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在他身边的亲卫都换了好几批了。望着陆续燃起的灯火,一个亲卫搓着双手,向吴君怒道:“吴君,你天天跟在冯夫人身侧,怎能连她要离开也不知道?”

吴君收回担忧,“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冯夫人聪慧过人,远非我等能及。”他哑声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劝说将军。再这么不吃木喝地站下去,便是他的身体扛得住,人也会疯癫。”

几人看向吴君,同时叫道:“你去。”

“对,你去。”一个亲卫认真地说道,“这阵子你一直伴在冯夫人左右,对她的性子最为熟悉,你去劝劝将军。”

另一个亲卫也说道:“不错。我们不能光陪着将军啥事也不做。吴君,你想法子劝劝将军,寻找冯夫人和安抚众人的事,交由我等。”

“好,便如此分工。”吴君抬脚走去,来到卫子扬身后。

“将军……”吴君低低唤了一声,见卫子扬一动不动,他徐徐说道,“将军这般站着也是无用,还是想法子把冯夫人追回来吧。”

卫子扬僵硬地抬起头,嘶哑地说道:“追回她?”

“当然,冯夫人走得不远,便是现在追也来得及。”

“追回她?”他惨然一笑,“追回她?”

一连重复了两遍,卫子扬又恢复了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姿势。吴君小心地瞟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几个太监走来,小心地抬起了冯芸的尸身,收好她的头颅,又把地面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这些事一做,殿中的空气顿时一清。

卫子扬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动作,凄然一笑,“她早就想走了……她一直在骗我,她早就想走了。我便是追回她,又有何用?”他的声音嘶哑得简直听不清,“她早就无心于我,她早就把对我许下的誓言当成玩笑。她和我的母亲、妹妹一

样,不要我了……她早就想走了。”

“不是这样!”吴君上前一步,“冯夫人对将军的情意,从没变过。”他走到卫子扬的面前,清清朗朗地道,“夫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在为将军考虑。便是这几日,以将军许给她的自由,和她的聪慧,她要走,谁人拦得住?可是将军想过没有,夫人为什么要扮成冯美人才出宫?”

在卫子扬迷茫的目光中,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是因为,夫人想让将军对世人说,她是被冯美人杀死的。夫人与冯美人有宿怨,死在她的手中,世人会说夫人是咎由自取,无福享受将军赐予的无上富贵,而不会说将军连个女人也驾驭不

住。”

卫子扬的唇颤抖起来,邢木然的脸上露出了悲戚。他双手捂着脸,嘶哑地问道:“她既然处处为我着想,为何不惜欺我戏我,也要执意离开?”

第三十二章 比翼双飞

对于冯宛的心思,吴君旁观者清,还是知道一些的。

“因为夫人觉得将军并不曾把她放在心上。”他认真地说道,“那一日,我们刚入都城,便看到清映公主风光地嫁给将军的仪仗。后来的几日,众权贵城主的女儿接连人城,一个个嫁妆丰厚,就等着受封。当时属下在夫人身侧,看到夫人脸色苍白,目光凄惶。将军想想,夫人助你于卑贱,一心一意地辅助你,彼时将军明知她生死未卜,不但浑不在意,还广纳美人充人后宫,让清映公主风光地入城。这事,确实伤了夫人的心啊!”

卫子扬一下怔住了。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因不吃不睡而布满血丝的凤眸,定定地看着外面的天空。

他喃喃说道:“不是这样的……她不见了,我的心也乱了,那些女人和清映公主人宫的事,我根本没有在意。”

卫子扬闭上了双眼。好一会儿,他哑声道:“还有吗?”

吴君想到了自己与冯宛曾经的谈话,点头道:“还有属下遍寻夫人,得以与她相见时,曾经问过夫人为什么要离开。当时她说什么,那日权贵们押送陛下前来时,她就在外面。后来将军出来了,她一直跟着,将军没有看到她。她还跟属

下说,将军在最风光得意的时候把她遗落,那感觉其实不好,她害怕。”

吴君感慨地道:“依属下之见,夫人是在害怕将军只能与她共患难,却不能写她共富贵啊。她以为,现在情浓之时,将军尚且刚得富贵便把她遗落,再过个几年,只怕将军的身边,已无她容身之地。”

卫子扬猛然向后倒退一步。

他哑声一笑,低低地道:“原来她是这样想的,我终于明白了。”

其实,这样的话,冯宛也跟他说过。不过他当时听了,也没有当一回事。只是习惯性地像以前一样去要求她,命令她无条件地顺从他。他只是理所当然忽略了她的意见、她的不安。他从来没有想过,她能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当时心中是多么惶然,更没有慈过,那个在他面前总是温婉大度的妇人,也会那么孤单凄迷和恐慌不安。

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卫子扬低声道:“你出去,我要静一静。”

“是。”

吴君退了出来。

一看到他走出来,群臣马上上前,七嘴八舌地问道:“将军可要用餐?”

