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到他的住处,他的房子和江寒的那种带有洁癖似的极度整洁不同,而是处处都充溢着生活的气息,很多家居和物什都有着清晰的岁月感。

就在我发呆的那一刻,小童从睡梦里哭醒了,不停喊爸爸妈妈。

我刚要跑过去,崔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拉住我,说,嫂子,你得赶紧带小童回江寒那里!

我摇摇头,说,我和小童既然已经安全,我想等顾朗醒来,我不放心他。

崔九说,你如果不带小童回去,估计天就塌下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说,八点都已经过了,无论江寒是否交了这八百万,都不会从老爷那里看到你和小童;他如果报警的话,事情迟早会摸到老爷和老大这里来,这样,就算老大能够醒来,又能怎样?

我才醒悟,对啊,江寒作为一个父亲,还不知道小童的安康呢。我真是太太粗心了。

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顾朗,又看了看崔九,说,你一定照顾好他。

崔九拍拍我的肩膀,说,嫂子,你放心去吧。

这个称呼,还是让我再次愣了愣,是的,我还是一时间无法习惯。

崔九将我送到门前,突然说,……不过……江寒那里,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他把我问愣了。

崔九的眸子转向书房,似乎是在示意我,不要忘记顾朗对我的深情,所以,无论如何不要对江寒供出“顾家”来。

又是选择的十字路口!

说出来真相,保护了江寒此后的安全,却会伤害到顾家;不说出来,保全了顾家,却恐怕此后会伤害了江寒。

良心与情感,两厢煎熬。

犹豫了很久很久,我才点点头。

突然,我停住步子,问崔九,我如果骗江寒,他就一定能相信吗?一定不去追查,不去报警,只相信这是一场简单的勒索钱财的笨贼作案了吗?

崔九点点头,说,你以为老爷子闲得没事跟他索要八百万干吗?就是为了让他误以为是为了索财,与仇恨什么的没半点儿关系。再说,有脑子的绑匪,怎么会连夜要八百万,再富裕的人家也不会有那么多闲钱在家里堆着,就是为了让江寒觉得是一群贪婪胆小的蠢贼……

我不放心的看着崔九,说,可他和江寒前天大雨的晚上,还谋面过,江寒难道就听不出是顾……老爷的声音?

崔九拍拍我的肩膀,仿佛熟手一样,说,你真当我们是笨贼啊?变声器啊。

那一刻,我的心里漾起了说不出的不快,是的,他说的是“我们”,而这个“我们”里,显然不包括我。

我回头,看了躺在床上的顾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崔九说,时间不早了,江家估计翻天了,没了你事儿小,没了孩子事儿大!

崔九将我和小童送出门去的时候,他摸着小童的脸,说了一句让我惊恐万分的话,不知道放小孩子回去会不会留下后患啊。

我连忙抱紧小童,说,他才三岁,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说的!

崔九看着我,叹了口气,说,算了。你带他走吧!

我抱着小童,连忙离开。

走出门那一刻,天空飘起了小雨,如诉如泣,我突然迷茫起来,不知道自己关于这次绑架,对江寒说谎,是不是一种错。

幸福在重重变故之后,仿佛突然从天而降,可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

曾经,这个男人,这份爱,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啊。

我想,我一定是被吓坏了,所以感觉什么的都开始迟钝了吧。

嗯,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

79 若不曾以为就这样失去,怎会有后来的百般珍惜?

一路上,我抱着小童,安抚着他不安的小情绪,我说,别怕,小童,那些怪叔叔不是真的!那是小童做的恶梦!

