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角微扬,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谁是萦那个笨蛋,我是蝠!”随着话音落下,人已飘远。空中掉下一封奏章,径直弹向水面。

蓝爵忙飞身上前接住了,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昏黄的灯下,蓝爵徐徐展开奏章。这是一封联名弹劾的奏章,弹劾的是新设立的西厂提督汪直擅权乱法、戕害人命。蓝爵神情凝重地将它放回到书房。

太阳偏西,灼热的暑气一点点下去,及春馆里的人才陆陆续续起床梳洗打扮,开始新的一天。白天是不属于她们的。上官萦穿着一身衣领和裙边绣有鸢尾草的白色衣裙,头发只上半部分挽起来,下半部分散在背后,脚上穿着一双洗澡用的木屐,整个人显得随意又淡雅。她像是在找什么,在走廊、院子的各个角落到处查看。

大家对她成日里找东找西早已习以为常,有小丫头见了问:“你又丢了什么?”

“我鞋子不见了!”

“鞋子怎么会跑到外面来,屋里没有?”

“到处找过了,都没有。昨天晚上不是下雨了吗,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踩在一个小水坑里,鞋面上溅了几点泥巴,我就把鞋子脱下来,放在走廊上晾干。想着今天刷干净,哪知起来一看不见了!”

“别是谁又逗你玩儿,把鞋子藏起来了吧?你去问问。”

上官萦颓然坐在石阶上。逗她玩儿是假,欺负她,捉弄她,想看她出丑才是真吧?自从妈妈答应暂时不让她接客,大家对她的敌视便越来越明显,她的东西也经常不翼而飞,有的随意丢弃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有的隔几天又重新出现,有的则彻底不见了。

过了会儿,刚才走了的小丫头又跑回来,指着外面说:“金鱼池里有一双鞋子,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的。”

上官萦忙提起裙子,拖着笨重的木屐,踢踢踏踏一路小跑过去。

从九曲十八弯的溪流里隔出一方三丈长、一丈宽的水池用来养各色金鱼,上下入口处均用铁丝网拦着,既不妨碍溪水的流进流出,鱼儿又不能游走——这便是及春馆的金鱼池。池旁矗立着几叠一人来高的假山,山旁种了几丛竹子,只有手指粗细,想是新种上不久。上官萦来到池边,自己的鞋子正静静躺在池底,一只夹在两块石头之间,另一只被水流冲到下游处,被铁丝网拦住,鱼儿们悠然自得地从鞋旁游过。

水深只到膝盖,可是池底的石头长满了青苔水草,很容易滑倒。她回去拿了一根木头削成的撑衣杆,弯腰去捞,好不容易把一只鞋子从石缝里捞出来,突然听的身后有人问:“你在干什么?”吓得她手一抖,鞋子又掉进了水里。

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6)

突然听的身后有人问:“你在干什么?”吓得她手一抖,鞋子又掉进了水里。

蓝爵朝她笑了笑。老远见她站在水边一动不动,还以为她想投水自尽。

上官萦见一陌生的年轻公子冲自己笑,长身玉立,姿容俊秀,虽穿着一袭普通的青衫,却挡不住浑身上下飘逸出尘的气质,脸不由得红了,小声说:“我鞋子掉水里了。”

蓝爵往池子里看了看,随即脱下鞋袜,卷起裤腿,“我来。”

上官萦不能想象他这样清俊儒雅的一个人,竟毫不犹豫的为她下水捞鞋,出神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蓝爵上岸,把湿鞋交给她,找了块假山石坐着,背对她穿上鞋袜。

“公子,你人真好。”上官萦由衷地说。

“小事而已。”蓝爵嘴里说着客套的话,眼睛却不住地打量她。她和昨晚交手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呼吸粗重,脚步虚浮,假山上不去,水池下不来,不像是会武的样子。

上官萦见他一直看自己,眼神着实奇怪,忙摸了摸脸,“敢问公子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蓝爵摇头,顿了顿说:“姑娘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很像吗?”上官萦好奇地问。

蓝爵点头,“乍看几乎一模一样,可是细看却又大不相同。”

上官萦见他一脸认真,不像是打趣她,笑道:“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很多,不过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也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了。”

“姑娘家里,可有同胞姊妹?”

