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笑笑,弹了弹手里的烟蒂,拍了拍胡巴的脑袋,说,你吧,一辈子吧,也就是一软瓜!

他应该是心里有话想跟胡巴说的。比如,有些事情你未必能帮上忙,但是危难时,你一定要站在你的朋友身边。

其实,这句话的道理谁都懂,可是,当灾难来临时,你是否真的有勇气站在你朋友身边,同悲伤共患难呢?

遗憾的是,后来,海南岛,也背叛了他想用来教育胡巴的这句话。

18 谁与年少比轻狂,敢把爱情作天长。

清风街回来后的那个夜晚,我高烧不退。

脱掉校服那一幕,如同梦魇一样,时时刻刻惊扰着我的睡梦。在梦里,我看到了顾朗,他的眼眸冷如寒星,斜睨着我,对我冷笑,说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生!我就拉着他的手,拼命跟他解释,可是就是发不出声音。

后来,他就消失不见了。

醒来时,满嘴苦涩的味道。

海南岛来看我,带着两个苹果。

他看着病床上的我,像看一个小孩子一样,目光里面满是疼惜的味道。他叹气,说,你这个傻土豆!他又说,顾朗这小子真他妈幸福啊!

我摇头,我说,顾朗会瞧不起我的。

海南岛说,你怎么这么说?他说的?

我点头,又摇头,我说,不过,他在梦里是这么说的。

海南岛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个神经病!他想了想什么,又对着我笑,说,土豆,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他。

啊。我看着海南岛。

海南岛笑,怎么?你别说顾朗他不懂啊,一个小女生,跟他非亲非故,不是他妹妹不是他闺女不是他妈,也不是他什么好朋友,凭什么说脱就脱!你看叶灵脱了吗?老子身经百战,也没见过我挨打时,哪个女人过来为我脱了,更没见过我打谁时,有女人跑过来献身救他们。

我低头,很悲哀地说,所以,我是个蠢猪;所以,我不要脸。说着,眼泪哗——就掉下来了。

海南岛眉头一皱,抬手给我擦眼泪,他的手指触过我眼下的皮肤,说,唉,没人会这么想的,要是有人肯为我这样做,我想我一定会喜欢上她。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笑,摇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江可蒙的身影,所以脱口而出,江可蒙。

海南岛一下子被我噎住了,他摇摇头,说,算了,那我还是被活活打死吧。

他的话,让我更加悲哀。

我们看别人的爱情,总是那么胸有成竹,指指点点。

比如,他对她那么好,他为她牺牲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容忍了那么多,那么她理所当然地应该爱上他!如果她不爱他,那么就是她不对!可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情事,每个人都明白,感情这个事,不是谁付出多,谁就是真命天子的。

顾朗对我说过感谢。

那是开学后的第一天,在学校的走廊处遇见,他喊住了我,说,艾天涯,谢谢你。

暮夏的风,游荡在校园里,他站在我的面前,身上有着淡淡的香气,那是衣服刚被洗过晒干后留有的洗衣粉的香气,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事隔了一个半月,他额角的伤已经愈合,身上依旧能看到伤痕,胳膊简单地吊在脖子上,大概也好转了许多。

猝不及防地相遇,我愣愣地笑,哦。呃。不客气。

然后,互道再见。

那时的他,已经成了叶灵的男朋友,叶灵在全校女生的艳羡下,走在他的身边。每次,我都会从班级的窗户,看他们两人一起走路时的影子,那样相衬,宛如百合盛放在校园,恍惚间,淡淡香气,美好得令人想要落泪。

隋菲菲因此吃醋了,横竖找叶灵的茬儿,有一次甚至拎着一罐汽油来,冲着叶灵就泼。当时的我就在叶灵身边,本能地和她抱成一团。

那一刻,我居然恍惚了,不知道是在保护我的朋友,还是保护顾朗心爱的女子。

可是,至少我没有在危险到来那一刻离开她。这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之间,特有的情感与勇敢!

