坐在医馆里,她一直绷紧的身子等着他离开。她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有这样异常的举动,她就是觉得不安。

后来听到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终于垮下肩头,松了口气。

还好,她够了解他,他如她所料,从来都不愿意相信曾经的紫荆,会受尽磨难成为她如今的这副模样。

他只愿相信,紫荆过的很好。

她再从医馆中坐了会,才慢吞吞的起身回到后院自己的房间。准备了一桶水,她脱下所有的衣服,下意识不去看自己那身狰狞可怕的伤疤,跨入浴桶。

那场大火不仅烧了她的脸,也烧了她的身体,熏坏了她的咽喉。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

她不记得自己如何获救的,不记得自己躺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醒过来就是这副模样,满身伤疤,骨瘦如柴,连话都不能说。

她叹了口气,随便洗了洗,就起身穿好衣服上了床闭上眼。

她从来都是不容易入睡的,躺下后总得清醒个一个时辰,才能进入昏昏沉沉的状态,渐渐入梦。

今夜她不知为何会想到曾经的事情,梦里亦是曾经的事情,她陡的睁开了通红的眼睛,呆呆的看着帐顶,再没勇气闭眼入那可怕的梦。

次日一早,前头医馆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她马上起床匆匆去到前头,就看到一群陌生的,凶神恶煞的男人在砸医馆。对于这些个中好手,许悠持双手难敌四拳,总有漏网之鱼继续砸医馆。

碧红急的眼睛都红了:“姑娘,这怎么办?”

解情知道,这些人看似是地痞流氓,实则都是练家子的,明显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特地派过来的。

后来许悠持终于将人都给打伤跑了,但医馆也被砸的七七八八,狼藉凌乱。

碧红过去在医馆中心转了一圈,从倒下的药柜前哭了起来:“毁了,都毁了。”他们医馆现在不缺钱,自然名贵药材,名贵物什不少。

可真是把人心疼死了。

许悠持也沉下了脸,只恨自己终究武艺不精,遇到这种情况,无法善全应对。他抿着唇看向了神色还算冷静,只是打量着医馆四周的解情。

解情将惨状收入眼底后,便垂下了眼帘。

许悠持想了下,朝着那些人追了去。让他意外的是,这些人竟是直接出了城,未免医馆里再有危险,他只得赶紧又回去了。

詹事韩大人府中,韩若珺小脸沉沉的模样,正荡着秋千,她二哥的武从亲信韩跃从院外施用轻功落了进来。

韩若珺见到他,随意的问道:“如何呢?可是砸的什么都不剩?”

韩跃多看了韩若珺一眼后,拱手应道:“已照姑娘所说的去做,并让人没法追查到韩府,姑娘可以放心。”

韩若珺闻言就满意的笑了:“阿跃办事就是让人放心。”

昨日她因为那个丑女人被凊王府的那二位祖宗羞辱,又被秦蒙湛表哥那番绝情的伤心后,她就派韩跃查了那丑女人,才知她不仅丑,还只是一个医馆的女大夫。不过就只是有幸与凊王妃关系不错,才有缘得了阿晨的欢心罢了。

这女人既然让她不爽,她自然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就继续派韩跃负责毁了那女人的医馆,让其一无所有。

韩跃看着韩若珺本是透着委屈,如今笑的极甜的小脸,待韩若珺又向她看了过来,他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帘。

韩若珺道:“这事你可得给我隐瞒着,别让我爹与我两个哥哥知道。”

韩跃:“是。”

韩跃是个让她放心的人,韩若珺脚下一使力,真正欢快的荡起了秋千。想到那个叫解情的丑女人如今一无所有,说不得在那里痛哭,她就觉得特别畅快。

本是又看向韩若珺的韩跃感觉到有人来了,便马上施用轻功消失于此。

来者是韩若珺的父亲詹事韩大人。

见到略有些发福,一身锦袍的父亲,韩若珺马上便下来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甜甜的喊了声:“爹…”

韩若珺是韩大人最宝贝的小女儿,每次被这丫头软绵甜腻的一喊,他就心软的一塌糊涂。他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问道:“若珺之前不还在不开心,怎的突然又像个没事人了?”