上官萦摇头,“我父亲只得我这一个女儿。”故爱如珍宝。

“那姑娘可认识一个叫蝠的人?”

“不认识。”上官萦毫不犹豫地摇头。

蓝爵断定她在说谎。那女子临走前说的话,明显与她相熟。

“公子住哪位姐姐房里?”天色尚早,及春馆还未开始营业,这个时候能在馆里出现的男子,自然是留宿的客人。

蓝爵不等她话说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也不辩解,拂袖而去。

上官萦先是不解他怎么突然生气了,继而目瞪口呆看着他翻墙离开。

她想起来了,前几天有位公子,也是这样,飞身到假山顶上帮她取下外衫,看这身形动作、神情冷淡的样子,就是他!那天晚上没看清,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好看。

他帮了她两次呢。

好像是缘分一样。

“今天不用伴奏了,于大人点名要见你。”楼心月斜倚栏杆,拦住手抱古琴的上官萦懒洋洋地说。上官萦点了点头,低头欲走。

楼心月一把扯住她,俯身在她耳旁冷声说:“弹劾奏章的事,你再不查清楚,这个月的解药,别想我给你。”

上官萦想起毒药发作时痛不欲生的滋味,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颤抖着双唇说:“可是,可是于大人隔三岔五才来看我一次,他也从不跟我说朝堂上的事——”

“你不会想办法?”楼心月鄙视地看着她,随即恶狠狠地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这条小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第三章 (1)

“你不会想办法?”楼心月鄙视地看着她,随即恶狠狠地说:“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这条小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上官萦望着她凶狠的表情害怕得发起抖来,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楼心月大声喝道:“不准哭!”上官萦吓得忙用手背抹去泪水,呜咽道:“我,我,我想不出办法——”

“看你一副聪明相,没想到这么笨!”楼心月气得挥手欲打她,见周围人来人往,只得作罢,面无表情说:“是偷是骗还是美人计,我管你用什么办法,没查清联名上奏的是哪些人,别怪我心狠手辣不给你解药!”

上官萦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抽噎说:“于大人是好人——”

楼心月一听,在她胳膊上重重掐了一下,痛得她整张脸皱在一起,吸气连连,用力捂着唇不敢叫出声来。

“哼,他是好人,我就是坏人?从小到大,我连只鸡都没杀过,路上见了乞丐,不是给钱就是给吃的,结果呢?结果还不是沦为娼籍,永世不得翻身!”楼心月忿忿地说,见她双眼通红、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更加来气,点着她额头骂:“我最看不惯你这个样子,楚楚可怜的装给谁看?你运气还不够好?都成乐伶了,还有人来看你。愣着干嘛,于大人还在等你呢!”

上官萦跌跌撞撞地走了。

蓝爵注意到推门进来的上官萦眼圈微红,似是哭过,身上仍穿着那件绣有黄色美人蕉的绯色锦缎,脚上穿的月白色绣花鞋是他下午刚从金鱼池里捞上来的,走动间露出的鞋面半干半湿。看来她在及春馆过的比他想象的还要不好。

于冕起身介绍说:“这位是蓝爵蓝公子。”

上官萦抬头见是他,颇为惊讶,顿了顿方羞怯地喊了声“蓝公子”。蓝爵点头示意,脸上表情淡淡的。她斜侧着身子在对面坐下。

于冕问候她的近况,可有什么为难处,她答一切安好。寒暄完于冕便不知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上次也是这样。上官萦哭得一塌糊涂,他紧张得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她见两人都沉默不语,场面十分窘迫,忙弹琴解围。这也是他为什么答应蓝爵一同前来的一个原因。

蓝爵打破沉默笑说:“这位上官小姐,我是认识的。”

