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木大师垂下眼眸静静地说道:“元帅的杀戮并不是出于私心,亦不是为了私利。”

秋清晨望着茶杯里上下浮动的绿色叶片,神情若有所思。

窗外潮湿的雨气穿透了窗棂,丝丝透了进来,和满室缭绕的檀香混杂在一起,令肃穆中透出了清新。秋清晨静听着窗外似有似无的雨声,一颗心也慢慢地松懈了下来。

默坐良久,秋清晨轻轻叹息:“大师,我的出路在哪里?”

苦木大师静静地望着她,“出路都在自己的脚下,旁人如何能指点?”

秋清晨懒懒地拄着自己的下颌,低声叹道:“陛下要留我在安京。”

苦木大师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终于漾起了一丝丝轻浅的波动:“元帅担忧的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铁面具的后面,秋清晨的眉尖不易觉察地微微一跳。自己的一点隐忧透过这几句话竟呈现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寒来。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微微垂了头。

这是一种默认的姿态。

苦木大师却微微笑了:“你始终无法相信别人。不论是皇帝还是身边的人。”

秋清晨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她指了指脸上的面具颇有些自嘲地笑了:“毕竟…我有理由不相信,对不对?”

苦木大师拿起茶壶斟满了她手中的茶杯,漫声说道:“元帅是心怀天下的人,何必学小人做戚戚状?”

这一句话,秋清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双手捧起茶杯慢慢地品茶。苦心茶,入口涩苦。然而一杯见半,唇齿之间却慢慢地氤氲起让人□的悠长回味。

“大师,”秋清晨轻声问道:“如果有一个人…一个发誓要忘掉的人又突然间出现了,该当如何?”

苦木大师垂下眼眸,花白的眉舒展成平和的直线,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随缘而定,随遇而安。”

秋清晨忍不住追问:“何谓随缘而定?”

“佛曰:不可说。”静静说出这几个字,苦木大师阖上双眼不再开口。

秋清晨学着他的样子阖上双目,心头却不自觉地掠过一丝叹息。

拍了拍平板板的床铺,封绍笑得一脸满足:“二两银子就换来这么个地方也不贵,对不对?光头?”

李光头扫视着简陋的“上房”,明显地有些郁闷:“住七爷的别院可以省下这二两银子,比这里还便宜,而且吃饭还不用花钱。对不对?少爷?”

封绍瞥了他一眼,笑嘻嘻的样子仿佛全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不满。

青木山上的一场小风波让他们落荒而逃,因此错过了和小柱子碰面的机会。封绍虽然一个劲地抱怨这场意外来得不是时候,但李光头还是觉得他的眼神笑嘻嘻的,仿佛这样的结果正中他的下怀——可是他想不出封绍有什么理由要躲着七爷。明明都已经到了安京不是吗?

他依稀记得临行前管家说过,自家的少爷和七爷自小一起长大。上树掏鸟、放池捞鱼、给丫头的胭脂盒子里放辣椒面…搭伙做的坏事数不胜数。最是臭味相投的一对狐朋狗友。可是少爷居然宁愿住客栈也不愿意去见七爷,这里面就多少有些不同寻常了。

李光头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封绍,他正趴在临街的窗口上笑嘻嘻地看热闹。招牌式的笑容透亮得仿佛厚重的云层里透出的第一缕阳光。若说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心机…李光头摇了摇头,还是自己想多了吧?

“光头,他们赵国看上去跟别处也没有什么区别啊,”封绍侧着头问他:“我还以为他们的男人都要涂脂抹粉,被女人养在家里不准出来呢。”

李光头摇摇头笑了:“他们的男人只是不能入朝为官,不准读书识字。不过大户人家的公子也都读书识字的。哪里象你想的那样…”说着连连摇头:“少爷你可真能想。”

封绍望着街道斜对面的飞檐下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笑嘻嘻地说:“还是有点不一样嘛。他们这里没有□馆,只有乐楼。乐楼里养的都是小倌。”说到这里,他十分神往地托住腮喃喃自语:“不知道小倌儿们都长什么样?有没有我这么帅的?”