韩若珺挽着父亲坐下,捶着他的肩部,道:“若珺可不会是个小气的人。”

是不是个小气的人,韩大人自然是心里有数的。昨天这丫头一早就跟着一干小姐妹趁着天气好出去踏青,结果早早就受了大委屈回来,哭哭啼啼的说自己因为一个莫名讨阿晨欢心的丑女人,被二皇子与凊王爷夫妇欺负。话里话外都可以听出来她最记恨的就是那个丑女人。

韩大人听着也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便派人去查了女儿嘴里的那个丑女人。除了查到那女人的身份背景,详查时,无意还查到对方的医馆被砸了。

他不由怀疑起这被宠的刁钻任性的女儿,便就过来了。他默了一瞬,问道:“那解大夫的医馆被砸了,可与你有关?”

韩若珺下意识想否认,后意识到什么,故意问道:“什么解大夫?什么医馆?”还好她反应快,心下想到父亲该是也去查了那个女人。

韩大人见女儿神色纯真无辜,大眼睛清澈如水,心觉大概是他想多了。他这女儿虽刁蛮,却不会是个坏心眼的。

除了韩大人,远在深宫的韩淑妃也得知医馆被砸之事。

听到这个消息,韩淑妃面上是不动声色的,只拿着勺子亲自不紧不慢的翻搅着桌上的苦菜粥,这苦菜是昨晚凊王府派人往宫里送来的。在这个时节,耀都上至圣上,下至所有平民百姓,都有吃苦菜的习俗。有心的,亲自摘了后,便会往关系亲密的人家里送。应天时饮食,自然对身体是好的,对富贵人来说,亦是清补。

韩淑妃沉默一会儿,缓缓道:“派人将若珺喊来陪本宫说说话吧!”

“喏。”裘嬷嬷应下离去。

昨日韩若珺受了委屈,可不只是与自己家里人说了,还来了宫中找韩淑妃这个姑母哭诉。韩淑妃得知医馆被砸之事,自然也能想到韩若珺,且她不会与韩大人一般轻易便否认了这丫头的嫌疑。

她只是有些不理解,若真只是个面目全非的女子,何来让那丫头那般容不下?

看着眼前被自己搅翻的苦菜粥,她不由想起那个最会做苦菜的紫荆。她这个侄女对那解情的厌恶,似乎不亚于当年对紫荆。

想起那紫荆,她微微叹了口气,真是冤孽,人死了都能攥紧她儿子的心。

韩若珺是个很黏姑母的人,得到韩淑妃要与她说说话的消息,她便很快来了韩淑妃这儿,欢快的喊了声:“姑母。”

本是在榻上侧身假寐的韩淑妃缓缓的睁开了眼,见到只一晚不见,就又变得活泼愉快的侄女,问道:“若珺是遇到的开心的事儿?”

韩若珺眨眼道:“姑母找我,不就是开心的事儿?”

韩淑妃牵过韩若珺的小手捏了捏,轻叹道:“姑母可不是好忽悠的,那医馆就是若珺派人砸的吧?”

“我…”韩若珺未想韩淑妃会突然与她说这事,她一时有些无措。承认的话,怕姑母自此讨厌上自己。不承认的话,又怕瞒不过聪明的姑母。

韩淑妃倒也没想一定问出个所以然,只亲和道:“若珺以后做事可得小心些,千万别得罪了凊王府的凊王爷,嗯?”

韩若珺不会把事情想的太复杂,只当韩淑妃这么说都是因为他们谁都得罪不起那脾性古怪,却又权势滔天的凊王爷。

她红着脸乖巧的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自己的作为。她庆幸姑母对自己足够宠爱。

只是想到那明明是她的亲表哥,却不会和她周身其他人一样宠着她,甚至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的秦蒙湛,她就不甘极了。

她明明是那么讨人喜欢的。

颐明医馆中,解情他们尽力把能收起来的都往后院移着。宗绫与秦洬先后踏入医馆,就见到本是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医馆,如今是狼藉一片。

宗绫赶紧过去拉住解情的手,拧眉问道:“这是谁弄的?”