“哦,是吗,在哪儿见过?”于冕问。

上官萦闻言低头,脸微微一红。

“偶然见过。”蓝爵盯着她不着痕迹地说。

“不知是什么情况下的偶然?莫非是惊鸿一瞥?”于冕打趣道。

他却是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

上官萦见状起身,抱着琴在窗边的矮几上坐下,回眸微笑说:“既如此,那我便弹一曲,谢过蓝公子的惊鸿一瞥。”

蓝爵明白她是借此向他道谢,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空灵飘渺的琴音响起来。一开始像是跌入云雾缭绕、碧波荡漾的优美景色里。

第三章 (2)

空灵飘渺的琴音响起来。一开始像是跌入云雾缭绕、碧波荡漾的优美景色里,而后琴声一变,眼前瞬间风起云涌、水波翻腾,音调也越来越急促,□□部分如同暴风骤雨、惊涛拍岸,使人心胆俱裂,情绪极为高昂激烈,最后声音复又转入舒缓、平静,似有无限惆怅。

蓝爵听完有种全身毛孔都张开了的感觉。无论她是谁,能弹得这样一手好琴,除了天赋外,一定下过极大的苦功。跟他练武一样。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于冕轻轻吁了口气,笑说:“潇湘水云这首曲子并不适合女子弹奏,音符跨度大,指法又复杂,关键是情绪沉郁激昂,女子不容易表达,没想到你弹得这样好,实在难得。”

上官萦低声说:“家父很喜欢这首曲子。”

于冕好一会儿没说话。“我年少时,你爹曾弹过一曲风入松,赢得满堂喝彩,出尽风头,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我父亲也在,称赞此曲‘大有古风’,没想到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缓缓道来,往事如在眼前。

“家父曾跟我说过,于少保是他一生中最敬佩、最仰慕的人。”

上官达年轻时曾在于谦麾下任职,虽是一名小小的亲兵,却文武兼修,深得于谦信任,经常出入于府。

“你爹只比我大几岁,人却不知比我沉稳多少,还曾教过我拳脚功夫呢。可惜我不是学武的料,没学几天就放弃了。你爹于我是半师半友之谊。”

上官萦右手用力按在琴身上,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说:“于大人,我想回家看一看。”

于冕看了她半晌,缓缓点头:“好,我来安排。”

回去的路上,于冕和蓝爵的马车被一群手持长刀的黑衣人拦下。对方看似拦路抢劫的江洋大盗,却对扔过去的钱袋不感兴趣,挥刀便朝马车里劈来。武功虽不高,整体行动却十分迅速、整齐,一攻一防训练有素,不似一般的乌合之众。

蓝爵堵在车门口,三拳两脚将几人打趴下,拎着其中一个明显是头领的人问:“谁派你来的?”那人被蓝爵踩在脚下,仍不改嚣张气焰,横道:“你是谁?有种报上名来!今日之耻,他日我必十倍奉还!”

蓝爵一掌欲劈下去,于冕拦住了他,盯着他们脚上穿的黑色官靴,脸色由惊变怒,又由怒转冷,最后沉声道:“你们走吧。”

那人哼了句:“算你识相。”离开之前恶狠狠地看了眼蓝爵,这才领着一群人走了。

回去后于冕一直愁眉不展,忧心忡忡。他叫来蓝爵,“蓝兄弟,这次多亏你救了我,不然我今晚定是有去无回。只是——唉,你还是赶紧走吧。并非我是非不分,以怨报德,只是这件事关系重大,动辄有杀身之祸,我也难护你周全。”

蓝爵突然问:“那些劫匪是西厂的人?”

“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于冕目露精光地看着他,不复平时的谦和礼让。

第三章 (3)

“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于冕目露精光地看着他,不复平时的谦和礼让。

“昨天夜里,有刺客来过,被我拦下了。”蓝爵迎上他刺探的目光,一字一句说:“于大人,我若是有心害你,今晚就不会出手救你。”

于冕闻言又是一惊,他竟毫不知情!怪不得他晚上主动提出要随他一起去及春馆“开开眼”,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蓝爵从怀里掏出那封信递过去,“于大人不妨先把这封信看完,再来问我是谁。”

于冕看见信封上“司马子启”几个熟悉的字迹,心头先是一震,待读完信,抬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蓝爵,“的确是先父的笔迹,信封、信纸也是以前家里常用的。你就是信里的那个男婴?”