李光头瞠目结舌地瞪着他,手里的包袱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封绍连忙摇手:“我胡说八道的…”话音未落,身体猛然向后一窜,“啪”地一声合上了窗扇。

动作太突然,连李光头也吓了一跳:“少爷…”

封绍不理他,自顾自地凑过去将窗扇又小小地拉开了一条缝,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一边低低咒骂:“你爷爷的,这还真是冤家路窄。狗屁元帅和狗屁将军这两个不要脸的色胚竟然联手来逛窑子了。啧啧,还有个不要脸的女人呢,啧啧,你看看旁边那老鸨子的狗腿样儿,估计也是个大官…”

李光头无语地凝视这自己的少爷——在这个地方,貌似只有她们那样的地位才有这种“不要脸”的资格吧。何况,实事求是地说,得罪少爷的似乎只有那位玩鞭子的女将军,秋帅应该算是救了少爷的一方吧。不过很显然,少爷已经把所有的帐都一股脑算到官职最大的秋帅身上去了。

学着少爷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向外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上午在青木山邂逅的那位戴面具的秋帅和那个玩鞭子的女将军王泓玉。王泓玉还是一身红衣,满不在乎地一下一下地甩着鞭子。她们身旁是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子。三十上下的年纪,眉目之间一派沉稳气度。正引着秋清晨二人往月明楼的大门里走。

秋清晨穿着短靴和浅色的猎装,一头青丝简简单单地束在颈后。通身上下竟没有一件饰物——只除了那个黑黝黝的铁面具。这个人身上煞气太重,她走过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似乎有些怕她。

“这个娘儿们还真能装神弄鬼,”封绍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看看那么一个破面具…”

李光头斜扫过来的视线里已经带了一点诧异和震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少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这样的眼神的确令封绍十分地不爽:“你看你什么眼神?我抢你家银子了?我把你错认成春香楼的妈妈了?”

李光头摇了摇头,语气里仿佛很惋惜的样子:“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封绍不悦地追问。

李光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封少爷就是封少爷,千万不能把封少爷当成是聪明睿智,博古通今的琪少爷…”

“你…你…”封绍捂着胸口歪靠在窗扇上:“你居然这么打击你家少爷。你…我被你气得犯病了。哎呦…我的胸口痛死了…”

李光头颇有些怜悯地望着他自弹自唱,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行了少爷,你的身体比咱们府的老黄还要结实呢。”

封绍蹦了起来,满面惊诧。不明白这个一向笨笨的随从怎么忽然聪明了起来,居然连自己装病的戏码都能一眼识破。愣了一下才想到要反问:“老黄?谁是老黄?咱府里啥时有这么个人?”

李光头实事求是地解释:“老黄就是管家买回来的那头牛——因为她要天天给你做奶酪。”

封绍“哎呦”一声双手又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这回真的开始疼了:“光头…没想到你这么坏…我算看清你了…”

李光头凑到窗口看了看,秋清晨一行虽然已经进去了,但是她身上那种强烈的存在感仿佛还悬浮在空气里,让他觉得外面的街道看上去都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秋帅脸上的面具不是用来装神弄鬼的,”从来都是封绍对他指手画脚,李光头还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跟自己的少爷正经八百地解释什么事,连腰身都不知不觉比往常挺得直了些:“那是御赐之物。来之前我听琪少爷说过。秋帅打败了草原上屡犯边境的莽族人,加封为兵马统帅的时候,瑞帝除了帅印,还赐了这个铁面具。”

“为什么?”封绍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一时间有点□。再想想脑海里那双清冽的眼睛,满心的嘲弄不知不觉有些失了兴味。

李光头摇了摇头:“为什么就不知道了。也许长得比瑞帝漂亮,瑞帝看了不舒服吧。”

封绍对这个答案报以不屑一顾的嗤笑。其实李光头的说法也不算是骗他,至少坊间暗中流传的不同版本里就有这么一折。不过,铁面具不同寻常的来历还是深深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如果能暗中接近她,说不定有机会看到面具下面的那张脸吧?