小童一边抽泣,一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粉色小嘴巴,嘟着天真,说,妈妈,我怕。

我叹了口气,车窗外,烟雨蒙蒙。

到小区门前的时候,我已经将对江寒要说的谎言倒背如流,自己如何被绑架,如何趁那些笨贼睡着后带着小童逃走……

我根本没有去想,这一夜,这个男人是如何度过的。

秀水将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跟见了鬼似的,尚未尖叫,四根手指已直接插在嘴巴里,眼睛瞪得跟鸡蛋一样大。

我没看她,心一横,闭着眼就冲门前立在客厅里的那个背影走去,口里念念有词,我说,江寒!我给你把孩子抱回来了!幸亏我聪明机灵命又好,否则,我早就没命了,你儿子也没命了。我……

突然,有人重重的哭了一声,太太——

我一睁眼,李莲花正泪眼汪汪看着我,她将小童抱到怀里,不住的看。

我再一看,那江寒背对着我吧,还正抱着一女人。

我心里刚想,真是臭不要脸啊,我刚前脚被绑架,这混蛋就后院给我起火啊,虽然我们不是真夫妻,你好歹给我点假情意啊。直到那女人拖着哭腔从那人怀抱里挣脱出来,不由分手抱住我嚎啕大哭的时候,我才发现,咿,这只原来是胡冬朵?原来背影是康天桥的。

那江寒去哪里了?

康天桥一见我,俩眼瞪得跟灯笼,上来就掐我的脸,说,哎呀,是人,不是鬼!然后,飞步冲庭院走去,冲江寒喊,你你你女人……

我一面安抚哭得断肠的胡冬朵,一面转向庭院里。

那个男人窝在竹凳上,仿佛陷在了时空之中风干了一般,雨水落满他的衣衫——这对于他来说,是极度漫长的一夜。

八点之前,他期冀交付钱财之后可以见到我和小童;而最终却是烟雨之下沉默冰冷的绝望。

他看到我的时候,目光停留了很久,很久。

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他的模样,一时之间,我竟不知如何是好,我悄悄的冲他走过去,继续朗诵着那些谎言,我说,那个,江寒!我给你把儿子抱回来了!幸亏我聪明机灵命又好,否则,我早就没命了,你儿子也没命了,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走上前,一把将我拉入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的、狠狠的抱住我,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样。

我愣在他这山呼海啸般的拥抱之中,一时大脑转不过弯来,嘴巴里只能重复着,我……带小童回来了。我……

他依然不说话,脑袋埋在我的肩膀上,背后竟是湿漉漉的一片,大概是雨水吧。

我试图将他推开,我说,你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

他却依旧不肯放手,仿佛,他一松手,我就会“biu”一声,从他面前消失一样。

就这样,我在他的怀里,挣脱也不是,不挣脱也不是。

双手无措的举在空中,任他紧紧的将我拥着,久久不放开。

若不曾以为就这样失去,怎会有后来的百般珍惜?

遗憾的是,当初的我,那么深的成见之下,怎么读得透江寒的感受;就算读得透,我有胆量去相信吗?

若不曾以为就这样失去,怎会有后来的百般珍惜?

遗憾的是,当初的我,那么深的成见之下,怎么读得透江寒的感受;就算读得透,我有胆量去相信吗?

胡冬朵傻傻的看着江寒抱着我,抹了抹泪,问康天桥,说,江寒不是对我们家天涯动真格的了吧?

康天桥撇撇嘴冲胡冬朵竖了一个“八”的手势,说,那不是抱着一个女人!那是抱着八百万!八百万啊!搁谁谁不抱,搁谁谁心疼!

胡冬朵说,我要被绑架了,你会用这么多钱赎我吗?

康天桥说,我家钱都在我妈那里,我妈那爱钱的劲儿,就是我被绑架了,她也不见得会掏那么多!

胡冬朵脸一黑,说,喵了个咪的,说句假话会死啊!不提你妈会死啊!

康天桥脸一歪,说,好好好!真是的!好了,你去上班,我还要去医院照看那个姓胡的,咱就别影响人家小别胜新婚了。

80 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场宿命,一场我看不透、却也躲不了的宿命。

那一天,就这样安静的过去。

夜里,江寒斜靠在沙发上,抱着小童,对我所说的逃离绑架的经历,眼睛里分明是满满的探寻,却终究没深问。

他只是很淡很淡的问了一句,就是这样?