蓝爵点头,正色说:“我来找于大人,只是想知道我是谁。人对自己的身世,难免会有些好奇。”顿了顿,他又自嘲般说:“明知道二十年前的事哪还有人记得,偏偏执迷不悟。”

于冕对着朦胧的灯光想了一会儿,摇头说:“父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事。此刻我心里一团乱麻,一会儿还要连夜去一趟内阁首辅商大人府上商议事情,这样吧——”他快速做了决定,“你留下来,我帮你打听打听,小心别让西厂的人看见。他们那群人,素日嚣张跋扈,睚眦必报,刚才你得罪了他们,他们肯定要找你麻烦。”

蓝爵要护送他去首辅大人府上,他摇头说不用,“西厂的人还不至于这么笨。他们一击不中,料到我们定会加强防备,不会去而复返、自讨苦吃的。我倒是有一件事要托你——”他一确定蓝爵是友非敌,立刻放下戒心,叹了口气说:“这件事也只能托你了。我跟及春馆的妈妈说好了,明天接上官萦出来,后天再送她回去。事情紧急,明早我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回来,若回不来,你便替我去吧,上下都已经打点好了。她只怕要拜祭她父母,你记得带些香烛纸钱去。”

蓝爵眸光一闪,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蓝爵驾着于府的马车来到及春馆。门前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无,晚上拥挤不堪的道路此刻显得异常宽敞。他说明来意,一个小丫头进去通传,不一会儿,上官萦便出来了,显然等候多时。她穿着家常穿的那身绣有鸢尾草的白衣白裙,却跟上次随意淡雅的感觉全然不同:头发挽成一个垂鬟髻,只用一根碧绿的玉簪固定,眼波流转,娥眉淡扫,两颊染着淡淡的胭脂,肌肤在晨光照射下如琉璃般透明,丹唇未语先笑,行止进退有度,俨然是一个美丽尊贵的千金小姐。

她见到蓝爵有些惊讶,随即微微一笑,刹那间仿佛云开雾散、雨过天晴,整个人耀眼得像是会发光。蓝爵对她的印象仅局限于眼泪、娇弱、哀愁,跟泪人儿似的,没想到她竟有这样让人惊艳的一面,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住了,好半天才记得说:“于大人有事走不开,让我来接姑娘。”

第三章 (4)

蓝爵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住了,好半天才记得说:“于大人有事走不开,让我来接姑娘。”

上官萦含笑冲他福了福礼,轻声说:“那就有劳蓝公子了。”

蓝爵体贴地扶她上车坐好,放下帘子,这才手执马鞭坐在前头。马车转了个弯,往城东的方向驶去。连过了两条街,上官萦忍不住出声问:“蓝公子可是有事要办?”蓝爵见她问的奇怪,摇头说:“没有,于大人吩咐过了,送你去以前的上官府。”他怕自己不认路,还让于府的人画了一幅简易地图。

上官萦提醒他:“上官府在城西。”

蓝爵“哦”了一声,他当然知道上官府在城西,地图又不是白画的。马车继续往前走。

上官萦掀开帘子一角,见他手拿缰绳认真看着前方,似乎什么都没发觉,只得指着前面说:“这是城东。”又指了指后面,“那才是城西的方向。”

行驶中的马车突然停下来。蓝爵一句话都没说,若无其事地架着马车掉了个头,脸上却是微不可见的红了。

上官萦在后面清楚地看见他耳朵霎时变得通红,偏又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只觉得他十分可爱。没想到这么一个神仙似的人,竟是个不辨方位的路痴!

