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冯宛窘得连耳朵尖上儿都红了,整个人更是目光游移,十指紧紧绞着衣角,不但没有了以前的伶牙俐齿,甚至身子还有着轻微的颤抖。卫子扬大乐。

他哈哈一笑,凑嘴在冯宛的脸上重重叭唧一口,抱起她,把她放回塌上,长袖一甩,大步朝外走去。

看到卫子扬走出,几个匆匆而来的幕僚连忙迎上,几人与他会合,转眼便出了冯宛的院落门。

一直到卫子扬出了苑门,冯宛还可以听到他那得意的大笑声。

噫,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这小子刚才是故意捉弄自己?冯宛涨红着脸,又羞又恼地想道:可是,明明不像啊。

她挥了挥手,叫来一个卫子扬身边的仆人,问道:“将军这是去哪里?”

那仆人恭敬地回道:“将军与太子约。刚才是赴约去了。”

原来是早就约好了。

想到这里,冯宛问道:“他便这么去么?”陛下的旨令中,是让他闭门思过的。这么大摇大摆地行事,还是不好。

那仆人一愣,见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冯宛又说道:“将军可有换回便装?”

那仆人笑道:“夫人放心,将军谨密着呢。”

冯宛恩了一声,挥退那仆人。

卫子扬这一去,直到夜了也没有见他回来。冯宛知道他是个行事果断之人,既然已经决定倒向太子,必有一番作为,也不多想,早早便上塌睡了。

转眼二天过去了。

正如卫子扬所说的,现在北鲜卑慕容成被杀一事,已交由陛下处事了。而陛下处理的结果,就是证明慕容成并不是卫子扬所杀,并且还推出了一个替罪羊。

在充足到了极点的证据面前,北鲜卑使者自是无话可说。话说回来,他们身为使者,在别人的国度里嘲讽一个立有赫赫战功的左将军,这要是在别的国度,当场被那个将军格杀了也是应该。现在,陈朝皇帝给了他们一个台阶,北鲜卑使者又不愿意交恶于卫子扬,只能顺着台阶下了。

事情有个了结后,北鲜卑的正使几次携清映公主前来求见卫子扬,却均被他一句“闭门思过”给拒了。无奈何之下,北鲜卑正使只好半路堵住卫子扬。

卫子扬停下马车,望着站在面前,笑得斯文儒雅的那清俊使臣,又看向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的清映公主及另一个正使,点了点头,道:“尊驾既执意如此,那就上车一谈吧。”

“好。”

清俊使臣点了点头,提步跨上了马车。

坐在卫子扬的对面,清俊使臣挺直腰背,徐徐说道:“此次我等奉皇后之令,前来与将军修好,实是诚挚无比。不意因慕容成之事,险与将军失之交臂。幸好,现在事情已经明晓,不至误了我北鲜卑与将军的情谊。”

说到这里,他倾身向前,认真地说道:“本来,还有很多话想与将军说的。可贵国的陛下,已经在驱赶我等了,再加上将军似乎事务繁忙,我们只能长话短说。”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此次前来,一,是想把清映公主嫁给将军。考虑到将军的顾虑,此次清映公主出嫁,不会是两国之间的联姻,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美丽女子,嫁给你卫子扬为妻而已。二,还想对将军说上一句话,本是龙子凤胎,何必屈于一个小小的陈国,当一个小小的将军?难道卫将军不觉得,有了你亲姐姐的助力,再加上那些心念你故国的旧臣相佐,驰骋天下,收复故土,不比现在更风光更荣耀么?”

本来这谈判之事,是你来我往,慢慢磨叽试探之事。可现下陈国皇帝咄咄逼人,北鲜卑众使没有法子,只能这般把来意和盘拖出,直接点明了。

两人都知道,第一条里,所谓的清映公主不以公主之身,而以普通妇人的身份嫁卫子扬为妻,仍然是北鲜卑笼络他,或者双方结成同盟的一种手段。

见到这些人终于不再与自己周旋,卫子扬哈哈一笑,道:“早该如此。”

在那清俊使臣微变的脸色中,他也倾身向前,认真地回道:“我亲姐姐便是你们皇后,用不着亲上加亲。”这是在推拒清映公主联姻之事。

接着,卫子扬颇为语重声长地又说道:“亲姐姐疼我,这我是知道的。然而子扬现在还是陈国之臣。还请阁下回国后,向我那姐姐表达我的歉意。”

“还是陈国之臣?将军便如此甘居人下?”