我尴尬的点点头,就是这样。

他便点点头,笑笑,唇角是一弯极淡极淡的无奈的痕;只是他抱小童的臂弯,下意识的更用力起来,仿佛那是一种父亲的保护,一种男人的决心。

小童整整一天都发迷一样嗜睡,小小的一团,就那样安静的躺在江寒怀里。

我抬头看了看时间,走过去,从江寒怀抱里抱过小童,将他带回房间睡觉。小童就那么安静的靠在我的怀里,将小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那么依赖。

江寒在身后沙发上看着我和小童出神了很久。

小童躺在床上,扬着脸望着我,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泪光,很显然,他没有从那场惊吓之中逃脱,他将脸埋在我的怀里,说,妈妈,我怕。

我突然满心内疚。

我在江家的这些日子,小童应该是最开心的一个。

不同于江寒的视我如无物般的忙碌,也不同于李莲花和秀水——她们两人是家中素来无女主人,最初都有些扭捏,后来也就习惯了。李莲花第一次看到我晾晒衣服的时候,差点咬舌自尽,可她坚强,挺了过去,只是自此也不敢在前院晃了,生怕隔壁老太太找她谈心——有我这么狂放的一个女主人大概是她此生不可磨灭的痛。为此,她叮嘱了秀水,以后,不要将小童带到前院玩耍,这也免却了我亲自开口的尴尬。

我在这个家里存在着,只有小童是真真正正的开心。

小家伙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和别的小朋友一样了,有爸爸,也有妈妈,而且妈妈居然也陪在自己的身边,还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给他讲故事。

而如此被这个小孩深深眷顾的我,却不能将真实的境况告诉他的父亲,让他来保全小童的平安。

我摸摸小童的小脑袋,我说,小童乖,妈妈给你讲个故事,睡着了,小童就不怕了。

突然,门被轻轻推开,江寒走了进来,他将我的手机放在床头,对我说,你的电话忘在客厅了。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和小童,说,早些休息,我也去睡了。

小童咕噜爬起来,圆鼓鼓的小手,指了指床,说,我睡不着,爸爸,你和妈妈一起陪我睡。

江寒迟疑了一下,望着我;我下意识的抓紧了被子。

小童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可怜兮兮的看了看我,说,妈妈,我怕。

江寒没说话,而是走上来,静静的靠在床上——就这样,我们俩像两座山峰,而小童像低低的山谷,他忽闪着大眼睛转头看看我,又转头看看江寒。

江寒转头,看着我,眼眸如星。

昏暗的床头灯前,他美好的让人不忍看;我低下头,看着小童,手指轻轻的拂过他细软的发,我说,小童乖,好好睡吧。我……们都在。

小童将我和江寒的胳膊抱在自己的左右臂弯,终于,安心而满足的睡去。

江寒一直注视着小童,满眼怜悯。

就这样,安静的夜,安静的我们。

一张床,三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小童突然在梦里开始哭,开始挣扎。

江寒就静静的拍着他小小的肩膀,轻声安抚着,直到小童再次进入沉沉的睡眠中。

他突然抬头,看着我,目光如星,让人不敢正视,我慌忙的低下头,在这个寂静而特别的夜里。

他转头,专注的看着小童,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很久以前,我跟小童一样,也会经常做恶梦。

他看了看我,很漫不经心的继续讲着,那时我有十几岁了吧,还不到法定开车年龄,我却学会了车,有一次,我偷偷开车尾随着母亲,想给她一个惊喜。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一天,自己去在一个废旧的仓库里……目睹了母亲……母亲让人……杀害了……一对被绑架来的母女……

说到这里,他用力的克制,可声音止不住的抖了,年少时血腥的回忆总是残忍。

他垂眉,说,那也不是我敢想象的母亲……那场血腥的场面,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女孩还很小,像个洋娃娃一样,不停的哭,喊妈妈,喊爸爸,还喊哥哥……她母亲的尸体已经冰冷……那群人就那么残忍,像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一样,一点都不动容,最后,那个小女孩就被他们活活的掐死了……