“将军现在如何?”

“将军可有睡意?”

吴君摇了摇头,沉声道:“将军比刚才已好了一些,不过依然不知道饥饿疲惫。”

在群臣的嗟叹声中,他说道:“天色已晚,诸位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等守着。”

“如此,有劳吴君了。”

群臣一一拱手告退,吴君回过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内殿。将军毕竟年少,于妇人心事知道得太少。料来他明白了冯夫人的心意后,会有所决断。

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晚,卫子扬依然没有从殿中走出,更没有进食和安寝。

第二天一大早,群臣早早聚合到了宫外,他们担忧地走栗走去,不停地向众亲卫询问着卫子扬的消息。更有几人执意要冲入殿中,不过被吴君强行拦住。

就在外面喧闹不已时,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众人齐刷刷地抬头看去,原来是卫子扬。

两天两夜不睡不食的卫子扬,一下子憔悴了许多。他的下颌长出了细细的胡楂,眼圈更是青黑一片。

站在台阶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安静下来的众臣,嘶哑地命令道:“来人。”

“是。”

“传令下去,便说,卫子扬年少轻狂,嚣张跋扈,实非世间女子良配。现将诸位贵女完璧归赵,望诸卿另择良配!”

这命令一出,嗡嗡声顿时四面而起。

就在众臣纷纷站出,要跟他理论时,卫子扬声音一提,喝道:“把我的马牵来。”

“是。”

“吴君,蒋含。”

“属下在。”

“你们各点五百兵马,随我出城!”

“是。”

命令一道接一道,根本不容他人有开口的机会。话音刚落,卫子扬袍袖一甩,大步走下台阶,向外面冲去。

吴君一看到卫子扬这架势,便知道他是想亲自追寻冯宛,当下心中一松。他使了一个眼色,让众亲卫拦住大臣们,自己与蒋含则匆匆跟上了卫子扬。

几个大臣这时反应过来了,他们急急叫道:“将军,马上就要举行你的登基大典啊。这个时候,你带着这些人,却是往哪里去?”

面对他们心急火燎的追问,卫子扬却是步履如风,就在他头也不回地跨上马背时,一个太监匆匆跑来,向他大声禀道:“将军,北鲜卑清映公主,半个时辰前猝死于床榻上。现在城门司令正在清查。”

清映公主死了?

这可是大事。要知道,北鲜卑可不是好惹的。

一时之间,众臣顾不得质问卫子扬,嗡嗡地议论起来。

在喧嚣声中,卫子扬却只是瞟了那太监一眼,淡淡说道:“死了便死了,你们处置便是。”

他缰绳一扯,马蹄翻飞,转眼间便把那报信的太监甩在了身后。

望着卫子扬离去的背影,太监和众臣画面相觑。清映公主无故猝死之事何等重大?怎的将军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呆了半晌,一个大臣摇了摇头,接着,那太监也摇了摇头….

卫子扬带着一千亲卫,旋风般冲出了都城。

蒋含凑近吴君,问道:“追踪冯夫人的那些人,至今没有音信传来?”

吴君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们这位冯夫人计谋甚多,要找到她谈何容易?”

蒋含瞟了前方的卫子扬一眼,叹道:“我只是担心将军他撑不下去。”

吴君沉默了。

卫子扬沙哑疲惫的声音传来,“夫人确实是向东南方向行进的?”

吴君策马上前,大声应道:“正是。”他向前方一指,苦笑道,“至于夫人是去南方还是东方,属下实不知。不过属下敢肯定,夫人断然不会去西北方向。”

这也算是冯宛的执念吧,在她的心中,东南方向才有她的家,西北苦寒之地,永远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便是下意识的选择,她也不会考虑这个。

卫子扬点了点头,哑声命令:“再快些。”

“是。”

一路快马加鞭,傍晚,队伍已行进了将近二百里。

此时,卫子扬骑在马背上的身姿都有点儿摇晃了。吴君和蒋含见状,死也不肯继续前行,无论卫子扬怎么说,他们只是一句,“士兵累了,得吃了饭睡过觉后再起程。”

无可奈何之下,卫子扬只得答应。

今天晚上,天空没有明月。

旷野中,火堆腾腾燃起的光芒,照亮了大片的天空。

吴君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看着前方百步处。那里,他家将军背着光,整个人如一棵树一样,站得笔直笔直的。一阵清风吹来,不知怎的,让他觉得那个火光下的人影,格外萧瑟。

放下干粮,他走向卫子扬。

“将军。”

卫子扬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黑暗的虚空。

吴君暗叹一声,轻轻劝道:“将军休要担忧,我们一定能找到夫人的。”

就在他以为卫子扬不会开口时,他涉哑疲惫的声音随风飘来,“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她。”他哑声笑了笑,低低说道,“一直以来,她都把每件事做得妥妥当当,从不让我操心。便是上一次太子害得她当了几天乞丐,她见到我时,也只有欢喜,从无半点儿责备。”