“上官府啊,好找得很,烧得面目全非的便是了。”于府管家如是告诉蓝爵。

马车一过国子监,便看见前方有一座府邸,大门和院墙都还在,只是琉璃瓦碎,朱漆木焦,屋檐下结满了蛛网。进去一看,残垣断壁,梁毁柱倒,满目荒芜。越往里路越难走,上官萦小心翼翼避开脚下的碎石,却没注意地上的青苔,滑了一跤,眼看就要跌倒,磕在坍塌的山石上。蓝爵一个闪身,上前抱住她。

蓝爵的手紧紧揽住上官萦的腰,彼此靠的极近,衣带交缠,呼吸相闻,姿势十分暧昧。两人目光相遇,上官萦脸慢慢红了,错开眼睛不敢看他。蓝爵镇定自若地放开手,冲她点了点头,提醒道:“小心!”

他让上官萦走在后面,自己在前面清路,移动横在中间的断木,搬走东倒西歪的山石,又拨开半人高的野草,一座圆形院门出现在眼前,门口被倒下来的砖瓦碎石堵得严严实实,他摇了摇头说:“此路不通。”

上官萦红了眼眶,轻声说:“没想到主院毁得这么厉害,我娘的牌位还在里面——”

蓝爵沉默不语。早被烈火烧成烟灰了,哪里还找得到? 他轻声安慰说:“萦姑娘,祭拜不一定非要对着墓碑牌位,只要心诚,亡者的在天之灵便会得到安息。”

上官萦正暗自伤心,听他这么一宽解,点头说:“这话极是,换个地方吧。”

后院厨房有一眼石砌的水井,倒还干净,没怎么损坏,井围早用石磨盖住。蓝爵打开带来的包袱,将祭拜之物一一拿出来,放在井盖上,不但有香烛纸钱,连香炉也带来了,还有一纸包新鲜瓜果。上官萦惊讶之余十分感激,他竟想的这般周全。

第三章 (5)

上官萦惊讶之余十分感激,他竟想的这般周全。

蓝爵远远走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她跪在那里,双肩颤抖,似在哭泣,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怜惜之情。自己虽是孤儿,还有师父、师弟、师妹,亲如家人,她却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遭遇实在凄惨。

摸约过了半个时辰,蓝爵见她起身,把香炉瓜果等物收起来,这才慢慢走过来。上官萦面上犹有泪痕,神情却已恢复平静,说:“蓝公子,你帮了我这么多,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不用谢,都是小事,不值一提。”蓝爵望着眼前乱石满地、屋瓦倾颓的上官府,问:“怎么会失火呢?”

她似乎想起什么,愣了一下才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

当时她父亲已经被抓起来了,府里乱成一团,丫鬟小厮们还没来得及逃走,锦衣卫的人便来抄家了。下人们被关在马厩里,她、奶娘、还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被隔离开来,关在柴房里,等候发落。当天晚上便失火了,火借风势,烧得一发不可收拾,等火势被驻守的锦衣卫救下时,整个上官府已被烧得七七八八,什么都没剩下。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鞋铺,蓝爵停下来,示意上官萦下车。柜台上堆满了绫罗绸缎缝制的各种鞋子,还有几张皮毛样品,蓝爵眼睛落在里面架子上放着的一双厚底织锦花纹红绣鞋上,问伙计:“这鞋子卖不卖?”

伙计笑说:“客官好眼力,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我们店里鞋子的样式是京里最多最全的,此外还经营布匹、皮毛料子。客官您要多大码的?”

蓝爵看着上官萦说:“这位姑娘买。”

伙计见他们男的俊、女的美,宛如一对璧人,随便往那里一站,杂乱狭小的铺子也沾了光似的蓬荜生辉起来,忙热情地说:“来来来,这位姑娘,我们到里面去试。”

上官萦愕然地看着他。

蓝爵低声说:“你鞋子脏了。”