面对清俊使臣的嘲讽,卫子扬冷冷一笑,回道:“难不成贵使不曾听过一句话:人各有志?”

四目相对。

良久,那清俊使臣长叹一声,右手在左胸前一按,朝着卫子扬行了一礼后说道:“将军若是改了主意,随时可派人前往北鲜卑。”

说罢,他转身便想跳下马车。刚刚掀开车帘,他一眼看到了站在卫府台阶上,袅袅迎上来的冯宛,盯着冯宛,清俊使臣突然说道:“这个妇人风姿卓绝,我心动久矣。若不是将军中意她,我此番必把她掳了去。”

他说得毫不作伪。因此声音一落,卫子扬便腾地转头,凤眼微眯,杀气沉沉地盯着他。

那清俊使臣见卫子扬如此态度,放声一笑,纵身跳下马车,大步朝前走去。他与冯宛擦肩而过时,脚步微顿,一手突然伸出,握住了冯宛的手臂,把她拖到面前。

就在他凑到冯宛耳边,张嘴嘀咕时。冯宛的眼角瞟到,一个寒光闪闪的东西,夹着烈烈风声呼啸而来。

那东西来得太快,冯宛刚刚看到,那东西已到了眼前。她只来得及张开嘴,便见身边那清俊使臣一个倒翻,险而又险地避了开来。然后是“叮”的一声,却是一柄佩剑插在门框上,兀自摇晃不已。

卫子扬扔出佩剑后,纵身跃下马车朝着冯宛两人冲了过来。他来势汹汹,那清俊使臣却放开了冯宛,大笑着翻身上马,冲入了人群中。

直到卫子扬牵住了冯宛的手,远远的,那清俊使臣的笑声还在不断传来。

没有人注意到,巷道的角落处,另一个正使朝那清俊使臣感激地看了一眼后,低头盯着清映公主,认真地说道:“你可看到了?清映,你还不死心么?”

话音一落,清映公主泪水滚滚而下,她腾地转身朝着反方向奔去。

第159章 就是不孝

卫子杨冷冷地瞪了一眼那远去的使臣,牵着冯宛的手走上马车。

一坐在马车上,他便把冯宛若搂在怀中。

而冯宛,也老实地依偎着他。甚至在他低头凑近时,也不避不让,不曾脸红羞臊。

卫子扬一怔,拿眼看向她,好奇地问道:“ 阿宛今日怎地如此安静?”

冯宛抬眸,对上他斜飞勾魂的凤眼,她盈盈一笑,温柔说道:……我开心啊,当然会安静了。”

这么直白,都不似是她说的话了。

卫子扬诧异地斜睨于她。

在他的目光中,冯宛却是低下了头。

她刚刚低头,他便伸手把她的下巴一抬,盯着她的双眼问道:“ 到底怎么啦?”

在他严肃地盯视中,冯宛摇了摇头,偎入他的怀中,说道:“ 没事。”贴紧他,她又说了一声,“ 没事。”

事是当然有事的,他以前不管如何看重她,都还能解释为重情义。便是那一次他凯旋归来时当众一抱,也可以说是为了拒绝众胡的联姻而使出的手段。

只有刚刚,刚刚他的失控,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种丝毫不冷静理智的行为,明明白白地向所有人表达了他对她的在乎,刻骨铭心的在乎!

冯宛想,不管是五殿下也罢,四殿下也罢,陛下也罢,这一会应该是完全明白了,她冯宛,便是卫子扬真正的软肋。

毕竟一个男人到了别人碰一碰他的女人,都勃然大怒的地步,这种感情,那是何等明晃晃的硬伤?

她想,从这一刻起,她需要提高警惕了。身后的这个男人,会逐步走向他自己的高度,自己能做的,只能是保护自身,尽量不要成为他的连累。

危险既然如影随形那么她的执着便没有意义了。如果他要她,她不会再拒绝……

这种不安,冯宛不想告诉卫子扬。他在她的身边已派了足够多的护卫,她现在说什么,只能让他乱心或许还会让他自责。

她明明为他感动着,为什么要让他自责呢?

窝在卫子扬的怀里冯宛像今天真的小女孩一样,含笑垂眸,掩住自己那重重心思。

马车驶动了。

接下来的几天,各位胡使纷纷离开陈国。而随着卫子扬的闭门思想过,卫府似乎也变得安静了。

不过,这些都是表面上。至少冯宛便知道,卫子扬更忙了。

这几天,陛下频频召太子入宫,已借机刮斥过太子两回,收走了一部份权利。而朝中因陛下的态度有变,四殿下三殿下等人又开始活跃起来。太子,已被陛下逼向不得不发的地步。这一场变故,比冯宛的梦中提前了足足二年!