后来隋菲菲被学校保安拉走了,真的好悬,打火机差点就扔到我们身上。

于是,“隋菲菲、叶灵、顾朗”的三角关系一度成为学校学生们学习之余休闲放松时的谈资。

副校长江别鹤之所以能成为一流的“校园情侣杀手”,完全来自于他侄女江可蒙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总是能将最快但未必最准的消息报告给江别鹤,然后江别鹤就带着倚天剑屠龙刀唐门暗器白陀山奇毒前去蹂躏那些小情侣们,所以,他是校园情侣的炼狱。

不过,江别鹤倒没有对顾朗的恋爱横加干涉。

很久之前,他只知道顾朗的父亲顾之栋很有钱,是某某实业老板,为学校捐了不少赞助。后来又隐约听说,这个顾之栋明里是老板,暗里是黑道上混的,为了争取利益,常用黑道手段解决问题,轻则绑架殴打,重则杀人。某某实业只不过是块遮羞布,而且还是官商勾结洗黑钱的机器。这水多深啊。

顾之栋一直对家人掩饰得很好,所以这么多年父慈子孝,儿女承欢。

直到顾朗的母亲和妹妹惨死,顾朗才知道一切。随之而来的痛恨与不解彻底摧垮了这个少年的心,也导致了他近乎病态地叛逆,疯狂地打架、酗酒、逃课、恋爱,借此来让父亲难过。

如果说,他和隋菲菲的恋情是年少轻狂的逢场作戏;那么,他和叶灵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少年情事。

之所以说刻骨铭心,并不是说恋爱时多么如火如荼你侬我侬,而是说当我们失去之后,才在百折千回的回忆之中,懂得了那个人曾经对于自己多么重要。

他们说,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放在顾朗和叶灵的身上也未尝不可。

当时的顾朗是喜欢叶灵的,因为她单纯、漂亮、美好。可是,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太过自我的年龄,我们还没有学会珍惜学会责任,就先学会了动心。

叶灵劝说过顾朗,要他不要打架,不要酗酒,不要逃课……她看着他,眼神如水,小心翼翼地说,我那么想见到以前的你。

可是顾朗没能做到。

当时的他,只懂得这个女子的美好,却没有想过,自己该为这份美好做一些什么。甚至可以说,他喜欢叶灵,但是也仅仅只是喜欢,那么清浅的喜欢。

不像叶灵对他的喜欢,那么执着,那么沉迷,那么不可自拔。

爱情这东西啊,难道真的是这样,谁先动心谁先死?哪怕最单纯的少年情事?

顾朗和叶灵在一起最初的那段日子,海南岛和胡巴特别坐立不安,有事没事就晃荡在我身边,好像担心我随时想不开,从此魂断天国,相见奈何。

唉。他们真傻。

难道没有看到,我依旧可以大声唱歌,大声说笑,大声朗读英语,大声背诵课文,甚至和江可蒙说话,我都特别大声,底气十足,恨得江可蒙牙根直痒,恨不得让她的叔叔江别鹤能将我抽筋扒皮做成俄罗斯套娃。

海南岛小心翼翼地说,你没事吧?土豆,该不会傻了吧?

胡巴也紧紧地盯着我,说,土豆,你要想哭,就哭吧。哥哥我的肩膀宽得很。你这样,我们看着都憋得慌。

海南岛叹气,要不是叶灵也是咱家兄弟,我早就把她给暴打一顿,然后坚决阻止她和顾朗来往!可是,土豆,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特别无奈地看了看他们俩,我说,你们至于吗?我不就跟江可蒙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吗?谁让她喜欢咱们家海南岛老大,她要进咱家门,就是小瓷的手下,小瓷虽然说是童养媳,但好歹也是大房!她江可蒙一个二房,作为大房小瓷的姐妹,我跟她说话大点儿声,也不是什么大错误吧。这么上纲上线的。

海南岛和胡巴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而我,整个人足足撑了三天,终于抱着海南岛的胳膊嚎啕大哭。印象之中,小时候,只有在受了委屈时,我才会抱着父亲的大腿哇哇大哭。而现在,这种难过,是我无法向父母亲人诉说的,如果我说,我喜欢的男孩和我的朋友在一起了,我很难过。他们会立刻把我关禁闭,然后跑到学校,跟遭遇了洪水猛兽一般,和老师讨论该如何拯救我这失足少女。实在不成还会考虑让我转学什么的。

所以,该如何感谢上帝,在赐予了我们“父母”、“亲人”、“爱人”的同时,也赐给了我们“朋友”,让我们在很多人生的十字路口或者痛苦面前,至少有个可以倾诉或哭泣的对象。

那时的我,抱着海南岛哭得天地动容,在一边统计“客户”数字的胡巴忍不住了,跑过来,跟个流氓似的说,别哭了,来,哥哥抱抱!

