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夜一身嫩绿宫装,从飘逸的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肯定听到了之前两人的对话,此刻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湘与她的目光在空中对个正着。

似乎要迸发出火光。

萧湘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她也不想有什么想法了。

她只想离开这里,离开的远远的。

"很有意思,"李恪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你和莫舞…或者叫凌夜,你们两人,竟然分别先后对本王说了相同的一番话。"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真的很有意思。两个来自于未来的灵魂,要本王做的,竟然都是将另一人送回未来。"

萧湘的心顿时向下一沉。

她怎么忘了,凌夜同样是知道历史的人。纵使她历史不如自己那般明确,但是大体的走向,大概发生哪些事情,她亦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

这样的情况下,李恪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同自己合作?

千算万算,她竟然将凌夜算漏了。

李恪半眯了眼睛,薄薄的嘴唇挑出一抹笑容:"或许是本王的错…"他停顿了一下,唇边笑容更甚。

萧湘看到那抹笑容,突然从心头涌起一股不详的感觉来。

那笑容,仿佛是猎人看到陷井猎物时,又像是猫在玩弄老鼠时的神情。带着一丝微末的嘲弄,带着一丝怜悯…

她甚至想拔腿离开。

但是,李恪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缓缓开口:"父皇昨日召我进宫,已经下了密旨。"他一字一句,眉目之间是禁不住的得意之色,他靠近了萧湘,压低声音,"父皇百年之后,将由我克继大统,荣登大宝。"

萧湘顿时僵在当场。

他已经成为太子了么?如果他已经成为太子了,那历史就已经被改变…萧湘定定地看向李恪,半晌不言语。

李恪又慢慢直回身子,目光调向凌夜。

他的眸光十分深沉,看的凌夜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声音打了颤:"你想做什么?"

萧湘却没有心思再去管两人之间的事情,现在,她知道了。从小生活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中的人,远非她们这种外来人口可以对付的。

她所能依托的,不过是知道未来而已。

现在,李恪已经当上了太子,这就意味着…意味着她所能依托的历史也已经不存在了。完全平等的情况下,她再也无优势可言。

但是,历史已经改变。

也就意味着,李治将不再是皇帝…李恪将不会因为高阳的谋反而被处死…她也不会因为辩机的死而去痛恨李世民…去谋反…都不会发生了,这一切。

萧湘的唇边渐渐泛出一抹笑容,她向着李恪缓缓拜了下去:"恭祝皇兄登上储君之位。"

李恪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不由一愣,看向她的眼神极其复杂。

凌夜也没有想到她如此,眉头紧紧的拧了起来。

一时间三人对望,竟无人再说一句话。

从吴王府到公主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从公主府到吴王府,也是两条街的距离。

萧湘拜别了李恪,心中空空荡荡,怎么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戏剧性的变化。她所想的计谋,所想的对策,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李恪突然成为太子,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历史已经改变。

其实她早知道的,从李承乾躺入太子陵,谥号"景哀皇太子"的那一刻,历史的车轮就开始向着另一个方向转动。

或许将来再不会有则天女皇。

或许将来再不会有安史之乱。

或许大唐明天就会破国。

或许…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再不会有高阳公主这个人的存在。

"湘儿…"房遗爱的声音格外苦涩,"我不再叫你公主…以后,我只叫你湘儿。"

他的眼睛深黑,像是夜空。

萧湘抬头环顾四周,笑容如初升的太阳般美丽:"不用难过,为什么要难过?"她抬了手,凭空抚过,像是抚过屋里的器具。

"你知道的,离开宫廷,去过无忧无虑,没有权斗的日子,是我一直所向往的。"她笑看房遗爱,"事到如今,你可要跟我走?"

她的手心里已经微微发汗,不知道为什么,她希望房遗爱能和她在一起。

"你…爱我吗?"房遗爱直视她的双眼,突然吐出这几个字。

萧湘一愣,听到爱字,她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人影。

他穿着灰色的僧袍,孤单而无助地站在廊下。

他的双眼里,透露出那样绝望的光芒。

萧湘沉默了。

"我想…"房遗爱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头埋进自己的手掌中,"我想,今后陪你一起走,一起过完你的生活的,应该是他。"

他的手指向房门。

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因为背光,所以萧湘只能看清他的轮廓。但已经足够,其实,即使只是听到那脚步声,萧湘也能将他认出来。

辩机。

她如何能够忘记?