他眼里闪过一丝琥珀般的光芒,望着我,说,从此,我便陷入了一场接一场的噩梦中,可没人知道,哪怕我的母亲……

他冲着我笑了笑,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不被人知,包括我的母亲……她并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要比她想象得多得多。我不仅知道她害了那对母女,我还知道,她们是谁……

说到这里,他起身,下床,说,我绝不会让人像伤害那对母女一样伤害到我身边的人的。

出门前,他回头,指了指床头柜前的我的手机说,忘了跟你说了,你手机上,新收了一条短信……

说完,他就将门轻轻的关上。

门外,却是一声叹息。

他的那些话,让我愣了足足几秒钟。

我迅速起身,拾起手机,上面的短信显示的是已读状态,是崔九发过来的——“嫂子,老大已经醒了,你放心。江寒那里,你处理的怎样了?你的说辞,他没有怀疑吧?”

我心一缩,猛然抬头,望着紧闭的房门,一时之间,回不了神。

他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不被人知道,他说,其实他知道的要比她想象的多得多……

他还说,他知道那对被害的母女是谁!!!

……

这一切,很显然,超过了我的预想,甚至,也超过了顾朗的预想——每个人都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都有着你看不到的一面,比如江寒。

我和顾朗只看到了他的轻浮,他的玩世不恭,却没有看到他的冷静,他的深邃……

某些时刻,他比顾朗更像一个谜。

我的身体微微的冷,突然间,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场宿命,一场我看不透、却也躲不了的宿命。

81 可为什么,爱情,却偏偏,是你的名字,他的姓!

一个月后,已经进入了十一月,长沙渐入深秋。

一切似乎淡成了一个影子,再也没有人提及我和小童被绑架的这件事情。只是江寒,不再去北京,而是静静的呆在长沙。

渐渐的,他夜里常常会出门,直至凌晨才归来;某次,夜里赶稿的时候,见他一身疲惫的从外面回来,我还吃了一惊。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一般对江寒我是奉行“敌强我弱,敌弱我嚣张”的无赖政策,外加近日总出入在顾朗身边,难免心虚。于是我就屁颠屁颠的走了过去。

他看看我,眼眸黝黑,眼白通红,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意,微微摇晃着说了一句很简单的话,不要再和顾朗来往!我是你老公!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喝酒了,而且喝了不少。

所以,我就很“乖”的点点头,本着不制造矛盾的基本原则,我就胡乱的点点头,然后将他给拖上楼去。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你就是托塔李天王,我也不能不和顾朗来往啊。我暗恋了他十多年啊!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不为了爱他,就为了这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男人能让我失恋时矫情而文艺的哼哼《十年》啊,我能舍得吗?能舍得吗!笨蛋!白痴!

我那闪躲而不陈恳的小态度,让江寒在醉酒的时候都觉得不快,他一把将我拉到他眼前,俯身,鼻尖戳着我的鼻尖,说,不开……玩笑!否则,我弄死你俩!

哎哟。我们俩那可不就是俩蚂蚱吗?你江大公子这么个宇宙无敌美少年还不是想捏死就捏死,想油炸就油炸么?

我心里很不屑,可不想和一个醉酒的他起争执。

此时,我心里的小九九盘算着,他要是喝多点就好了,这样我就一把将他推到,也扯着胳膊腿儿,像拖破布头一样拖到楼上去,一报当年之仇啊!

就在我美美的在幻想里折磨他的时候,他突然靠近,毫无预兆的,吻住了我的唇。

温热的气息,汹涌的心跳,挡不住的具有侵略性的气息,心慌神摇的那一刻,我一把推开了他。

我靠在墙上,胸口剧烈的起伏,我不甘心的看着他,说,不要碰我!我是人,不是你解闷的玩具!

他就这样靠在墙上,看着我,嘴角弯着一丝苦笑,说,玩具?呵。

他胸臆间似乎是万语千言,却仿佛都被拥堵在喉头,说不出口,几番沉吟,几番挣扎,他还是沉默了,表情却格外的心痛,喉咙间是我听不到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