卫子扬做为太子最为倚重的,手握重兵的大将,在太子地命令下,暗地里进行了很多布置。与别的纯臣不同,卫子扬还有他自己的打算,因此,他的那些布置比别人看到的,还要复杂。

一切已是一触即发。

在这种情况下冯宛做为卫子扬绝对信任的人,也开始经手一些他不想别人看到的机密。

历朝历代,接触这些机密的女人,通常是两个下场一是在男人成功的前一日,暴病而死,二是如吕后一样。

冯宛不想考虑这些。此时此刻,她只想尽自己的能力,多帮助一下卫子扬。

因为忙碌,冯宛都减少了外出时间。直到半个月过去了,一人找上了门。

听到传唤的冯宛,细细整理了一个裳服,碎步走了出来。

一来到自个的院落,她便感觉到,里面很安静,平素经常能听到的说话时,这时都听不到了。

缓步跨入院落。

一入院落,她便看到了那个端坐在院落里的人。这人的身后,站着她那个二弟三妹,他本人正捧着酒,慢慢品着,那动作中,有一种强装出来的优雅。

低着头,冯宛都可以看到他苍白的鼻角,以及松驰的眼袋和皱纹。几年不见,他倒是老了十岁不止。

冯宛缓步走近,朝着男人福了福,轻唤道:“ 父亲。”

这男人,正是她的生身父亲。

几乎是冯宛的声音一落地,她父亲便把手中的酒杯朝着几上重重一放。“ 叭”的脆响中,他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瞪着冯宛,冷声道:“ 别叫我父亲,我没有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好好的正妻不当,倒是跑到这里当今没名没份的婢侍了,也不知你那母亲怎么生出这样的女儿!”

这便是她的父亲,总是以一种敌意的目光看着她。很多时候冯宛都怀疑,自己在他的眼中,并不是他的女儿,而且他那个不得不仰望的前妻的女儿,是那个后悔数载,鄙夷他半生的岳父的外孙女。

面对父亲扑头盖脑的唾骂,冯宛抬起头来。她直视着他,不动不怒,只是等他骂声止息后,才静静地说道:”父亲不知么?赵家郎君是相中了人家昔日公主,阿宛搬出来,只是不想把这条命平白折了进去。”

她话音一落,冯父怒火更大了,他伸手在几上重重一拍,叫道:“ 不知廉耻,不知廉耻!那公主能看上你相公,那是何等的福气?你自好好的服侍他两人,使可以帮到芸儿,也帮到家里人,果然是与你那母亲一样……不知天高地厚,愚蠢得不可救药!”

冯父骂得起劲时,那唾沫都喷到了冯宛的脸上。站在他身后的一子一女,得意地看着冯宛,脸上笑得好不起劲。每次都是这样,一骂自己便扯上母亲,一骂母亲也总是扯上自己!

冯宛静静地看着这个父亲,慢慢的,她退后半步。

等到他喷出的唾沫再也不能溅过来后,冯宛站定。她刚刚站定,冯父又朝几上重重一拍,骂道:“ 畜生!谁让你退后的?给我上前跪下!”

一边说,他一边四下张望着。这时,冯宛那二弟连忙塞过来一根荆条。

冯父荆条在手,当下挥了挥,甩得风声呼呼。

怎么,到了这里还想教训自己?

这个父亲,除了生过自己后,还对自己有过什么恩德?

在冯宛曾经受过的儒家教育中,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便是父亲再毒再狠,做子女的也应该忍着受着,以孝感化着。

前一世,她以此为标准,纵使对父亲有怨恨,每次见到他仍是毕恭毕敬,出了嫁后,也像今日这般受过他的羞辱和责打。

可这一世,也许是死过一回,她心性已变。无形中已有点法家的冷酷。

因此,冯宛没有上前。

她不但没有上前,反而突然一笑,她静静地看着暴喝中的冯父,等到他停止叫骂后,慢腾腾地说道:“ 怪不得父亲发怒了。那赵家郎君,心性却是似足了父亲。阿宛对他有用时,他或许笑容相对,阿宛一旦对他无用,那是弃若鄙履!”

她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继续说道:”这世上,也只有父亲这样的人才认为。我堂堂正妻,便应该在丈夫微末时,劳心劳力,耗尽芳华嫁妆帮他起步。等他有了成 就后,更应该为了给他让路,让他好讨到高贵的新妻,而自动让贤,甘心成为一个妾室婢仆。在父亲心中,这样的女人才是贤德有用的吧?可惜,阿宛做不来!真是 怪不得父亲发怒了!”