唇边的笑容不由多了几分嘲讽地意味,不假思索,一句话便脱口而出:"你是来监视我的?"

辩机脸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地笑容凝固了。

他就僵在那里,像是一具尸体。

房遗爱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半晌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抬手将一叠厚厚地银票放在了桌了,嘴唇抿了抿,缓缓开口:"这里是十万两银票…我房家一辈子的积蓄,都在这里了,湘儿…你拿去罢。今后,你不是公主,要用钱的地方,多的很。"

萧湘看他一眼,也不推辞,抬手将银票收入怀里。

身后的水色抱了她的包袱,低头跟上。

"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走!"经过辩机身边时,萧湘低声的喝斥。

这喝斥却让辩机僵硬的身体微微软了些许,他眼中滑过一道光芒,突然向着房遗爱深深的鞠了躬,缓缓转身,猛地追了出去。

等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房遗爱才将自己的目光收回。

他现在站的,是她平日的居处。

他虽然身为驸马,却从未在这里过过夜。一开始是他不愿意,后来,就是公主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而现在,她走了。

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有一些贵重的细软。

所以,整间屋子看来,却像只是主人稍许离开,不久就会回来一般。

房遗爱的目光在每一件器具上掠过,每一件都久久地停驻。像是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什么时候起呢?

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在湘儿的身上停留得越发的久?

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再对男人感兴趣?

什么时候起,他满心满眼,都只为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打算?

脑海里不断涌出她的笑容,终于…房遗爱一声长长的叹息,将头仰起,重重地跌坐在一边的鸡翅红木椅上。

滚烫地液体从他的眼中滑落,再从下巴上落下时,已经是冰凉一片。

再一次的将视线投注在这间尚遗了她味道的屋子里,房遗爱满眼的留恋,但是…他仍旧缓缓地缓缓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火把。

地上早已经烧了灯油,只要他手轻轻一松,这间屋子瞬时就会被大火吞没。

床上早已经躺了一名侍女。

她的身材与萧湘相近,患了绝症。房遗爱应了她,只要她肯早些去死,便照料她家人一辈子。于是,那侍女毫不犹豫的躺到床上。

因为怕之后会有仵作验尸,所以那侍女并没有服毒…只是静静地躺着。

等着和大火一起消失在这世界上。

是残忍了些。

房遗爱叹了口气,可是这世界上的事,很多都是残忍的。

他走到门口,用带的剪子小心绞下一朵尚在燃烧的灯芯。向里看了一眼,手轻轻一抛,那跳动如风中之花的灯芯落在了地上。

桔色的火焰立刻沿着地上的灯油欢快的展开双翅。

仿佛寻到了自由。

"放心,应诺你的事,不会反悔。"房遗爱看着那侍女,一字一句。

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任满室烟雾缭绕。

任火焰吞蚀掉过去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贞观十六年九月初九,册吴王恪为太子,诏告天下。

当月二十一,高阳公主府走水,公主不知去向。

传闻中…公主是同一名和尚远走天涯了,可是否真的如此,谁也不知道…

第六章,几度风雨同舟渡

眼前是条蜿蜒小道。

小道两边有清泉流过,绿水青山,草长莺飞。放眼望去,一派生机盎然。

萧湘下了车,拉着辩机的手,沿山缓行。

辩机的手温暖有力,紧紧握了她的手,怎么也不放开。她走快,辩机就走快;她走慢,辩机亦走慢。

紧紧跟着她的步子,仿佛只要稍有不同,萧湘便会立刻消失在这天地之间。

萧湘也有感觉,但她什么也没说。

轻柔的风从耳边拂过,她微闭了眼,缓缓开口:"辩机…"

"嗯,我在。"辩机应过一声,声音带了浓浓的鼻音,"我在的。"