海南岛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时间了,还在这里开玩笑。

胡巴就静默在一边,看着我伤心哭泣的样子,最终,他忍不住了,跟海南岛说,老大,我不开玩笑。你看这土豆妹子都快哭发芽了,要不咱们跟叶灵商量一下,她做大,天涯做小,就让顾朗这个贱货享受齐人之福得了!

海南岛不理他,只是看着抱着他的胳膊恸哭的我,轻轻抬手,摩挲着我的头发我一边哭一边问他,老大,是不是永远不会有人喜欢我?是不是我真的一点都不好?

他说,傻土豆,不是你不好。是顾朗他欣赏不了你的好。

我抬着头望着他,他的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神清冽而温柔,用像看一只小动物的眼神看着我,不似平常。

我擦擦眼泪,说,我想叶灵幸福,我不会再哭了。

海南岛看看胡巴,又看看我说,我们想你和叶灵都很幸福,土豆。

我突然又哭了起来,我说,你相信吗?其实,我也是一个女孩,我也敏感,我也有自尊,我也会脸红。脱掉自己衣服那一刻,我也会难为情,也有羞耻心,并不比任何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可是,可是我不想看到别人打他,他已经浑身是血浑身是伤了,我一想到他会疼,他会死掉,我就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顾了!你知道吗?我有多么喜欢他啊,我有多么喜欢他啊。

海南岛不说话,任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

最终还是哭累了,我的眼睛肿得变成了烂桃子,整个人挂在海南岛的胳膊上。

海南岛看着我终于不再哭泣了,他狭长而明亮的眼睛里,闪动心疼的光,他伸出食指弹弹我的脑瓜,那么轻的力度,他说,好啦,土豆,等你长大了,会遇到更好的男子,他会很疼你。说不定你早就不记得顾朗是哪个鸟蛋了!相信我吧!老子我已经恋爱无数了!哈哈!

我抬起头,仿佛宣誓一样,那么郑重而且自怨自艾地说,可是,我会喜欢顾朗一辈子的!在心里喜欢他一辈子的!然后我就对着窗口大喊,一辈子!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海南岛的身体突然僵直了一下,我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顾朗站在教室门前,我刚才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应该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看着我,眼里突生悲悯的光芒,脸上是说不出的表情。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安静地走开了。

那是我一生中所遇见。

最悲伤的转身。

最痛楚的背影。

就这样,我变成了她和他恋情的影子。小女生的甜蜜,总是在拼命掩藏,却需要有人分享。

叶灵常常腻在我的肩膀旁,毫无心机地跟我说着他和她的秘密。

第一次,他牵了她的手,在校园的操场上。她说,天涯,真奇怪,他的掌心很暖,但是指尖却很凉。

第一次,他亲吻了她的额头,冰凉的嘴唇,落在她光洁的额角。

第一次,他拥抱了她。年轻的心跳着,就像揣了一只奔跑的小鹿。她说,天涯,原来拥抱,是这种感觉啊……

第一次,他吻了她的唇。哦,这个场面是我亲眼看见的,就在我们班门口,那天我值日,叶灵和他在班门口等我。当我拎着书包出门,刚要喊她的名字。却看见,教室的门前,他俯身,微笑,亲吻了她玫瑰花瓣一样的唇。当他的眼睛瞟到我出门时,微笑从嘴角退去,起身。

叶灵脸红红的,来拽我的胳膊。

而我只能轻轻地笑,装得像撞破莺莺好事的红娘那样取笑叶灵,像个没心眼的孩子。

十三岁,我见证了她和他的吻,如梦似幻。

我那么想她幸福,却说服不了自己不去难受。

叶灵,叶灵,叶灵,如果可以,你要幸福,你要幸福,你要狠狠地幸福,幸福啊。

19 两场大雨隔开了那段往事,隔离了我们五个少年的青春。

我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十三岁的最后一天,顾朗在学校走廊里喊住了我。

我回头时,只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眼神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他伸手递给我一根挂着飞鸟吊坠的项链。

他想了很久,几次三番组织了语言,可说出来的话依旧令人发窘,他说,这个飞鸟的吊坠送给你。那天,你为我脱衣服的那天……我看到你后背上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很像小鸟……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江别鹤已经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和顾朗身边,他一定是听到了顾朗最后那句歧义得要死的话。

我和顾朗连忙喊了一声,副校长好,然后都想匆忙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结果跑时,又因为不默契居然撞到了一起,然后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原地。

有人说,身上有胎记的孩子命运都会很波折,因为胎记就是为了将来失散在人海时,与最亲的人相认时好用的。

说这个话的人,是海南岛。

他曾说过,小瓷的小腹上就有一颗心型的胎记。所以,小瓷是一个命很苦的小孩,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在茫茫人海遇到她的亲人。

飞鸟吊坠的事情,变成了我的秘密。

只是,顾朗,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在茫茫人海之中分离,它会不会让我找到你?