封绍眼珠转了几转,笑眯眯地望向了李光头:“光头,你想不想知道赵国女人逛的窑子是什么样啊?”

李光头一口气憋在了嗓子里:“咳…咳…少爷…”

封绍好心好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看把你激动的——爷我一定带着你。你只管放心。”

“我是说…”李光头好容易顺过一口气来,脸上却可疑地浮起了一层看不出是恼怒还是羞愤的表情:“在这里是女人逛窑子,所以男人会是被逛的一方…你明白没有?”

封绍张大了嘴,眼珠子若有所思地转了两转。

李光头咽了口唾沫,费力地跟他解释:“少爷你要真想逛这里的窑子,就只有…就只有…扮女人混进去…”

“对啊,”封绍抚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这个我刚才想到了。玉树临风的少爷我打扮打扮就是一个女万人迷。问题就是你——你说我该怎么打扮你呢?”

封绍对着铜镜拽了拽女衫的绣花领边,自得其乐地冲着自己抛了个媚眼。一直以来,他只知道女人家偷溜出门的时候若想行路方便大都要扮做男装。没想到到了这里,女人若是扮做了男装竟然会被人耻笑…

啧啧,所谓的入境随俗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转头看看披着红衣冲着自己怒目而视的李光头,封绍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光头,没想到你扮成女人居然这么…这么惊艳…”

李光头一把扯下头上的假发,重重地往桌上一甩。转过头去不理他了。他原以为少爷要逛安京的窑子只是一句顺口说着玩的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搞来了这些东西,而且还这么快。看着堆在桌子的胭脂、首饰、手帕子…真让人欲哭无泪。

李光头一直怀疑神在造自己少爷的时候,一定是把手边所有划拉得着的垃圾都一股脑塞进了少爷的脑子里。而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再一次为光头的暗中推测提供了极有利的证据。

其实这些东西的来历简单极了——封绍一共只花了十两银子。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店里的小二就把他想要的东西都送来了。还附赠一顶假发。

封绍笑够了,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假发又扣到了李光头的脑袋上:“光头,咱们的任务不就是多方面地打探安京的情况吗?有机会接近秋帅,这难道不是一条捷径?还是说,你不打算配合少爷我完成琪少爷交给你的任务了?该不会是…你心里已经倒向了赵国?”

李光头忿忿然瞪着他:居然给他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封绍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光头:“琪少爷既然说了让我见机行事,那就是说,我认为重要的事就要马上去做。没错吧?”

李光头眼里的忿忿之色已经变成了略显呆滞的狐疑:见机行事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好了,”封绍再拍拍他的大脑袋:“既然你不喜欢,这朵花你就不用带了。不过不化化妆是说不过去的,虽然这里的女人都神气得很,不过长成你这个样子的毕竟…不那么多见。”一 边说,一边手底下没闲着。他的动作太快,让李光头多少有点眼花缭乱。他不知道他一会儿拿梳子,一会儿又拿刀在自己脸上比比划划到底是在做什么。直到封绍笑嘻嘻地将铜镜放在了他面前,李光头才忍无可忍地爆发出一声怒吼:“你剃掉了我的眉毛?!”

封绍连忙捂住了耳朵,“你别那么大声。琪少爷交待过,咱们要低调…”

李光头眼睛都瞪红了。

封绍也瞪着他,象个赌气的孩子似的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算了算了,你实在不想去就算了。我也知道混到秋帅身边去探底是很危险、很危险的任务,既然我是主子,我当然有保护你的责任。我自己去就好。如果我不幸遇难,你一定要把我的遗体送回去交给你的琪少爷。就说我为国捐躯,死而后已…”

李光头仰天长叹:神啊,你到底是怎么造出我家少爷的?!