轻叹一声,他喑哑道:“我喜欢与她在一起,我喜欢她宽厚温柔的性子。在她身边,我只需要冲锋打仗。我曾经想过,所谓的后顾无忧,便是娶了阿宛这样的妇人吧。她事事替我着想,我都忘记了,她也会担心害怕,也会不安。”

慢慢回过头来,火光下,他的血色凤眸呈现出品莹的光。望着吴君,卫子扬似嘲讽似苦笑地说道:“便是这一次,她明明向我要求了,明明说了,她害怕,她觉得自己留在我身边,会成为大伙的眼中钉,会难得善终,可我很快就忘记了。

我只是想着,她就应该如以前那样待在我身边,如以前那样一心一意为我着想。”他已习惯了她万事为自己着想。闭上双眼,他低声骂道,“我真是愚不可及!”

怕他太过自责,吴君连忙说道:“这也怪不得将军。将军毕竟太过年少,而且事情也太多。”

卫子扬摇了摇头,寂寞地看着天空,喃喃道:“阿宛定然是对我失望了……其实她不明白,那些女人加起来,也不如她一根头发重要。她如果强烈要求我不娶她们,我也会同意不娶的。这天下的女人,我只要她,我只要我的阿宛!”

冯宛与曾秀顺利走出城门后,便赶往离城,在约定的时日与众游侠儿会合了。

又是一个大晴天。

曾秀策马来到冯宛的马车旁,轻声道:“夫人,他们答应了。起程时间定在明日清晨。”

他说的,是一支准备驶回西南方向的商队,冯宛一行人要与他们同行。那商队见众游侠儿个个身形高大,悍勇凶狠,心中生了惧意。曾秀好说歹说,才取得他们的信任,同意了此事。

冯宛点头,道:“准备妥当后,叫大伙早点休息。”话刚说完,一股酸水涌了上来。

见冯宛伏在车外又是一阵干呕,曾秀担忧地说道:“夫人,要不要再休息一阵?这样子,怎么能长途跋涉?”

冯宛呕了一阵,用手帕拭了拭嘴,低声道:“不必。”

第二天,队伍一大早便与商队会舍了。

这支商队共有四五百号人,马车也有上百辆。冯宛他们到达时,吆喝声一片,众人搬行李的搬行李,赶马的赶马,热闹得很。

曾秀戴着斗笠,老实地坐在车辕上。他如冯宛一样,在陈国是个有名的人物,为了防止被人认出,平素抛头露面的,都换成了小卒子。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将近中午,商队才正式起程。随着队伍激起的烟尘高高扬起,离城渐渐被抛到了身后。

这几日,冯宛的孕吐症状越发严重,幸好这商队走得慢,倒也不至于太过难受。

听到身后冯宛的呕吐声,曾秀问道:“夫人,可要休息一下?”

“不用了。”

冯宛回头看了看,问道:“这两日,他们可有说些什么?”

她指的是那些游侠儿。

曾秀低声道:“他们在谈论卫将军和夫人。”

冯宛苦笑道:“他们是在怪我?”

好一会儿,曾秀低声应道:“嗯。”他长叹一声。

商队慢腾腾地走着,到了傍晚,也不过走了五十多里。

冯宛没有想到他们会走得这么慢,有心想离开,胃中又是一阵翻涌。她知道,真要日行百里,以她这体质,只怕也撑不下去。

罢了,便这样吧,也许子扬已经接受了事实,正准备着登基之事呢。

不远处,几个游侠儿凑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都城又传出消息,说是卫将军带着大军追出来了。”

一个游侠儿朝冯宛的方向看了一眼,摇头道:“夫人也太心狠了。”

另一个中年游侠儿更是气愤不平地说道:“夫人实是个无情的,看她这样子,明明是怀了将军的孩子。这个孩子是将军的长子,她怎么能忍心让他们父子分离?”

一人四下看了一眼,轻喝道:“不要说了,首领们听了,有的是你好看。

见众人安静下来,他挥了挥手,“散了吧。”

众人陆续散去。

那中年游侠儿低头走了几步,一个十六七岁的游侠儿凑了过来,低声道:拓大叔,我想把消息传给将军。”

他四下张望了一眼,愤愤不平地说道:“夫人这事做得太过分,我替将军不平。”

中年游侠儿伸手在他头上叩了一下,低骂道:“你小子是舍不得都城的荣牮富贵,不愿意夫人就此离开吧?”

少年红着脸摸着后脑勺。

中年游侠儿压低声音,小心地说道:“别声张,夜深了叔再教你怎么传递消息。”

“是,是。”

休息一晚后,队伍再次起程。冯宛孕吐症状严重,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精力差了许多。临行前,她就把所有的事都交给曾秀处理。平素她不是昏昏沉沉,便是胡思乱想转移怀孕的不适。

摇摇晃晃中,一天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