"谢谢你。"萧湘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投入他的怀抱,"昨天夜里,谢谢里。"

辩机紧紧搂住她,不说一句话,脑中却忆起那日出长安时,她也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他抬头看向前方蔚蓝的天空,此时正有白云飘过,天空美丽纯净的像是一坛清水。

从长安出来的时候,天空,好像亦是这般。

思绪便随着那白云飘远,缓缓飘开,渐渐沉入那日…

不知道为什么,辩机这觉睡得特别沉。

梦里有很多快乐的事情,梦里可以忘记很多事情…他从未利用过萧湘,所以,萧湘也从未恨过他。

他仍旧同她幸福的在一起。

他不是辩机,他是宗静官。她也不是公主,她只是自己的妻子…

直到他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中醒来,于是…梦醒了。

但是,辩机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在做梦。昏暗的光线下,那一身深蓝裙装的,不正是萧湘吗?

她坐在自己的对面,手中捧着一只茶杯,正紧紧地盯了他。

"湘儿…"辩机不由自主的呼唤出声,由于过于激动,声音嘶哑难听。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不敢置信,"我不是在做梦?"

萧湘缓缓地点了头:"我要带你走了。"

"去哪?"辩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在一辆宽敞的马车里。

"去哪…"萧湘的眼神有一丝飘忽,又有一丝茫然,"我也不知道去哪…只往去处去罢了。"她停了停,声音变得有些生硬,"我不管你什么企图,总之,你一定要跟我走。"

"好。"辩机二话没说,立刻应承了下来。

"你不走,我不放心…"萧湘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径自说着,"你和我一起离开,我父皇才不会有事…呃?你答应了?"

"是的。"辩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和你走,无论哪里,天涯海角。一起。"

萧湘反而拧了眉:"你…"她脸上写着"不信"两个字,一字一句,"你不想报仇了?"

辩机沉默了一下,低了头,教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声音倒是从他的喉咙里逸出来:"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萧湘仍旧将信将疑。

辩机猛地抬了头,一脸灿烂地笑容:"既然已经被你劫走了,我也不再回去了…你去哪,我去哪…一起走吧。"

一路行去,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不再提那些事情。

就萧湘而言,既然决定和辩机一起走,那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她低垂了眉,看向眼前的茵茵绿草,深吸了一口带着青草香味的空气,她抬头看向辩机。

辩机的眉眼之间,是一片温柔之色。她从辩机的怀里脱开身,在一边的巨石上坐下,开口道:"我想,有件事情,我还是想问你。"

辩机点点头,那抹温柔之中,染上了一层不安。

"你心里,可有我?"萧湘并没有像辩机以为的那样,问关于"利用"的事情,她只是轻轻的,问出了每一个女人都想知道的事情。

我的心上人,他的心里,可有我?

辩机定定地看她,唇边带出一抹好看的笑:"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的手轻轻抚上萧湘的面庞,"我现在,可是叫宗静官。"

萧湘亦回望他,半晌坚定道:"我要你发誓。无论贫穷或者富贵,无论安乐或者困苦,无论健康或者残疾,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你都要一辈子爱我。"

辩机显然从未听过如此大胆的语言,俊脸红了红,却毫不犹豫:"我宗静官发誓,无论贫穷或者富贵,无论安乐或者困苦,无论健康或者残疾,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我都会爱你,保护你,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天。"

此时四周一片宁静,只有微微拂过耳边的风声,整个世界似乎都写满快乐和幸福。

萧湘轻轻的闭上眼睛,任之前的负面情绪消失殆尽。无论是利用也好,是什么也好,他为自己,抛弃了他的信仰,抛弃了曾经让会昌寺引以为傲的辩机二字,抛弃了去译经留芳千古的机会…她还要什么呢?

而辩机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紧了她。

在萧湘将头埋入他怀中的那一刻,辩机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苦。

一路向南,风景便越发的秀美。

离开了奢华的长安,向着南方的肥沃丰美而去,莺飞草长,乱花迷眼。

放眼望去,一派繁华美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