平心而论,封绍是个相貌很英俊的男人——差不多要算是李光头见过的最为英俊的男人了。高大俊朗,剑眉星目。一笑起来清澈的眼波宝光流转,有种雨过天晴般的明媚。

当然,这指的是他正经起来的样子。

事实是,想看到这位少爷正经起来的样子,那是比河沟里摸出珍珠还要难得的事。李光头每每看到他一脸的痞子相,都会隐隐觉得那位聪明睿智、博古通今的琪少爷也不是那么十全十美——至少这唯一的弟弟,他就没有尽到长兄为父的教养责任。虽然说有他们母亲过分宠溺的原因,但是琪少爷的纵容绝对是起了关键的作用。

短短的一段街道,当李光头第六次被裙摆绊到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红灯高悬的门楼下。到了这时,他不禁对封绍特意挑选这家客栈落脚的动机产生了浓浓的怀疑:只是凑巧这么简单吗?

封绍回过身来冲着他抛了个媚眼:“姐姐,快点。你不是早就想到这里来开开眼了吗?”

李光头几乎一跤跌死。

旁边的老鸨子笑嘻嘻地接口说道:“那两位大人可是找对了地方了,安京的乐楼就数我们月明楼里的孩子长得最好,人又聪明体贴,保管两位大人来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

封绍装模作样地抚了抚鬓边的珠饰,压低了声音问那老鸨子:“不瞒嬷嬷,我们姐妹俩就是奔着月明楼的头牌来的,银子倒不心疼。”说着摸出一个荷包塞进了老鸨子的手里。

老鸨子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面露难色:“两位大人来得不是时候,今天乔太尉在这里设宴呢。乔太尉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小人自然不敢怠慢。云歌和素笙都被请过去服侍了。你们看…”

李光头微微一愣。早猜到那面容沉稳的女人官位不低,没想到竟然是瑞帝手下统管钱粮调配的当朝一品太尉乔歆。抬眼去看封绍,他的眼神也有些呆滞,显然这位不学无术的二少爷也是听过乔歆的大名的。

回过神来,封绍又把老鸨子递过来的银子推了回去,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我们姐妹远道而来,好不容易来一趟月明楼。嬷嬷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找一间相邻的房间,让我们偷偷看一眼云歌…”

老鸨子明显地有些犹豫。

封绍又塞了一块银子过去,低声下气地说道:“贵人难惹,我们也是懂的。嬷嬷放心,我们不会惹出什么事儿来——咱们平民百姓,也就是来找点乐子,哪敢惹祸上身哪?”

李光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讨价还价的说辞如此顺溜,看来这位小爷平时没少出入这些地方…不知道琪少爷知道不知道?

这边老鸨子已经收了银子,一边带着两个人往里走,一边对封绍千叮咛万嘱咐。

李光头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安京这座最有名气的销金窟。庭院齐整,往来仆役进退有矩。除了四处悬挂的红灯笼,看不出是风月之地。绕过鼓乐喧闹的前楼,一行人慢慢地走进了月明楼的后园。

人还在浓荫下,便听到了夜色中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借着水音,听来荡人心魄。

林荫道的尽头是一湾静静的池塘。池塘中央一所精巧的凉轩灯火通明。轩窗都开着,凉轩中央的红毯上一位白衣翩跹的青年男子席地而坐,膝上横架着一具古琴,动人心弦的琴声便是由此而来。

封绍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上首的秋清晨。她微微偏着脸正和乔歆说着什么,脸上还是那副阴森森的铁面具。唇边淡然的弧度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在谈话的间歇转头去看那抚琴的青年。

封绍的目光随之转到了抚琴的青年身上。这青年微垂着头,乌压压的长发象瀑布一般顺着脊背披散到了身下的红地毯上。从封绍的角度只看到他的侧脸——只是一个侧脸,已足以让人知道那是怎样一张令人窒息的面孔了。

连李光头都有了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愣怔片刻,就听身旁的封绍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他爷爷的,男人…竟然长成这副样子…”

李光头忽然想起先前他说的“不知道小倌儿们都长什么样?有没有我这么帅的?”忍不住垂头闷笑,凑到他耳边小声地问道:“少爷,你该不是在嫉妒吧?”

封绍收回了视线,冲着李光头怒目而视:“这算嫉妒吗?”