就在冯宛第一句话慢条斯理说出时,冯父便给噎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那个总是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大女儿,竟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不敬尊长了!

他的气还没有顺过来,这边冯宛已是滔滔不绝,连讽带骂,不吐半个脏字,却极尽嘲弄,无礼之极!

青紫着脸,冯父那口气越噎越深,竟有点顺不过来。看到他张着嘴像死鱼一样,他那一子一女大吃一惊,连忙上前,一个在背后,一个在胸前给他揉槎起来。

抚按着冯父,冯氏三妹怒视着冯宛,尖着嗓子叫道:“ 冯宛,你好大的胆子,连对着父亲也敢这样说话,你,你竟敢不敬不孝?”

冯氏二弟也叫道:“ 阿宛,你疯了吗?这可不是原来的你!”原来的她,可以说是几兄妹间脾气最好,便是受了最大的委屈和羞辱,永远也不会出半句恶语的人。

对着弟妹的叫骂,对着渐渐缓过气来的冯父,冯宛冷冷一笑。

她笔直地站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说道:“ 孝?早在我的母亲被那个所谓的丈夫逼死时,我就不喜欢这个字眼了。敬?这样不仁不义,在饿死边缘被岳父救回家,还以女儿家世相托,却在得了家产后,逼死岳父妻子的男人,也值得他人尊敬么?”

冯父州州一口气顺过来,陡然听到这一席话,又噎了过去。

看着张大嘴一抽一抽地吸着气的父亲,冯宛冷冷一笑,缓缓说道:“ 至于我敢不敢的问题,就劳不着三位操心了。这个院落是我的,这些婢仆护卫,也是我的人!今天我说的话,不想让它传出去,它便永远也传不出去!”

声音冷冷,杀气沉沉。

众护卫跟她也有一阵了,一听她这话,马上嗖嗖嗖抽出佩剑,同时迅速移步,三上两下,便堵在了各个要道口。

看着这些冰冷的面孔,望着那些寒森森的佩剑,三人一惊,第一反应便是:他们要杀人灭口!

这个念头一生,三人脸色同时一变。那本来趾高气扬,怒气冲冲的表情,这时也是一收,变得不安起来。

望着他们苍白的脸色,又重点打量了一眼隐有不安的冯父,冯宛暗暗冷笑,想道:这个人与赵俊真是相似,连懦弱胆小,欺软怕硬也是一样!一个人能伤到我,只是因为我在乎,因为我对他还有着幻想。现在我不把他当父亲看,他不就什么也不是了?

第160章 断绝

冯父望着四周的护卫,又对上冯宛那冷漠得冰寒的脸,脸色越来越是难看。

这一幕情景,他做梦也没有想过。在他的认知中,这个女儿一向是任他拿捏的。而且,她一直重视名声,怎么这会儿,她竟然连世人的非议都不在乎了?

仿佛看到了冯父脸上的怀疑,冯宛双手拢袖,冷冷清清地说道:“ 大人不知道吧?现在的阿宛,不是什么官员的妻室,也不是什么大丈大,很多以前不敢做不能做的事,现在做起来,那是无所畏惧的!”

她的话,让恼怒震惊中的冯父,瞬时清醒了过来。他腾地站起,伸手指着冯宛,“ 你”了一阵,喘着粗气喝道:“ 你这种无父无尊长的贱龘人,我一定要去告诉芸儿,叫她让陛下治你的罪!对,一定要陛下治你的罪!”

说到这里,他粗着嗓子,大声叫道:”我就不信,堂堂左将军府,容得下你这种六亲不认的贱妇!”

声音高亢响亮,很有想吵得世人皆知的倾向。

冯宛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转身,冷冷地看着他大着嗓子嚎叫。

直到冯父的声音落地,冯宛才朝左右瞟了一眼。这一眼使出,几个护卫同时“ 铮”的一声,再把佩剑抽出少许,然后,同时向冯父逼近。

看到他们来势汹汹,冯二郎颤叫道:“ 你们想干什么?”

冯氏三妹的声音也变了,“ 你们别过来!”

冯父才走出两步,那寒森森的长剑便抵在了身上。

他一生安稳,哪曾见过这种场面,看到过这种凶器?瞬时脸色一白双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望着明显气虚了的冯父,冯宛垂眸,她淡淡说道:“ 拿帛书和笔过来……”

“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