我一直都不想说起十四岁的生日。

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被恶魔诅咒了的日子,从这一天开始,我和我的朋友,将相隔天涯。

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发生在十四岁生日之后——叶灵的自杀、顾朗的离开、海南岛的抢劫、胡巴的入狱……

闭上眼睛,听不到风的声音。

只能看到模糊不清的往事,从生日那天开始,隐约浮现——

我生日那天,叶灵亲手用彩线给我编了一根手链,天蓝色的底,间着白色的线。

蓝色是忧郁,白色是纯洁。

她亲自给我系在手腕上,然后晃起自己手,冲着我会心一笑。她的手腕上,也有一条和我一模一样的手链。

校园里的女生,总是喜欢和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戴一样的小饰品,这是我们亲密的方式。

那时候,校园里非常流行编制这种手链,有各种花式。密密的丝线伴着女孩密密的心事,一缕一缕的,都编在了这手链里。她们会有意无意的送给自己喜欢地男孩,那种含蓄的心事,不点破却彼此心知。有手巧的女孩子,甚至将手链编得很宽,编成男生打篮球时常用的护腕。

江可蒙也给海南岛编了一条,送给他。

结果海南岛直接视而不见。

那个时候,也有好多女孩子喜欢他。回想起那个时候,我们真的都好浅薄,最初的情事萌动,大多都是对那些样子好看的男生。

江可蒙少女的心意,就这样被海南岛在班级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硬生生地给蹉跎了。

不过,江可蒙的这颗少女之心还是很坚强的。当天下午,她找到我,说,天涯,请你帮我把这条手链转给海南岛吧。小模样可怜兮兮的。

这是一向强势过我很多的江可蒙,第一次请求我帮忙。

不知道是出于心理上的喜悦,还是我本质上就是一个热心的小三八,我居然答应了她,接过了那条手链。

那天下午,我笑得比拉皮条的还谄媚,希望海南岛收下江可蒙这份大礼。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是同情江可蒙,觉得她和我一样,都是喜欢着一个男生,却得不到回应。

这叫什么来着?

对,这叫同病相怜。

诗意一些就叫做:同是天涯沦落人。

海南岛最后被我逼得没有办法,他说,土豆,你要是给我编一条,我就收下。

我大概是为了不辱使命,豁出去了,我说,好的,你收下,我就给你编一条。

胡巴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的,说,我也要!

海南岛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说,靠!要你大爷个鸟!

后来,我就跟着叶灵学,编了两条歪歪扭扭的手链,而且还是粉红色的。一条送给了海南岛,一条送给了胡巴。

胡巴眼巴巴地看着我把那条粉红色的手链系在他的手腕上,他说,土豆妹子,要是你生在古代,你那个笨样儿,绝对是会被你的夫给休掉的!

海南岛说,土豆,别理他,挺好看的。

江可蒙因为我成功将她的手链推销给海南岛,对我感激有加,大有要和我变成孪生姐妹的劲头。如果人可以像丝线一样,用来编手链的话,估计江可蒙绝对会紧紧地跟我缠绕在一起,编成一条永不分离的大手链。

所以,生日那天,江可蒙也给我送了一份小礼物,我简直受宠若惊。

当然,我记住了十四岁的生日,并不是因为叶灵的蓝色手链,也不是因为江可蒙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而是从这一天开始,到此后的三个月为止,我的记忆好像丢失了一样。

我只记得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很大很大的雨。

我们四个人各自回家报到后,相约六点在清风街的面铺见面,这是叶灵的建议。她说,人生日时,应该吃长寿面的。所以,我们找了一家兰州拉面馆,用拉面来充当长寿面。

从六点开始,一直等到七点半,都没有见到叶灵的影子。

感觉有些不对劲的我们连忙赶去她家,在门口拍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门,都没有人回应。

……

我们又回到那家面馆,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店铺打烊,我们都没有见到叶灵出现。

胡巴摊摊手,说,她大概忘记了吧。有了顾朗,我们这些朋友都退居二线了。唉。

我看着海南岛,眼巴巴的,说,她会不会出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