“咳…咳…轻声…”老鸨子摆了摆手,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两位大人不嫌弃的话,就在这边的草亭里坐坐吧。酒菜我等下就让人送来。”

封绍一把拉住了老鸨的袖子:“嬷嬷,抚琴的这位到底是…”

老鸨子笑道:“这位是云歌。”

云歌一曲奏罢,抬头望向首座。两个位高权重的女人还在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地商议着什么事。而下首的那位王将军则揽着月明楼的另一位头牌素笙一边喝酒,一边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弹奏的这一曲《春山》是乐师新谱的曲子。

安京人都知道月明楼的云歌一曲难求,象今天这样的冷落他还是头一次遇到。沮丧的同时却也微微有些新奇。太尉乔歆他曾经见过一两面,至于戴着面具的秋帅…

凯旋的大军回京那天,云歌曾经和其他的公子们一起趴在月明楼最高的茱萸阁上看过热闹。还记得当时的街道两侧三步一岗,俱是翼甲鲜明的御林军,一个个钉子似的矗着。在他们的身后,是近乎疯狂的人群,他们在安京的上空制造出一种开了锅似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三声炮响,大军的仪仗开进了东城门。

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皇家仪仗云歌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初春的艳阳下,跃然出现的一队身穿黑色铠甲的近侍和被他们簇拥在当中那面黑底金字的帅旗所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令安京喧闹的街瞬间便鸦雀无声…

猎猎舞动的帅旗下,便是这个戴面具的女人。云歌记得她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素黑的铠甲、素黑的面具,宛如来自地狱的煞星。通身上下只有头盔上的一束红缨飘摇在微风里,鲜红如血。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强烈的压迫感,令她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重重地落在了人的心尖上。就连远远观望的云歌都感觉到了窒息般的压力。

云歌想到这里的时候,上首的秋清晨恰巧望了过来。四目交投,云歌突然间觉得这双清冽的眼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眼角的余光瞥见乔太尉不露声色地冲着自己使眼色。云歌放下琴,心领神会地起身走到了秋清晨的身边,拿起酒壶小心翼翼地斟满了她的酒杯。

秋清晨接过了酒杯,唇角微微一抿:“你也坐吧。”

云歌有些愕然,微一犹豫,还是顺从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还没有抬起头来,便听她淡淡地说道:“你随便吃一点。”清冷的声音听在耳中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倨傲,这样的落差让云歌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自己这样的身份和元帅同桌而食…他不想要命了么?

秋清晨却没有想那么多,歪过头自顾自地对乔歆说道:“皇上面前我能说得上的话,也就这些。剩下的你得自己想办法。”

乔歆笑道:“有你这句话,我这事已经有了七成的把握。来,我敬你。”

秋清晨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你这老狐狸。你早有了六七成把握,还非要拉上我给你垫背…”

“秋帅真是聪明人!”乔歆抚掌大笑:“不过,若是没有秋帅来垫背,我这六七成把握可就说得没有那么满了。”

见秋清晨伸手去拿酒杯,云歌连忙拿起酒壶替她斟酒。酒杯尚未斟满,手腕却被她一把握住。云歌下意识地一缩,衣袖已被她拽了起来。

秋清晨望着他的手腕,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这么多伤?!”

衣袖拽了上去,云歌的手臂如同一截嫩藕般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几个人的视线里。云歌想抽回自己的手挣了挣却没有抽出来,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不是因为被女客抓住了手腕,而是因为那嫩藕似的手臂上密密麻麻满是鞭痕。

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伤痕暴露在别人的面前——即使他是一个操持贱役的男人。

秋清晨静静地看了看那交织在腻白底色上的姹紫嫣红,不动声色地撩开了他另一只手的袖子。不出所料,同样是满满的鞭痕。她的唇角紧紧抿了起来。隔着一层面具,没有人看得出秋清晨的表情究竟有什么变化。但是笼罩在凉轩里温和惬意的空气却因为她的沉默而微妙地弥漫起丝丝寒意。