她脚上仍穿着那双月白色绣花鞋,浅色的鞋子最不经脏,在乱石草丛里一走,满是黑灰污迹,这样去于府自是有失礼仪。她有几分为难又有几分局促地说:“我身上没带钱——”她不是没带钱,而是根本就一穷二白,身无分文。她在及春馆虽不接客,身为琴师,每个月也有几百钱的月例,却每每到楼心月那里便被扣了下来,从来发不到她手里。偶尔有客人打赏几个小钱,还没捂热,转头便被楼心月收缴上去。她在及春馆,不怕妈妈,也不怕教习嬷嬷,最怕楼心月。

蓝爵冲她笑了笑。

上官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随伙计进去试鞋。

不过片刻功夫,她便出来了,脚上穿着一双红底黑边的布鞋,鞋头有一朵毛绒绒的红绣球做装饰。这鞋子十分普通,做工也马马虎虎,只怕稍微爱美一点儿的女孩子都不愿穿,何况昔日是尚书千金的她?蓝爵忍不住问:“不换一双?”

第三章 (6)

蓝爵忍不住问:“不换一双?”

上官萦在屋子里紧走几步,笑嘻嘻地摇头:“不用,这鞋子穿着又轻便又舒服,很好走路。”最重要的是便宜,才三十文钱。

她早不是以前那个不识人间疾苦、不知柴米油盐的尚书千金了。

那伙计在一旁心想,看着公子小姐似的有钱人,没想到出手这么小气,连他这个给人当伙计的都瞧不上,脸上不自觉的露出轻蔑的神气来。

上官萦对这种势利眼早已习以为常。蓝爵心中却有几分不快,扔下钱就要走。上官萦喊住他,进去把先前换下的那双鞋用纸包了,拿在手里,这才随他一起出来。

蓝爵不由得重新审视她。他完全无法把这样朴素节俭的她跟金尊玉贵的尚书千金联系在一起,甚至连性情也跟在及春馆里见到的她大不一样。

在外面她轻快、自在得多。

上官萦爬上马车,掀帘子进去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了眼蓝爵,很快又垂下眼眸,羞涩地笑了,轻声细语说:“蓝公子,谢谢你。”

自从上官家出事后,还没有人像他这样,不在乎她不是尚书千金,不介意她只是一介伶人,三番两次帮她,处处体贴照顾。她想到这半年来从天上到人间的经历,酸涩的心里又是感激,又有一丝甜蜜。

车子还没到于府,蓝爵便看见门口多了两个带刀侍卫,知道于冕回来了,领着上官萦进去见他。于冕跟上官萦说了几句闲话,便让丫鬟带她下去休息。蓝爵问府里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侍卫。于冕忧心忡忡地说:“今天早上突然传来杨大人暴毙家中的消息。我前几天还见过他,身体好得很,红光满面,中气十足,一点病容都没有,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暴毙了呢?商大人让大家注意安全,加强防卫,我便让兵部调了一队侍卫过来。”

即便是外人如蓝爵,也敏感地察觉到朝堂上正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

他吃过晚饭,在回闲听院的路上碰到了迎风而立的上官萦。天色将黑未黑,光线朦胧,她静静站在人来人往的路边,任由晚风吹得长发纷飞、裙裾飘扬,闭着眼睛,一脸平静,像是在感受什么。

蓝爵走上前笑问:“闻到饭菜的香味了吗?”

她忙睁开眼睛,笑着解释:“我在等朱槿姐姐,她忘了拿东西。”朱瑾是伺候于冕的大丫头。顿了顿她又说:“这里的风都和及春馆不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

“这里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气,清新自然,吹得人神清气爽,不像及春馆,连风里都是头油脂粉香。”

“你刚才就是在闻风的味道?”

“是啊。以前我只知道花啊粉啊是有味道的,没想到原来风也是有味道的。”

蓝爵笑了笑说:“以前我在悠然山上练剑,风从山崖底下吹上来,带着山石的味道,又冷又硬,浩浩荡荡,仿佛有吞噬一切的力量。”

上官萦闻言怔怔看着他,悠悠然说:“我爹曾说过,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要用心才能感觉得到。以前我不信。”

“现在呢?”

她避而不答,而是笑吟吟地转开话题:“你看——我看不见风,可是却可以感觉得到。”她伸出手像是想要把风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