解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一早就被人砸了,那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砸完便跑了。”

宗绫再看了看他们本是好好的如今却面目全非的医馆,她心里一股怒气蹭蹭的起来。虽说他们不缺钱,可医馆是他们的心血,倾注了她们许多的感情。

如今被这么砸了,就像是亲人被人打了,自然不乐意的。

爱屋及乌,秦洬看了看宗绫沉下来的小脸,他吩咐身后的惊奕:“让人过来整理医馆,并务必查出是谁在搞鬼。”

“是!”惊奕应下离去。

宗绫看着解情眼底的青色,关心道:“姐姐昨晚没睡好吗?快去歇歇,医馆的事情交给我们吧!”

解情昨晚几乎通宿没睡,确实累了,但若现在去睡,也睡不着,她道:“我去坐坐便好。”

宗绫没勉强,扶着解情就去到里侧难得完好的屏风之后,吃饭的那块地方,从桌旁坐下。

秦洬负手站在医馆门口看着街上的行人,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后来脩王府的马车渐渐驶了过来,从医馆门口停下。马车里头的秦蒙湛透过窗牖看到已经砸的几乎无完好物什的医馆,他抿起了嘴。

秦洬侧眸见到秦蒙湛,未做表示,又看向了别处。

秦蒙湛在马车里坐了许久后,终于踏了下来,走过来从秦洬面前站定,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洬稍稍打量了秦蒙湛这明显一晚没睡好的模样,没有理他,转身就去到了宗绫那里,坐在宗绫身旁。

宗绫正在猜测到底是谁与他们医馆过不去,秀眉紧拧着,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相比来说,解情仍旧很平静,垂眸间,其他人很难看到她眼底的神色。后来似是意识到什么,她抬眸,透过半透明的屏风看到站在门口的身影。

这个身影,是她此生最熟悉的,也是最恨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压抑在她内心最深处的恨意,难得透过她那双素来清冷的眼睛迸射出来。

本只是意味不明的看着医馆里狼藉的秦蒙湛敏感的捕捉到什么,他立刻侧头朝解情的方向看去。虽有屏风阻隔,他却清楚的感觉到解情在收回视线前,眼里是噬骨的恨意。

他微眯起眼。

不仅他发现了,坐在解情对面的秦洬更是精准的捕捉到她眼里刚才的目光。他神色无异的收回视线。

这时解情突然对宗绫道:“罢了,我还是去睡会吧!”

“我送你。”宗绫站起身过去拉住解情的手,踏着医馆的狼藉,朝后院走去。

她们从一直看着解情的秦蒙湛面前路过时,宗绫侧眸看了他一眼,见到他那晦暗不明的目光,她不由打了个激灵,感觉怪渗人的。

宗绫送解情去到房间,就问道:“你刚才可有注意到二皇子看你的目光?”

解情垂眸摇了摇头。

宗绫微微思索了下,正想再说什么,见解情已经躺在了床上,就知其确实是累了,她识趣道:“那你先睡着,我出去了?”

解情:“好。”

宗绫起身出去后,就轻轻的将门关上,面带疑惑的离去了。

床上的解情仍旧只是看着帐顶。

她回耀都,不过只是想找机会多看看她的儿子罢了。她未想到的是,阿晨要么不出门,要么就是被他带着。似乎想要接触到阿晨,就必须得接触到他。

她知道他故意总带着阿晨的目的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这鬼模样,是可以躲过麻烦的。可最终,仍旧是麻烦了。

第111章

宗绫从后院走出来时, 秦蒙湛已经坐到了屏风后,刚才解情坐的地方, 秦洬的对面。他面无表情的侧头看着窗外, 脸色隐隐仍旧有些沉沉的。

宗绫想到刚才秦蒙湛看解情的眼神, 压下心头的疑惑,她暂时不打算当其面说什么, 只过去从秦洬旁边坐下, 问道:“查这么一件事, 大概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